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外面又飘起雪。
层层交叠的乌云将天遮得密实,偶尔零星的月光能从难得的缝隙中透出来,没多大功夫,风吹流云动,便又给全盖上了。
都说现代空气被污染得厉害,还是过去好。
阮昔跟同僚排队走在宫道上,还盼着能透过没有雾霾的天,欣赏下漫天的星辰,如今也彻底泡汤。
和所有疲惫至极的上班狗一样,刚回住处,阮昔便晕头胀脑地倒在榻上,半根手指都不想动。
“呦,这谁啊?直眉瞪眼的就往里闯,招呼都不打一声儿。”
旁边忽然响起不满的质问声,阮昔费力侧过头去,只见榻的另一端还躺着两个人。
这屋里就一张榻,供同住的四人休息,虽没什么私密空间,但地方还算够用,人躺下后只要睡姿别太差,谁也挤不到谁。
石春还没回来,估摸着正在路上呢,阮昔曾记得他曾抱怨过,说屋内的另外两位难缠得很,能少搭理就少搭理。
阮昔并未打算和他们深聊,只盼着能先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想怎么应付狗皇帝。
谁知听她自报家门后,那两位先微微一愣,随即立刻兴奋起来了。
“阮喜?昨儿个宫宴上驯虎的阮喜?!”
“瞧这事儿闹的,可不是咱哥俩儿眼拙了!!”
这两人年纪和石春差不多大,一位眉骨高的叫曹亦,另一位下巴尖的叫张为,因幼年同期进宫,相互扶持至今,所以关系甚好,比亲兄弟还亲。
“黄公公只说房里要添新人,却没说是谁,咱家也不敢瞎打听,不曾想原来是您啊!”
黄公公便是他们的带班公公,平日里话不多,能蹦一个字儿就绝不蹦俩。
曹亦、张为屡屡为方才语气不善道歉。
阮昔原本睡在榻的最左边,和他们中间还隔着石春的被褥。
如今这两人全都凑到她身边趴着,激情讨论她昨日在宫宴上的英姿,弄得阮昔避无可避,只得一句句敷衍着。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二位嘴里“爷长爷短”地叫,阮昔也冷不下来,觉得自己被叫得都快长胡子了……
热络闲聊半晌,那两人忽然用眼神捅捅咕咕的,满脸跑眉毛不说,还往门口的方向歪了下嘴。
“爷,您和‘他’是一个班的?”
阮昔知道,他们指的是石春。
尽管院内显然没人,曹亦还是刻意压低了声,见阮昔点头后,嘴撇得更加厉害:“哎,有些话咱家也不好明说,毕竟和您也是头次见面,说得多了,倒显得咱家嚼舌根儿。”
“咱哥俩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热心肠儿,有些腌臜事儿眼睛看见了,心也咽不下去。”张为在旁也跟着欲言又止。
嗯?有瓜?
阮昔:你们要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见她来了精神,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曹亦才鬼鬼祟祟在她耳边道:“留神点儿那位吧,面上是笑脸,扭头就捅刀子!咱屋里之前那个小庄子,原就和那位一个班的,您当他怎么没的?”
张为两眼翻白,伸出长舌来。
阮昔顿时睡意全无,看着自己身下的被褥,只觉得浑身冰凉。
她这是顶了死人的位置?!
听见外面传来踏着积雪的步声,那两人朝阮昔挤挤眼,躺回原本的位置,自顾自地耍藏在枕头下的骰子,权当没瞧见石春进门。
“外面雪又大了,真见鬼。”
石春带进来股冷雪气息,抖着身子抱怨几句,阀了门也钻了被窝,只顾追问阮昔晌午皇帝在崇华池旁都做了什么,也不搭理另外两人。
阮昔没透露偶遇文昭仪的事,虽然宫里到处都是透风的墙,但话不能从她这里传走。
方才曹亦两人的话,她没全信,也没全不信。
日久见人心,有些事儿是藏不住的,至于那个小庄子的事,等先找机会查查。
巡夜梆声响,该熄灯了。
阮昔亲自检查过门窗的锁,都是好好的,唯独她榻前的那扇窗关不太严。
石春还以为她怕窗缝会灌风,帮忙用衣服压了压,嘟囔这锁早坏了,一直没人记得修,明天再帮她换个新的。
比起昨夜监栏院十几个人震耳的呼噜声,这个房间入夜后,倒是安静不少。
屋子里不甚暖和,因床榻就在窗根儿下,连外面寒风的呼啸都能听见。
阮昔抱怨两句“冷”,索性将脑袋也缩进被子里,彻底把自己裹成熊。
待片刻后,身边人呼吸声渐稳,她再悄悄挪动身子,将枕头留在原处,只把头和脚调换位置。
昨夜她便是这么做的,睡也没敢睡踏实,等天快亮时,再趁其他人醒之前,把位置换回来。
阮昔没死在白虎口中,也许出乎了某些人的意料,至于什么时候后招会亮出来,她还无法确定。
小心点总是好的。
夜渐渐深了。
半梦半醒间,一双大手忽然死死掐住了她的脚!
阮昔:!!!
她边尖叫边疯狂踢着两腿,掀开被子一看,只见榻前竟隐约站着两个人!
这个朝代的窗户都是纸糊的,不透光,再加上今夜乌云重重,两人的脸都是模糊的马赛克,压根儿就看不清。
显然,她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那两位“仁兄”也吓得不轻,先愣了愣,才后反劲儿朝她扑来!
阮昔动作更快,推开窗直接滚了出去。
“啊啊啊啊救命啊!来人啊!!!”
阮昔这辈子都没喊得这么大声过。
可比坐过山车和跳.楼机时喊得惨多了。
她脚上只有袜子,登时就被地上的积雪打湿了,顺着脚踝向上蔓延到全身的凉意与裹挟着小石子的北风,带走了体内所有温度。
这些阮昔全然不顾,边尖叫边疯狂地往前跑,当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落地声后,她浑身的血瞬间凝固。
杀她的人,也翻窗追来了!
往哪儿跑?
外面是东夹道,位置偏得很,别说守夜的侍卫,连个鬼影都没有。
宫内虽有不停巡逻的侍卫队,可谁知现在他们巡到哪儿去了?万一杀人来时特意避开了巡逻时间,她只要跑出院子就是死路一条!
院里好歹还有其他太监住,她嚷得这么大声,就算这些人反应再慢,撑下去肯定也会有人出来。
和她同屋的那三个人都睡死了吗?怎么还没反应!
莫非他们……
阮昔的脑袋转得飞快,越想心越凉,院内的其余人会不会也早就醒了,却故意躲着不出……
一只粗糙的手从后死死捂住她的嘴,将所有尖叫和希望都堵了回去。
就这么短短两步,她就被追上了。
电光火石间,阮昔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
果不其然,那人的另一只手就掐了上来。
沉重的喘.息声贴在她耳边响起,男人鼻.息中喷出的热.气更是让她头皮发麻。
许是没料到阮昔会事先护住脖颈,身后那人索性用体重和惯力将她压.倒在地!
趁着她被摔得七晕八素之际,单用腿的恐怖力量钳.制住阮昔全身,两手改变策略,一起捂住她的口鼻。
他想让她窒息而死。
第十二章 手帕
剧烈挣扎让阮昔肺里的氧气消耗得更快。
短短几秒内,眩晕感便让侵占了她所有的意识,连手脚都没了力气。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身着夜行衣,棉帽压至眉下,面蒙黑巾,唯留双眼在外,杀意冲天!
“谁?”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终于让男人身形动摇了。
他飞速瞥了眼站在屋门口的石春,不得不含恨撂下阮昔,豹子似的奔出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咳咳!咳!”
披着外袍的石春快步赶到阮昔近前,一把将她拉起,不断敲背帮她顺气。
“怎么了这是?大半夜的抽什么疯?”
黄公公提着灯笼刚一出现,院内其他屋里便探出许多鬼鬼祟祟的脑袋来,曹亦和张为也在其中。
阮昔脸色煞白,在石春的搀扶下摇晃着站起:“有……有贼!往那边跑了,快去追!”
“贼?”
黄公公登时急了,拔高调门指着其余人鼻子骂:“一个个王八羔子耳朵里都塞驴粪了?傻愣着看猴戏呢?快他娘的追!!”
这些太监们平日里颇惧黄公公,此刻更吓成了鹌鹑,边穿鞋边往外追,有几个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
见阮昔也想跟着去,石春忙将她拉住:“得得得,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呢,追不追得上也不差你一个!”
黄公公脸色不好看,跟着阮昔两人进屋后,仔细盘问了遍事情的经过,又问丢没丢什么东西。
阮昔裹着棉被,回答的时候两排牙直打颤,嘴唇冻得青紫,人也木木的。
等黄公公交待了两句匆匆离开后,屋内立刻静了下来。
阮昔缓搓着逐渐暖和过来的手:“谢谢你。”
去炉边给她烧热水的石春动作一滞,声音干巴巴的,有些不大自在:“谢什么……我早点出来,你也不至于……”
“你肯出来,就是我的恩人。”
阮昔的语气很平和,并无挖苦讽刺之意。
她说的是真心话。
皇城内虽有成千上万个宫女太监,每年却还是能添不少新人。
方才那种情况肯定不是头回发生,这些宫里的老油子能活到现在,早就有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门道。
不听、不看、不言,不跟麻烦事儿沾关系,揣着明白装糊涂,省得连何处得罪了人都不晓得,到时再死个不明不白。
无论石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犹豫了多久,他肯冒着风险帮忙喊一嗓子,便可算过命的交情了。
“可别给咱家扣‘恩人’的大帽子,真受不得。”
石春将一碗热水端给阮昔,微微苦笑:“将心比心罢了,若有一日被压在地上的是小春子,望你也能喊上一声。”
***
阮昔没再睡着。
她穿好棉袍站在院子里,盯了雪地上那片挣扎过的痕迹很长时间,仿佛要把那画面牢牢记在灵魂深处。
死亡如此之近,难道就只能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任人宰割?
阮昔失笑,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哎,这天才刚亮,内务府的人待会儿还要来问话呢,你上哪儿去?”
石春原本想着让阮昔独自冷静下也好,谁知刚推开门,就瞧见了她离去的背影。
“上贼船!”
阮昔清脆的嗓音在深冬的早晨久久回响,惊飞了枝头上的喜鹊,一习松柏绿随身而动,在皑皑白雪中挺拔前行。
养心殿内
当有人禀报阮昔求见时,周福海正在安排皇帝的洗漱事宜。
昨夜东杂道那边闹贼的事儿他也听说了,只是没敢打扰殷承景休息,刚刚才在御前提了一嘴。
没想到这个阮昔竟火急火燎的跑了来,赶在皇帝上朝前来打扰,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
周福海正想差人把她轰走,刚漱完口的殷承景却摆摆手,叫人将她带进来。
总管公公还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宽待一个下人,心中万般纳闷儿之际,又被连同其他宫人一起被遣退了!
周福海:嗐,看来真到该隐退的时候了。
殷承景端坐龙榻,瞧着阮昔给自己规规矩矩叩了个头后,便伏于地面不起,肩膀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那模样,很像在偷偷哭泣。
“何事?”
殷承景沉声问道,谁知话音刚落,阮昔竟“嘤”了一声,再抬起头来,小脸上挂的都是晶莹的泪珠,还噼里啪啦往下掉!
“求陛下救救小人!”
殷承景:……一大早就能碰到稀奇事儿。
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太监的骨头硬得很,流血不流泪。
与白虎博弈、对乌鞑使臣唇枪舌剑,甚至昨天他拿“拔舌”相威胁时,阮昔始终不曾服过软,怎么东夹道闹了个贼,人就转性了?
蹊跷,莫非另有隐情?
“别哭了,好好回话……把鼻涕擦干净。”
阮昔抓过殷承景随手丢过来的手帕,毫不客气地擤了擤,末了还想递还回去,在看见对方怒而后倾的动作后,这才不好意思地扔在身边。
“回陛下,不是贼,是、是前来取小人性命的刺客!”
阮昔控制好自己的声线,抽抽搭搭却又条理清晰地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但她刻意隐去了当时站在床榻前行凶的,是两人这个事实。
事后阮昔曾向石春确认过,当他追出来时,原本反锁好的门已经被除了锁。
杀手是从门进来的。
床榻的位置离窗很近,虽然从那里翻进来更方便下手,但带进来的冷空气很有可能把屋内的人冻醒,所以他才走了正门。
阮昔回屋后,一一确认过窗锁,全都完好无恙,在她翻出那扇无锁的窗时,石春用来压风的衣服也还在原处。
更何况从始至终,跑出来追杀阮昔的就只有一人。
另一个消失到哪儿了?
阮昔心中百分百确定,屋里有内应。
可这事不能让殷承景知道,将三人全打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势必会连累到石春。
自古皇帝眼里,都容不得沙子。
作为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威者,他可能会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不顾阮昔的证词,对其也施以重刑。
她不能冒这个险。
殷承景的脸色虽着阮昔的讲述愈发变得不善,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既遇刺客,又为何要谎称有贼?”
提起这事,阮昔登时委屈上了,小鼻子一皱,几滴泪花便泛了出来:“说是贼,院子里的那些胆小鬼才敢追,否则等拖到巡逻侍卫们来,那刺客便更难抓了!”
“呵,鬼心眼倒挺多。”
“小人全是被逼无奈啊,也不知何时得罪了哪位贵人,屡次三番被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