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日后习惯就好了,别出声,就当自己是一动不动的王八。”
石春也不晓得曾经历过什么,目光中露出看破红尘的沧桑。
打扫宫殿卫生的活儿,有品阶更低的太监和宫女做,阮昔等人只负责服侍殷承景本人。
如今皇帝心情不好,只得乖乖站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
轻松是够轻松,但也真无聊。
正当阮昔想偷偷打个哈欠时,周福海忽然出了书房,径直朝她走来。
“你来得正好,去给陛下奉杯茶。”
阮昔愣愣地指指自己:“小人?”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周福海刚面带不悦,忽听得书房内又传出砸奏疏的声音,略微叹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陛下看你顺眼点,待会儿进去逗几个闷子,让陛下笑笑,没准又能得着赏。”
阮昔干笑两声,端着托盘在一众宫人同情的目光下,蹑手蹑脚走进书房。
殷承景的注意力还放在奏疏上,连服侍的人换了都不知晓,阮昔甚至怀疑,他根本没留意到自己进来。
有这等专注力,好事儿啊。
阮昔像壁虎一样贴着墙缓慢移动,没功夫理会就躲在门口朝里看的周福海。
这种走法显然很不合规矩,可总比堂堂正正进来,被奏疏猛砸头来得强。
皇帝的书桌很大,阮昔盘算着将这茶轻轻放到桌角,再行个礼就开溜。
谁知她抱着托盘刚想闪人,殷承景忽然慢悠悠开了口。
“周福海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门外的周福海心肌梗塞,只觉得昨晚那两个时辰的特训喂了狗了。
“小人相貌丑陋,怕碍了陛下的眼,所以才只敢贴墙走。”
阮昔随口扯道,当初上学时作为迟到早退的惯犯,为了不让老师念叨,她各种二皮脸的说辞张口就来,偏偏笑起来容貌又甜得很,看得人没脾气。
殷承景放下奏疏,用灼人的目光粗略描绘了遍她小脸儿的轮廓,冷嗤一声:“油嘴滑舌。”
见他没用手边的东西砸人,阮昔胆子也大了不少,笑着端起茶来递到他眼前:“陛下觉得乏累,不如干脆歇会儿,这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口感清香,最败火。”
殷承景掀开茶盖闻了闻:“这是露山云雾。”
阮昔面不改色:“是是是,小人眼拙,不如陛下见多识广……”
躲在门帘后的周福海看得啧啧称奇。
往常皇帝发火时,别说他们这些下人,就算后宫娘娘前来劝说,大多也是直接被撵出去。
不挨骂都是难得的,更别提能让陛下心平气和说会儿话了。
“陛下,公务那么多,一天是批不完的,与其总闷在屋子里,不如出去走走?”
阮昔在调节情绪这方面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这人呐,生闷气的时候最怕憋在封闭的空间里,越想越气。
到外面吹吹寒风冻一遭,保准回来后除了小棉被什么都不想。
殷承景瞧瞧外面刚飘雪花的天儿,允了。
为皇帝换好保暖的深色裘袍,一行人排队跟在殷承景身后,前往崇华池散步。
路上,周福海不知悄悄埋怨过阮昔多少回。
能让陛下暂时舒心是好事,可也不该哄着他在这么冷的天儿出来闲逛。
倘若一个不小心染上风寒,他们这群人有几颗脑袋赔得起的。
阮昔嘴上应着,心中却只觉得他太过多虑。
如今最冷的四九天已过,虽然老天时不时的还下点儿雪,但气温终究在慢慢回暖。
连她走在外面都不觉得太冷,殷承景个大男人,怎么就那么不禁冻?
挨着周福海的斥责,愁眉苦脸的阮昔不知不觉在队伍中走得落后了些。
直到前面的宫人传喻,才晓得狗皇帝又在叫自己过去。
“这蠢材笨手笨脚的,连把伞都打不好。”
殷承景的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倒霉蛋儿,将伞扔给阮昔:“换你来。”
“遵旨。”
阮昔心中暗笑这人太矫情,连这么点儿雪都要挡,不料刚举着伞站到殷承景身边,才发觉事情不妙。
她的海拔,不够高啊。
第十章 撑伞
殷承景瞧瞧她的小短腿,再瞧瞧她那小短胳膊,刚欲开口,阮昔忽然踮起脚尖,略有些艰难地将伞撑在了他头顶。
“陛下放心,小人绝对可以!”
阮昔:狗皇帝这是什么眼神!瞧谁是小矮子呢!
殷承景哪晓得她莫名的自尊心正熊熊燃烧,见她坚持,也不再多言,满腹心事地继续朝前走。
“你们留在这里。”
周福海一愣,却又不敢追,只得跟一众宫人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湿润的地面渐渐被薄雪覆盖,即便被人踩上几个脚印,留下的也是白色的痕迹。
阮昔虽平时不常穿高跟鞋,但思忖凭借自己多年的舞蹈经历,踮着脚尖走个把时辰的路还不算难事。
直到殷承景站在池边,望着无数雪花在水面上消融,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思绪飘远,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举着伞的胳膊好像不那么费力了。
正觉得稀奇,抬头一瞧,只见伞骨正挂在殷承景尊贵的头顶,而后者正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自己。
阮昔:…………
糟糕,她方才一时走神,不知不觉中竟忘了继续踮脚!
不待她解释,伞柄便被人略显粗鲁地抢了去。
见殷承景打算亲自撑伞,阮昔倒也不跟他争,安安静静站在他身旁蹭伞,乐得自在。
许是没见过这等没脸没皮的宫人,殷承景刚想斥责,可环顾着寂寥无人烟的崇华池,还真不忍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阮喜,你可来过此处?”
阮昔默默点头。
殷承景身旁的那棵干枯老柳树,恰好是原主上吊的那棵,也是穿越过来的她苏醒的地方。
这狗皇帝赏景也真会找地方。
“物是人非啊。”
殷承景似乎沉浸在某种悲伤的回忆中,剑眉沾染上些许湿气,也减去了三分锐利。
阮昔早就看出这皇帝心中压了太多事,否则不会人前人后两张脸。
古代帝王的自称不是“孤”就是“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别人是难以体会的。
就在殷承景长叹一声,想趁机抒发下心中的愁绪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银铃般的笑声。
“绿鸢,快来追我啊!”
那声音听起来脆生生,透着说不尽的欢愉和俏皮,还未见到人,妙龄少女的模样便跃然于眼前。
阮昔偷眼观瞧殷承景的反应,暗暗替那妹纸惋惜。
来得不是时候啊,撞枪口上了。
笑声越来越近,等到那抹红艳的身影撞到近前时,阮昔才看清少女的容貌,心中不由得想起诗人刘铄《白宁曲》里的句子来。
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美人儿蓦然见到殷承景,慌得“哎呀”一声,连手中的红梅枝都掉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都是臣妾莽撞,同绿鸢顽过了头,惊扰圣驾。”
美人儿当即跪在地上,如火的红披风洒在雪地里,更衬得她楚楚可怜,娇艳欲滴。
阮昔意识到对方是后宫的某位娘娘,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主子,自己身为太监,这么干站着也不合适,忙跟着她跪了下去。
不多时,一位穿着绿色宫衣的宫女也嬉笑着跑了过来,和自家主子的反应一模一样,见了殷承景便诚惶诚恐地叩头领罪。
阮昔摇摇头,明明两位都是美人儿,单个儿出现也足够惊艳,怎的偏偏要红红绿绿的配在一起?
这和她之前穿过的那件滑稽服也太撞色了!
审美不过关,真是坑死人啊。
“你是……文昭仪。”殷承景思索了片刻,总算在后宫众位佳丽中,将她的容貌和位份对上号。
他指着雪地上的红梅枝:“哪里折来的?”
“回陛下,在梅园。”
文昭仪一双美眸略微不安,声音怯弱得恰到好处,轻易便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臣妾最喜在雪天赏梅,见老天爷总算肯赏脸降下银栗来,哪儿还坐得住!臣妾总觉得,这梅花和其他花儿不同,能在寒风中开得娇美,当真有番傲骨……啊,瞧臣妾自顾自的在说些什么,陛下见笑了。”
阮昔暗暗竖起大拇指,妙啊。
三言两语间即说明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审美,又展现出少女般的天真活泼感,甚至说这话的时候,屡次偷眼观瞧殷承景,对上其目光后,又娇羞地避开。
这等美人儿,谁看了不心动?
可惜,狗皇帝是狗,不是人。
殷承景若有所思:“梅园离此处需要步行一个时辰,你同宫女竟在雪中玩闹了这么久?”
文昭仪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略微有些语凝:“臣妾、臣妾自幼便喜欢雪,一时玩得兴起,并未留意时辰。”
“可这雪,不是在半个时辰前下的吗?你又是如何未卜先知,提前跑到梅园等着赏雪中红梅?”殷承景声音逐渐冰冷。
“臣妾并非专程为了赏雪才去梅园,只是偶然碰上这天气……”
眼见殷承景的逼问愈加尖锐,文昭仪万般无奈下,用了个比较万能的法子避开话题——哭。
半句话还未说完,滴滴泪珠便顺着她吹破可弹的脸颊滚下,看得跪在旁边的绿鸢心疼不已,掏出手帕来替主子擦拭。
“陛下,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硬要拉着主子出来玩的,请陛下降罪!”
绿鸢将头磕得梆梆响,估计再来几下都要见红了。
“既知道错了,自己去内务府领二十板子,以后万事当以文昭仪身体为重,不可一味讨好,纵得她感染风寒。”
绿鸢愣了,文昭仪也愣了。
事情不该是这么一个结果啊!
见殷承景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阮昔赶忙起身跟上,只留一主一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无人怜惜。
这殷承景也太不解风情了!
就算文昭仪刻意安排了此次相逢,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
“孤刚刚出殿,这文昭仪便已赶来了。”
仿佛听到了阮昔心中的嘀咕,殷承景忽然开口:“风声吹的倒挺快。”
原来皇帝在意的是这个。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不被前朝后宫盯着的?
御前侍奉的宫人那么多,谁都有可能是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即便殷承景盛怒之下将所有贴身宫人都撤换掉,恐怕过不了多久,相同的事还会再次发生。
“堵不如疏啊。”
阮昔后悔地捂住自己的嘴,明明是心里话,怎么就顺口冒出来了!
果然,殷承景对她这句话很感兴趣,深邃的眸光仿佛要灼化阮昔的小脸:“你有计策?”
阮昔拼命摇头否认:“没,小人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陛下千万别在意!”
“呵,随口?御前随意妄言,可知有何下场?”殷承景眸中怒气渐深。
这个周福海在教阮昔规矩的时候,倒是提到过。
拔舌。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行刑场面,阮昔下意识后退两步,小手将嘴捂得更严了。
“明日上差时,孤要听到你深思后的答复。”
殷承景撑着伞,继续迈着长腿朝前走:“这舌头是舍还是留,好好权量。”
阮昔愣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比方才那主仆俩还要惨。
变.态啊!她遇到疯批变.态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御前太监的差事简直比训虎师还难当,她如今宁可穿回滑稽服钻回虎笼。
畜生都比殷承景强!!
第十一章 刺客
阮昔这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自打从崇华池回到养心殿后,殷承景便人模狗样地对奏疏批批改改,仿佛之前乱发脾气的不是他。
阮昔渴望能在角落里躲躲清闲,可周福海偏调了她的岗位,安排她就站在皇帝身后,方便随时伺候。
石春曾和她提过几嘴,周福海原本是服侍先皇的老人,算是看着殷承景长大的。
经历过更朝换代,看了不少人世沧桑,随着年岁渐增,这位总管公公也起了告老还乡的心思,便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使尽解数,压制那些想冒头的后辈。
抛却那些心术不正之辈,但凡有稍合圣意的,周福海就往皇帝跟前送送,暗自考察。
若真能为陛下挑着个机敏中用的接班人伺候,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故此,每每看见总管公公那大有深意的目光,阮昔都倍感纠结。
看来在找到真正的阮喜之前,她都得整天在狗皇帝眼前晃了。
殷承景倒是没再有什么特殊举动,只是偶尔阮昔为他端茶倒水时,总感觉有股子视线盯在身上,沉甸甸的,还锐利如刀。
真难熬啊……
***
用晚膳时,石春临时被殷承景派去跑了趟腿,到安宁宫询问下德妃娘娘身体是否安康。
昨天德妃似乎与皇帝发生了些许不快,据说回宫后便病倒了,一整天派宫女来传了三、四次信儿。
殷承景每次听完都当耳旁风,也没打算亲自过去瞧瞧,直到天都黑了才派人问候。
阮昔有心跟石春一起去,没准儿还能在安宁宫中找到那位神秘姑姑的踪迹,可惜狗皇帝没应允,让她接着为自己布菜。
这差事原本也不是她的活儿。
天可怜见,方才宫人们传膳时,阮昔刚对着满桌佳肴偷偷咽了下口水,殷承景便故意把她叫到近前来干看着,自己还吃得倍儿香。
夺笋呐。
这半天差搞得阮昔身心俱疲,以至于换班时刻一到,她脑内便开始自动循环“好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