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计划后,躺在榻上的人久久不动,呼吸也平稳得很,就在阮昔一度真以为他睡着了时,低沉的嗓音幽然响起。
“准。”
“多谢陛下!!小人对陛下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再敢多言,就地处决。”
阮昔捂着嘴巴钻出床帐,浑身轻松无比,在地上开心地转了两圈儿后,才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
她睡哪儿啊?
同班的小太监都在屋外,如今已熄了灯,再贸然出去问,难免会发出声响。
殷承景的耐心可不多,再扰他清静,恐怕真和作死没区别。
寻了半天,阮昔只在地上找到了个软垫,猛然想起夜班的太监原本就是要彻夜守着陛下的,能有个休息处已不易,谁还敢在龙榻前打地铺不成?
阮昔:呜呜,好想念监栏院的大通铺啊。
***
天色尚未亮,殷承景已醒来。
屋内烘了不少暖炭,虽可保温度,一觉醒来却难免口干舌燥。
“茶。”
他仍闭着眼,嗓音略有些沙哑,低沉得如同梦中呓语。
等了半天都没听见什么动静,殷承景眉头微蹙,又重复了一遍:“茶!”
阮昔:呼~呼~
殷承景睡意全无,口中骂着“混账”一把掀开床帘,满腹的起床气刚要发作,在看到阮昔的瞬间,却忽然愣了神。
她娇小的身影可怜兮兮地蜷在不大的软垫上,为了抵御没有被子的不适,努力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三山帽不知何时掉在旁边,露出乌黑的长发来,许是睡得不舒服,原本绑好的长辫也微微松散,垂在细腰间。
两手握成小拳头抵在下颌,长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虽然阮昔整日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但此刻殷承景才注意道,她的皮肤竟如此光滑白嫩,五官清秀,倒比宫中那些施了脂粉的女人还顺眼几分。
看她冷成那副样子,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拿起晨袍,想披在阮昔身上,直到手快伸出去,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太监而已,仗着自己的几分宠信近来愈发不懂规矩,再给几分颜色,怕不是要纵到天上去。
收敛心神,殷承景的眸色恢复平静,站在她身边清了清嗓子。
“唔……”
阮昔像小兽般轻嘤一声,皱着小脸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似乎很不满被打扰清梦。
殷承景转过头去,大力揉揉眉心,直到刚刚泛起的那点不忍消失殆尽,才板着脸,用脚踢了踢软垫。
略显粗鲁的动作,终于成功把熟睡中的某人唤醒了。
阮昔努力爬起身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望着身边的皇帝打了个哈欠:“陛下,早啊。”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半点没有玩忽职守后被抓包的惶恐,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在跟邻居打招呼。
“睡得可好?”
殷承景双手负在身后,冷声提醒她目前的处境。
“托陛下鸿福,安稳得很,半点都不担心。”
阮昔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拍拍小脸彻底清醒后,对他露出真诚的笑。
窗外的朝阳为她的明眸添上丝暖色,看得某人满腹的斥责终究未能留住,悄无声息散得无影踪。
罢了罢了。
听见屋内的响动,守在外面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片刻后便端着十几种洗漱用具进来伺候。
阮昔混在其中东忙西忙的,还很贴心地给他端了杯清茶来。
“陛下,味道可好?”
殷承景不作声,只将茶喝了一半,便坐到铜镜前命宫女梳发。
阮昔眨眨眼,不知是否多心了,这狗皇帝好像从刚刚开始,就在刻意无视她?
怎么回事,难道是她昨夜睡得太香,不小心打出呼声,吵到他清静了?
透过铜镜,瞧见身后端着茶杯的阮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殷承景慢慢开口:“近日梅园的花开得不错,天气转暖,瑞雪更是难得。周福海,传皇后今夜暖香阁开宴。”
阮昔闻言顿时阴霾尽扫,喜上眉梢,连带着瞧殷承景梳发的背影都顺眼了许多。
无人注意到,皇帝的薄唇边不知因何,多了些许温度。
第十五章 乐师
自打要设赏花宴的旨意传下去,整个后宫便沸腾了。
要知道,当今圣上肯踏入后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像这般赏脸与所有嫔妃共聚一堂,更是难得。
朝中事多,殷承景和几位重臣在御书房里商讨良久也不见出来。
阮昔倒乐得清闲,带着两个小跟班直接去了乐司。
御用乐师们在宫外另有住处,这乐司只是他们平日聚集演练的地方。
按规矩,在接到演奏的旨意后,总乐师会依照表演的场合与季节敲定具体曲目。
再将曲子送与舞司,让舞姬们尽快编排动作,最后再两司汇聚,磨合两遍。
往常演奏的旨意都会至少提前半月送来,谁知这次赏花宴召开得竟这般突兀,急得乐司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
“文和,快去送曲子,你也别回来了,带上八尺,帮舞司的人多顺几遍,赏花宴申时开,两司务必要在巳时前开始磨合!”
总乐师将曲子塞进张文和手上,顾不得斯文推了他两把,将人几乎半赶着撵了出去。
“大师傅,我……”
张文和吞吞吐吐想换个差事,谁知刚一开口,乐司的大门便在眼前重重关上了。
听着里面杂乱的丝竹之声,他无奈叹口气,整理着起皱的衣襟刚转身,不期然撞着了个“熟人”。
“呀,这不是张乐师吗?几日不见,一向可好?”
阮昔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他,下意识开心地挥挥手。
在瞧见对方微僵的脸色后,才猛然想起打招呼的方式不和规矩,连忙又改成了拱手。
张文和眉眼稍喜,刚想相迎,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硬生生冷了几分,甚至还甩甩袖袍,“哼”地背过身去,不理他。
“嘿!臭吹曲儿的!喜公公肯跟你打招呼是赏你脸,还真把自己当头蒜了!”
跟班太监李应好不容易找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这嗓子吼的猝不及防,倒吓得阮昔一激灵。
“哼,狗仗人势。”
张文和俊脸又一扭,傲气的模样不知怎的,让阮昔联想到微信里那两个左右哼哼的表情包。
“你说什么?”
李应、双兴两人登时急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揍人。
那张文和连忙后退一步,将谱曲挡在脸前,瞧着熟练的姿势,应该不像头次挨揍。
“狗、狗仗人势!”
边怂边叫嚣,阮昔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简直像只嗷嗷乱凶的未足月小奶狗。
阮昔伸臂将两条真正的恶犬拦在身后:“不可无礼,咱家与张乐师乃是生死之交。”
李应忿忿不平:“爷,您大度归大度,可这孙子也太混帐……”
阮昔敛去脸上笑意,难得神色严肃,将李应剩下的话硬生生吓了回去。
李应:妈耶,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若论见风使舵的本事,这些狗腿子可谓十级选手,方才还吆五喝六的,转眼间又忙不迭地哈腰认错。
忏悔到激动处,两人甚至还大嘴巴抡圆了抽自己,闹得张文和实在没眼看,连连摆手:“够了!够了!”
怕继续丢人,李应、双兴自动退到数十米外站着,不敢再打扰两人叙旧。
阮昔知道他在怪当初宫宴上,不事先商量便将他拉出来伴奏的事。
虽然结果不错,但若中途出现半点差池,盛怒之下的狗皇帝在处死阮昔的同时,肯定也会把他打包带上。
平白无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事后阮昔因忙着别的事,又不曾和他专门道歉过,以至于张文和对这小太监着实厌恶得很。
但气都是独自闷着才容易生,如今阮昔主动来访,态度也尚可,张文和郁结心中的气也消了些许。
“张乐师?”
见他脸色稍缓,却还死撑着不理自己,阮昔索性绕到他面前:“啧啧,张乐师好生无情啊,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不认得人了?”
“在下和喜公公没话说。”
“见外了不是?什么喜公公啊,都是外人瞎抬举,叫小喜子就行了。”
阮昔瞧见他怀中的曲谱:“这是要上哪儿去?”
张文和猛拍脑门:“不好,险些误了大事,快让开,我要去舞司……诶,你做什么?别弄散页了,快还给我!”
阮昔手疾将曲谱夺来,随手翻了翻,只觉得天书一样难懂。
学了这么多年舞,她自然认得乐谱,可那古代的谱子和现代不同,都是些晦涩的文字谱,阮昔根本就看不明白。
但此时不能露怯,她将拳放在唇边清清嗓子:“今夜赏花宴非同小可,你们就拿这糊弄事?”
张文和直着脖子不承认,就差把心虚两字写脸上了:“莫胡说!乐理的事你又不懂,别添乱!”
“无非宫商角徵羽而已,能有何难?”
乐理课上老师普及的那点知识幸好还留下一句,再配上阮昔高深莫测的表情,还真把张文和唬住了。
“曲调亢长沉闷毫无新意,半柱香不到就听得人起瞌睡,张乐师呀,陛下近日烦心事多,就想去梅园散散心轻松下,你们倒好,奏这种曲子,不是诚心给陛下添堵吗?”
阮昔摇摇头,将谱曲塞回他怀中,做无可奈何状:“这事儿本不该小喜子管,只是为着咱俩这情分才直言一二,张兄不信就算了。”
来这之前,阮昔曾经和宫人打听过乐司的事,知晓总乐师选曲的习惯。
今夜帝后赏的是雪中梅,要的就是清净优雅的气氛。
但凡动点脑子的,都会挑些雅致悠扬的曲子演奏,本无可厚非。
她也是随口试探罢了,没想到猜了个正着。
张文和脸色顿僵,流了半晌冷汗后,急吼吼的就要往回跑:“我去让大师傅换几首欢快点的曲子!”
“欸,这都什么时辰了,张兄没听见里面的声音吗?恐怕大家早已排练上,再生变动,愈发耗费时辰,到时改个四不像出来反而不美。”
阮昔一番话更让他急得不行,连忙扯住她袖子问:“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阮喜,你快想想办法!”
见他主动和自己拉近距离,阮昔不禁莞尔:“既然曲不新,那便只能在舞上下功夫了。走,咱家陪你去趟舞司!”
***
李应、双兴站得远些,也不知那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几句话的功夫,那傲气十足的张文和脸色都变了。
扯着阮昔急忙忙跑开不说,一路上时不时的,还可怜巴巴地回头望望她,瞧这急切依赖的模样,哪还有半点生分的影子。
两人对视,心中暗暗确定:有猫腻。
可惜,等他们一路追着到了舞司,却被侍卫拦在门外不得进入。
舞司里美女如云,时常有管不住自己眼睛的下流胚子找尽借口往里钻。
为了杜绝这种事再发生,教习姑姑特意差人守着,就连阮昔也是借由张文和的引荐才能进去的。
李应、双兴急得抓耳挠腮,软磨硬泡了半晌,甚至连银子都掏出来了,还是没能混进去,万般无奈下,只得乖乖等着。
直到将近巳时,大门才重新打开。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教习姑姑不知因何,竟笑着亲自送阮昔出门,末了还带领众舞姬,恭恭敬敬朝她福了一礼。
“恭送喜公公。”
李应、双兴: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阮昔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儿回到养心殿时,得知那群围着皇帝争吵不休的臣子,终于回去了。
殷承景靠在软榻上,眉头紧锁,两名宫女正战战兢兢为他揉肩。
阮昔悄咪.咪掀门帘瞧了眼,见他神色不好,正打算过会儿再来,不料刚一缩头就被叫住了。
“滚进来。”
阮昔:你不是闭着眼吗?怎么看到我的!!
殷承景掀开眼皮,目光中带着疏离的审视。
阮昔深觉不妙,这狗皇帝肯定是让那些大臣气着了,周身气压低得要命不说,眼神还危险得很。
可怜伺候他的那些宫女,小脸各个都煞白无血色,战战兢兢陪着小心,生怕哪儿惹了圣怒性命不保。
“小人前去询问了下赏花宴的准备事宜,确保无虞,才敢回来禀告。”
阮昔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柔和,此时万万不能嬉笑讨巧。
要知道,这脾气爆的人在发怒时,最讨厌拎不清的人在眼前没心没肺地笑。
被阎罗似的老班狠狠修理过无数次的阮昔,深谙此道。
等了良久,心气不顺的狗皇帝才冷冷开口:“传旨,今夜的赏花宴多加个席位,与七王爷同聚。”
阮昔应了声,暗道怪不得他肝火正旺,八成是为了这个七王爷殷博明。
那可是原著中真正的男主角,身上光环加持必然不一样。
有他在的地方,任何人都会成为陪衬品,连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一样。
作为注定要被消灭的大反派,他顶多还能再逍遥几年,就算本能反感自己这位七皇弟,也情有可原。
还是别留在这儿触他眉头的好。
阮昔悄悄站起身来,预备借此开溜,谁知周福海却堵在门口,将她又堵了回去。
“嗐,这种传旨的事用不着你,快去陪陛下再说说话!”
第十六章 背锅
殷承景垂目沉思,修长手指缓慢转动左手上的白玉扳指。
瞧他仍是副郁结难舒的模样,再想想他日后早就被注定的悲惨下场,阮昔不知怎的,心中隐隐泛出丝酸楚。
她穿的是一本书,面前这些栩栩如生的面孔,只是某位作家笔下的角色而已。
殷承景真的存在吗?
从被创造出来那刻,狗皇帝便注定是男主角的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