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昔故意留了个话口,果然,殷承景眉梢微挑:“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用袖口抹抹眼泪:“当日、当日小人被差去喂虎,那虎笼的锁怎么就那么巧被撞开了?明明之前都没事的!若非小人命大身上沾了山雀粪,恐怕当场就要被咬死了!”
殷承景倒是从未注意过这点:“可有证据?”
“就,就是因为没证据,小人才不敢轻易对人言讲,只是平日多加点小心,连睡觉时都警醒着……原以为是自己多虑了,没想到不详的预感竟全都是真的!”
她话中真假掺半,听上去很有说服力,再加上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样,让皇帝心中更偏信了几分。
见他沉默不语,阮昔像是下定决心般,从怀中掏出条白绫来。
正是原主当初自缢时用过的,这些天她一直贴身收着,生怕被人发现无法解释,如今正好甩出去。
“昨夜,那刺客就是用它来杀小人的,许是逃跑时太过慌张,才掉落在地上的。”
阮昔栽赃得很坦荡。
为了不伤及无辜,她曾经仔细观察过,白绫上并无特殊纹案,布料也极为普通,根本无法追查出处。
殷承景将白绫接过,闻到上面才沾染些许泥土和新雪的味道,修长的手指轻捻绫面,目光幽邃。
“小人自幼入宫,从未贪图过富贵,唯愿‘平安’二字,做人做事向来谨小慎微,却不想无意中还是挡了谁的路。”
阮昔表情无比真诚:“昨日陛下所拜托之事,并非小人有意推诿,只是生来胆小,怕会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才思量许久。”
“那你如今可改变想法了?”殷承景淡声问道。
“是,既然不管怎么躲都是死,小人又何必再瞻前顾后?”
阮昔星眸颖颖,认真望着狗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小人愿将性命交付于陛下手中,甘愿为匕为刃,但求陛下护得小人周全!”
“你,这是在和孤谈条件?”
殷承景放下白绫,冷眼看着她。
阮昔:靠!狗皇帝果然难缠!
“求名者、求利者皆不可信,小人求的是命,只要命在,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阮昔说的是大实话。
殷承景自幼时起,便被无数谎话围绕,猝然听见如此坦诚的心声,足足愣了半晌,才再次开口:“谈条件前,先证明你自己的价值。”
“三天之内,小人定解陛下忧愁。”
阮昔信誓旦旦。
“好,就给你三天。”
殷承景豁然起身,披上龙袍:“这三天,你就负责在养心殿守夜,孤倒要看看,谁敢在此处杀人!”
第十三章 撑腰
殷承景上朝时,就昨夜皇宫内院闹贼之事龙颜大怒,当场将禁卫军首领魏龙革职下狱,顺便还将当初力荐此人的刑部尚书狠骂一通,罚俸三月斥出殿去。
不仅如此,还下令让个籍籍无名的万中接任魏龙的职位,定要在七日内抓住贼人。
满朝文武皆傻眼,因事发突然,并无人详知此事因果,也不好贸然劝阻,只得跪倒一片,默默承受皇帝的怒火。
等挨到退朝,宫中的消息才铺天盖地传出来,各种秘闻谣传层出不穷,但不管是何种版本,都和一人脱不开关系。
就是前几日,因在宫宴上驯虎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御前太监的那个阮喜。
有人说,这阮喜昨夜屋内遭了贼,忽听闻响动醒来,本想呼救,却差点被那贼灭口。
也有人说,阮喜因此咽不下恶气,大清早的便跪在龙榻前哭哭啼啼,诉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听得殷承景怒不可遏,这才在朝上发飙。
还有人说,那新晋的禁卫军头领万中,本是负责看守白虎的普通侍卫,平日与阮喜私交甚好,此处突然提拔,也和阮喜的力荐脱不开关系。
众人皆哗然,感情刑部尚书和魏龙两位重臣接连遭殃,皇城内闹得人仰马翻,全都是因为个小太监?
不过是遇了个悍贼,就小题大做在御前舞风弄雨,还借此安插同党上位?!
除此外,阮喜身后还多了两位跟班的末等鸦青袍小太监,据说他们原负责洒扫养心殿前后院,是阮喜借口担心自身安危,特意跟殷承景讨来的。
如此不合规制的举动,更是引起许多不满声。
呸!真真是个巧言魅主的死太监!
这些风言风语见缝就钻,再高的深墙都拦不住,短短半日,阮昔便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变得大不一样。
嫉妒、鄙夷、不屑、羡慕……
但不管眼里藏着何种神色,当着她的面,任谁都会恭恭敬敬称一声“喜公公”。
阮昔被这三天临时被换成了晚班,白天没什么事儿,便领着两个跟班在宫内规制允许的地方四处逛。
到了旁人眼里,便成了小人得志般的招摇过市。
行至南园的水榭凉亭处,阮昔倚身靠坐在石凳上,双兴和李应两人便十分狗腿地帮她捏肩捶腿,手法相当不错。
见阮昔闭目不言,李应咧咧嘴,满脸堆笑开口:“爷,您信命吗?”
“怎么,你还会算命?”阮昔抬眼打量着他。
见她肯搭茬,李应忙不迭摆手:“哎呦,您可抬举小人了,不过是听我老家那边的张道士提过两句,说这人的命啊,从长相上就能看出来。”
阮昔颇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仔细说说。”
李应登时来了精神:“瞧瞧您这面相,天庭饱满、山根翘挺,唇润而齿白,乖乖,连耳垂都如此丰厚,可不是天生的大富大贵命?正应了爷的名,这相貌讨‘喜’,也招财啊!爷,小应子向来只说老实话,这可不是奉承,您日后的富贵,怕不是连正一品都挡不住啊!”
阮昔心中暗笑,这番相面说辞简直万人通用,但凡对方长得不算太歪瓜裂枣,全都能往上面安。
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两人便更加来劲儿,把阮昔从头夸到脚,再暗踩两下黄公公和李贵英,巴望着能说到她的心坎里。
黄公公御下严苛,李贵英更是出了名的混账,阮昔在他二人手下做过事,心中十有八.九会有怨气,这马屁拍得倒也花心思。
阮昔摆出副颇为受用的样子,边赏美景边和他们闲聊几句。
此时尚未过晌午,日头挂得正高,风也温驯,不似昨晚夜里那般阴冷,纵然在室外闲坐片刻,也不觉得冷。
看着栽在凉亭旁的杏树,阮昔不由得感叹:“哎,这嫩芽若是能早点抽出来就好了,陛下昨个还跟咱家提过,说最喜杏花的雅净,不似海棠那般艳俗,脂粉气重。”
李应双目微张,话中是掩不住的惊讶:“当真?这,小应子进宫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陛下喜欢杏花。”
“好端端的,我骗你做什么?”阮昔佯装生气,拍拍衣袍打算走:“不信就算了。”
“别别,爷,是小应子不会说话,您可别见怪!”
李应和双兴连忙又将她哄回来:“方才说什么来着?爷就是爷,御前当差才多长时间呐,都有能耐和陛下闲聊几句了!爷,咱哥俩见识短,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您就再详细说说呗!”
阮昔推诿半晌,这才拿着强调透露,皇帝不仅喜欢杏花,还爱其香气,若能混上新雪的清冷气息,便更妙了。
只可惜此花不耐寒,最早也要等到三月份才开,那时早已冰消雪融,两种气味终究无法相融,实乃憾事。
“对了,你们两个的嘴可严着点,今儿这事哪说哪了,别到处乱传。”
说得正热闹,阮昔像忽然反应过来般,撂下脸来严肃嘱咐道,吓得两人连连称是,不敢再追问其他,又扯开了话题。
坐得久了有些厌乏,她借口困倦,遣走两人,自行回去歇息。
瞧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阮昔期盼自己没有挑错人。
转身又回到养心殿,寻几名看上去善于讨好卖乖,又热衷八卦的宫女太监,分批次把同样的故事说了遍。
不过皇帝的喜好却从杏花变成了风信子、玉兰、香堇……
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天,撒下无数网后,阮昔捶着真有些酸痛的肩膀,耐心等待成效。
风平浪静的情况持续到晚膳时分,终于有鱼耐不住寂寞,主动咬了饵。
这只是她撒下的第一批网。
第十四章 侍寝
“听闻陛下今日为闹贼的事烦忧,臣妾特意亲手做了百合蜜枣汤,最是清热降火的。”
丽美人提着精美食盒款款走来,朝正在用晚膳的殷承景柔柔行了一礼。
她挥开御寒外袍,“无意”中露出身裙角缀满杏花刺绣的华美衣裙来,搭配鹅黄色束腰,更显得纤瘦腰肢不堪盈盈一握,娇媚动人。
阮昔看在眼里,暗怪自己作孽太深。
天可怜见,也不知丽美人怎么翻箱底找着的这件衣裙,布料单薄无比,明显就是夏季才穿的。
无论外袍有多厚,人还是叫夜晚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鼻尖微红不说,连掐丝冰耳坠都跟着一摇一晃。
真想叫人给她端碗热腾腾的姜汤。
殷承景显然也看不透丽美人在抽什么疯,随口让周福海给她塞个手炉,将人草草打发走了。
丽美人受宠若惊,捧着皇帝赐的手炉,小脸羞得红扑扑的。
原以为此事就是个插曲,谁知半柱香过后,又有秦婕妤差人送了首相思诗来。
字迹娟秀,信纸末尾还别出心裁地画了几笔玉兰。
阮昔站在皇帝身后,离得较近,甚至还闻到了信纸上飘出的清香,像是特意熏过。
殷承景皱眉,用朱笔在信上批了个“阅”,就字体结构问题圈出几处错,让宫女带回去。
阮昔:……榆木疙瘩都比他开窍。
许是被打扰得烦了,殷承景直接下令不再见任何人,消息一传出去,不晓得挡了多少柔情蜜意。
古代没什么夜生活,就在阮昔以为皇帝该就寝时,周福海双手举着托盘跪下,里面盛了好几副后宫嫔妃的绿头牌。
阮昔睁大眼睛,心中暗搓搓兴奋不已。
吼吼,这就是传说中的“翻牌子”?!
瞧着殷承景修长的手指慢慢接近托盘,阮昔双手交叉胸前开始祈祷。
德妃!德妃!
她要跟着去德妃的安宁宫!
阮昔能在宫中自由行走的区域实在有限,想要进嫔妃所居的宫殿,需得找个正当的理由才行。
眼下就是好机会!
然而,殷承景的手并没落到那副牌子上,只是朝外挥了挥:“退下”。
阮昔:……
听,是心碎的声音。
周福海将阮昔的表情尽收眼底,起初还略诧异,随即便心中了然。
阮喜这小子,八成是看上某位娘娘身边的宫女了,否则也不会紧张成这样。
呵呵,改日透透他的口风,若真有心思,让陛下赐个“对食”也不算难。
虽说太监都是没了根的男人,但到底不是草木,七情六欲还是有的。
能找个搭伙的人,在这深宫里彼此慰藉,日子就不会太难挨。
阮昔哪儿知道周福海的心思,闷闷不乐地看着内侍公公伺候殷承景褪下龙袍,准备就寝。
按照规矩,皇帝卧房屋内会有两名太监负责守夜,在殷承景起夜时,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活计,屋外四名,以防还有其他差遣。
“阮喜一人足够,你出去。”
洗漱完毕的殷承景冷声吩咐道,吓得原本和阮昔同在屋内的太监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诚惶诚恐磕了几个头后,忙不迭溜走了。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只留两人互相大眼瞪小眼。
阮昔:这狗皇帝怎么还不睡?你倒是躺下呀!
见他剑眉微挑,面色似有不悦,阮昔忽然反应过来,古代皇帝不管是穿衣还是吃饭,都要人在旁无微不至地伺候着,万事不伸手。
在皇帝真正就寝前,没准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服侍!
阮昔在殷承景的注视下,乖乖走到榻前,伸手调整了下枕头摆放的位置,甚至还拍了拍,让它睡起来更宣软点。
还不睡?
她细心地帮忙掀开华丽的锦被,正想扶着这位祖宗躺下时,手腕冷不防被人抓住了。
阮昔下意识想挣脱,不料对方力气竟大得惊人。
这这这臭流氓想干嘛?调戏太监?
不会口味这么重吧……
“是你?”
殷承景冷冷开口。
今夜后宫嫔妃的举动太过异常,着实让人狐疑。
阮昔精神不再紧绷,暗喜自己想多了。
“既然定下三日之约,小人定然要尽全力未陛下分忧。”
殷承景放开她的手腕,语气稍缓:“孤不管你用何方法,奏效就好。”
轻揉有些发痛的部位,阮昔心中MMP,脸上笑嘻嘻,及时抓住他的话柄:“即如此,陛下可否再帮小人一点点小忙?”
“还敢得寸进尺?”殷承景俯身躺下,不想理会她。
阮昔权当没听见,猫儿般厚颜趴在他榻前:“若想将‘鱼’全部钓出,就得撒下更大的网才行,小喜子再能折腾,终究还是能力有限。”
殷承景翻过身去。
阮昔再接再厉;“陛下放心,您只需动动手指即可,事情进展必会事半功倍,小人心心念念的可全挂着陛下,巴不得能早已日解决此事,彻底除陛下烦忧……”
殷承景眼帘微垂:“你现在就是孤的烦忧,熄灯。”
“遵命!”
阮昔手脚麻利吹灭烛火,放下床帘后,整个人却又钻进去,摆回原来的姿势:“陛下勿动火,小喜子先念叨着,声不高,您就权当听安神曲了……”
殷承景:…………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雪已停,乌云渐散去,月色也显得柔和,用浅橘色的光晕,勾勒着肃穆沉寂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