阮昔闻讯抬头,正是殷博明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小厮。
每逢这个时辰,此小厮都会如同鬼魅般出现,把她带到七王爷所居住的别院里。
回头看了一眼热热闹闹商量待会儿去哪喝酒的石春等人,阮昔叹了口气,随其步入树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范围内。
小厮虽然平时总爱和殷博明说说笑笑的,但与阮昔独处的时候,从来都是默不作声。
既规矩又疏离,保持着恰当的分寸,看样子应被好好调.教过。
夏日的蝉鸣惹人心烦,小厮手里提着的纸灯笼,一路上招惹不少眼盲的飞蛾,围着摇摇晃晃的灯火乱转。
殷博明所住的西院很是清冷,院内虽有不少盆栽摆设,也有下人精心打理,但不管怎么看,都少了几分烟火气。
诚然,殷承景身边也是那样,不过待在他身边,阮昔多少还是能自在些。
“七王爷,喜公公带到。”
小厮隔着门轻轻禀报了一声,随即打开半扇门,让阮昔独自进去。
殷博明每次和她见面的时候,都不喜欢有第三个人在场。
软榻上,摆放了一盘棋,黑白色的玲珑棋子已经布好了阵,是昨天他二人未下完的那盘。
“今天来的可比往常晚些,着实叫本王好等啊。”
殷博明已经换上了睡袍,腰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
好像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掉下来似的。
胸口的开襟也大得脱离了礼数,穿的比青楼女子还要奔放几分,就差没小露“香肩”了。
阮昔是个有眼光的恩客,顶瞧不上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
因此,即便对着这张和殷承景相差无几的俊脸,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忙活宫宴的事,一时半刻的也脱不开身。”
阮昔撩开袍子坐下,抓起一颗棋子来,随随便便往下落。
“难怪,累了一天了,可觉得乏困?”
殷博明紧跟着下了一步,略带关心的问她:“要不要帮你揉揉肩?放心,本王常年伺候母妃,手法可是娴熟的很。”
“七王爷真是惯会说笑,阮喜不过是下人,怎配和吴太妃并论?”
阮昔将棋子抓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让别人听了去,还不得治阮喜个大不敬?”
殷博明笑了两声,好像她讲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
“此处乃本王地界,不过私下里说的闲话,除非风长了耳朵,不然谁能听见?”
“那可说不好,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阮昔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殷博明自信地看着她:“你该不会还在为暗卫的事情担心吧?咱俩密会了这么久,皇兄那边都毫无反应,难道你还不相信本王的本事?”
“相信啊。”
阮昔“啪”的一声,清脆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不过这盘局,您可输了。”
殷博明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棋盘,连连拍手称赞:“喜公公果然冰雪聪明,这才对弈了几天啊,水平就足以出师了。”
这恭维话听得人直倒牙,刚才下棋的时候,殷博明的心思压根就没在棋上。
就这么个玩法,连三岁的孩童随便走走,都能轻松杀他个片甲不留。
阮昔冷笑两声,将蔡太师与沈太后的事讲给他听。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殷博明都耳目众多,就算撒谎也没用。
他并未对阮昔的处理方法有质疑,毕竟现在蔡太师对于是否站到七王爷的阵营里,还处于观望的阶段。
蔡太师与沈太后斗得越凶,就越有助于殷博明拉拢人心。
最近这几个月,朝堂上的人事变动可不小,蔡太师并非愚痴,几番下来,早就看出了殷承景想要铲除旧部的心思。
但殷帝做事终究还是留了一丝情面,并没有动蔡太师身边的根基人员,时不时的还会借着各种明目,对蔡家施以奖赏,以示安抚。
蔡太师如今位列三公,几乎到达了权力的顶峰,难免会有偏安的心思。
若想让他放弃如今优渥的生活,全力支持被圣上百般提防的七王爷,着实有些难度。
恰好清平公主出山,这件事带来的动荡和震撼,给了殷博明施展拳脚的好机会。
“只要他逐渐与皇兄离心离德,形势就对我们这边有利。”
“就算拉拢了蔡太师又能如何?”
阮昔摇摇头:“殷帝在位期间,又没有做出天怒人怨的暴行,不管七王爷用什么借口篡位,都会遭到天下人的唾弃。”
殷博明摇摇手指,示意她说错了话。
“不是篡位,是拨乱反正。”
这四个字听得阮昔心中一跳,某种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在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本王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要能够成功拿下蔡太师,便大局可定。”
殷博明抓起一把棋子来,在掌心狠狠捏着。
他如此用力,以至于连手背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阮昔有点被他这架势唬住了,还以为他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绝世高手,单凭掌力就能将棋子捏成粉末。
谁知道当掌心摊开来时,棋子还是那般圆滚滚的,形状半点都没改变。
切,菜鸡。
阮昔实在没眼看,对他行了个礼,就此告辞。
“小昔!”
见她要走,殷博明下意识开口叫住了她。
阮昔控制不住打了个冷颤,着实被这两个字给恶心得不轻。
“虽然世事无常,但若有朝一日,本王真的荣登大统,你可愿……”
“只要七王爷还有点良心,不将小人当众凌迟处死,便是小人的福分了。”
殷博明忍不住笑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玩笑话,本王怎舍得如此对你呢?”
阮昔默然,不自觉的回忆起了梦中的场景。
当时倒在雪地里的殷承景,手中攥着的,正是她如今系在腰间的玉佩。
那种绝望到麻木的神情,仿佛它是个过世之人的遗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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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清平
东方红晕升腾,沉寂的行宫也随着梆鼓清脆的节点苏醒。
在朝堂经过半月有余的纷争和焦虑后,清平公主依旧如期到达行宫。
随行文武官员按品阶在宫门外恭迎,负责操办流程的阮昔自然也在其中。
即便遇上这种大事,周福海也只在背后指点一二,绝不亲自出面,退隐之心坚决得很。
原本按规矩,沈太后和魏后是不必特来相迎的,但两人对其思念甚深,便带上明妃一同相候。
酷暑难挨,阮昔特命人在地下冰窖中凿了碎冰入梅子汤,供众人解渴消汗。
“还没来?不是说辰时准至吗?这日头眼看着都要爬上中天了。”
石春热得汗流浃背,又不敢明面儿上扇风,只得不住的用袖子擦,结果还越发越热,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
“莫急,心静自然凉。”阮昔淡定相劝。
“呸!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足偷喝了三碗梅子汤,还会热才有鬼!”
石春气不打一处来,他可在旁馋好半天了。
“嘘,收声。”
阮昔将拂尘挽出个花架子搭在左臂上,上身笔直端庄,目直视,面端庄,好一幅端庄做派。
石春正纳闷儿呢,转身间就收到魏后投来的凌厉的眼刀,差点儿吓得魂都丢了。
怪不得阮昔装得像个人,原来是这等缘故。
说来也怪蹊跷,自从上次蔡太师硬闯了皇宴,魏后便对阮昔格外苛责。
动辄就因些宫内外的寻常小事传她过去,言语间敲打之意颇浓。
石春对这等事早就见怪不怪,就阮昔那不着四六的做派,什么时候不得罪人才叫稀奇。
在难熬的燥热和无法言喻的烦闷中,东街角处突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骚动。
一众维持街面秩序的带甲侍卫中,蹿出个着慌慌张张的跑腿小太监,边跑边用手压着顶帽:“清平、清平公主即刻驾到!”
庄严锣鼓敲响,等待的官僚及后宫眷属,缓缓调整原本就站得极规范的队列。
由六匹高头骏马牵引,红金宝盖车头由远及近,半人高的巨大车轮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缓慢滚动,将周围随侍的宫人和仪仗迫得亦步亦趋。
沈太后虽有魏后搀扶着,身影到底还是晃了晃。
活到这把岁数,身边相知凋零,唯余清平公主仍能说几句贴心话。
当巨大凤辇终于在行宫门口停当,阮昔拂尘劲挥,带领一众宫人徐徐跪拜:“恭迎清平公主还朝,愿清平公主玉体安康,福寿绵长。”
轿帘拉开,从内款款走下位华贵妇人来,用脚踏着躬在地上小厮的背,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容来到沈太后面前。
“清平啊,哀家日夜相盼,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母妃,一路劳累多有辛苦,腰背可还受得住?”
听闻清平公主行事历来狠辣,跟沈太后比有过之无不及,阮昔等不敢擅自抬头,只能听着几人叙旧的声音。
“哎,这身老筋骨养了许久,可真是经不住折腾了。”
清平公主的声音比阮昔想象中更苍老些:“若不是为了能再见见太后殿下和皇后,清平又何苦奔波这一遭。”
其余臣子陆续说些寻常问候的话,清平公主一一回应着,却迟迟不叫宫人们起身。
阮昔跪得腰酸腿疼,平日里殷承景就算要故意责罚,顶多也只让她多研研墨什么的,哪儿用过此等侮辱手段。
待这些皇亲贵胄寒暄完毕,已足足过了半个时辰。
正当阮昔以为要得赦时,一众脚步声却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阮喜?”
是清平公主的声音,阮昔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太虚山。
左右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回清平公主的话,小人是阮喜。”阮昔应声。
谁知话音刚落,头顶就传来怒斥:“好大胆的奴才,当着本宫的面,还敢妄言欺瞒!来人呐,将此奴拿下,与本宫觐见圣上!”
原本行宫的宫人全都愣住了,阮昔如今什么身份人尽皆知。
没有殷帝的口谕,就算是沈太后平日里,也总得给她几分薄面。
“怎么,都聋了?”
清平公主勃然大怒,她没想到堂堂公主发出的命令,这些下人也敢迟疑。
“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将这阉奴绑了!”
直到魏后冷漠开口,才有几名胆子稍微大点的,将阮昔押了起来。
“喜公公,得罪了。”
前来拿她的,都是平日里颇受阮昔恩惠的小太监,无一不面露难色。
至此,阮昔才抬起头来。
对方摆明了是冲她来的,再谨小慎微又有何用?
众人口中的这位清平公主,是先帝的十二妹,魏后的生母。
岁数与沈太后相近,身量短小,背也有些弯,脸上被岁月刻画的痕迹很深,即便是脂粉也掩盖不住。
眉已落尽,只得用黛画了两道痕,华发稀疏,却硬是裹了诸多发包,将步摇点翠插了个满满当当。
眼深陷,打量人的目光细碎又迅速,神色里掩不住的恶毒和厌恶。
如此强烈的敌意,再加上她口中方才所言的“欺瞒”二字……
这禹州,要变天了。
***
进山清修一年的清平公主刚刚还朝,就拿下了殷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阮喜,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闹得行宫内外沸沸扬扬。
殷承景坐在龙疏案后,冷眼瞧着满屋子的人。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阮昔的脸上。
清平公主努力挺直腰背,朝殷帝福了一礼,等着对方的问候。
“松绑。”
殷承景朝阮昔的方向微微倾首,那捆在她双臂间的麻绳,怎么看怎么碍眼。
早一步跑回来报信儿的石春就等着这句话呢,刚想动,却被沈太后危险的目光制止。
“禀陛下,是老身下令将此阉奴捆住的。”
见殷帝开口竟先顾着阮昔,清平公主诧异之余愤怒异常,只觉受到了奇耻大辱。
“阮喜是孤的身边人,纵使犯了错,也需孤亲自惩处。”
殷承景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情感浮动。
沈太后不自觉攥紧手中帕,上次就是为着这个小太监,殷帝撇下了御书房中一众朝臣,来找她这个母后“兴师问罪”。
原以为他是嫌自己干预太多才动怒,如今可算瞧明白了,这殷帝明摆着就是护着阮喜!
魏后曾多次与她提起此太监,暗示此人与殷帝关系匪浅,似有不正当之闲,沈太后还没放在心上过,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眼下,那种种可怖流言涌上心头,让沈太后不由得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份到了新的开始
自省老实更新
第七十八章 发难
殿内寒气逼人,殷承景脸色愈发阴沉,看向石春的目光一凛。
受到讯息后,石春咬咬牙,顶着巨大的压力,还是将阮昔松绑了。
阮昔的皮肉细嫩得很,不过是被绑了半柱香左右,手腕上就出现了明显的红痕。
她并未起身,只是暗自揉着有些发痛的手腕,继续跪着。
“老身并非无故对个小小的太监发难,实则因次奴犯了欺君的不赦之罪,包藏祸心,有意欺瞒陛下!”
眼下殿内有不少人在,清平公主尽管身份再尊贵,也压不过殷帝,只得尽力控制怒火,铿锵有力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