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他六根不净——李拾月
时间:2021-08-15 09:19:18

  那会秦缘圆手上的东西几乎买空了,准备着要收摊,便也有闲心和他攀谈,这下才知晓他所遭遇的事情。
  秦缘圆宽慰了他几句,又将卖剩的两盒熏香,也一并送了他。
  那香以松针为原料,还加了沉、檀、降真、龙脑、薄荷、乳香、陈皮等,其实用料不算便宜,但她和镇上香铺药铺的掌柜混得还比较熟,用低价买的劣等边角料。
  但如今再劣等的香药,也是天生天养的东西,和现代的人工合成相差甚远,加之她调香合宜,味道并不低劣,反而别有一番朴趣,细品之下,能感受松涛似海,送入凉风的画面。
  当然,若是没那个闲情雅致,这等冷冽的香气,提神醒脑还是很不错的,最适合罗滨这种读书人。
  如今罗滨来信,说他已考中了科举,特来信感谢她,不仅如此,还给她带了一单生意,一口气要买三十盒松针香。
  说是盂兰盆节那晚,过来取货。
  秦缘圆算了算日子,盂兰盆节可巧便在两日后。
  她坦荡道:“这是我从前一位客人,本就是风雅的文人,如今遇着喜事了,送一支花儿聊表感谢,你可别浑说。”
  但阿云却不信,她接过那信纸粗略看了看,仍是判定:“这位罗郎君必定钦慕于你,你看,他再三问候你的身体,又说要上门一见,又说甚是想念,分明就是……”
  她这话未曾说下去,皆因眼前站着个端直巍峨的郎君,寒着脸,面若霜雪,他身量高,又突然站了起来,阿云仰望他,觉得这矜贵的佛子如黑面神一般,吓得她一个哆嗦,跑开了。
  秦缘圆见他动作突然,面色还差,便以为他宿醉未清,不舒服,遂关心道:“可是宿醉未清,哪里不舒服么?”
  毕竟玄迦酒量比她还不如,上回碧云湖上,不过两口便断片了,后劲儿大也很正常。
  玄迦被问得一愣。
  难不成她竟以为昨日他醉了,所以才会亲她抱他么?
  顿觉哭笑不得。
  玄迦将手边茶盏放下,意味不明问:“我昨夜醉了么?”
  听他如此发问,秦缘圆更确定昨夜他醉了,这才与自己耍流氓,顿时觉得不快。
  回忆起昨日玄迦那胡天忽地的轻狂模样,身上一阵酒气与女子的脂粉气混杂,那味儿又杂又浊,气息浓烈,一闻便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身上该有的味道,定是去了什么不正经的风月场所。
  喝了酒,对她又亲又抱,对着那些个千娇百媚的花娘,还不知做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呢,当下便一股邪火蹿上心头,沉了脸色,横眉竖目道:“醉没醉你不晓得,做那些轻狂之举倒是很顺手。”
  轻狂?这没良心的小娘子竟说自己轻狂?
  玄迦便也觉得憋闷。
  方才听了许久,又是什么孙秀才,又是什么罗郎君,他不在此时,她身边竟那样多狂蜂浪蝶飞扑上前!
  如今还冷着脸斥责他?
  玄迦最擅掩藏自己情绪,此刻似也没了理智,当下怒火遮眼,咬牙切齿道:“我轻狂?那些送你花儿的苍蝇便不轻狂了?”
  秦缘圆被他一斥问,当下阵阵发寒的小肚子变得更疼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家轻狂与否我不晓得,但人家好歹未白日青天便逛花楼,一身脂粉酒气在我面前招摇而过!”
  她一甩袖子起身要走,不想和他争吵。
  玄迦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几乎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一把抓住怒气冲冲、要逃走的小娘子。
  秦缘圆正走到花架下,忽然腕骨一紧,被人抓住了手,就要被拉回去。
  身上不舒服,又一肚子火,自然不愿意就范,当下便抓着支撑花棚的木头架子向后抵抗,却听得“咔嚓”一声巨响,那花团锦簇的架子轰然倒塌。
  她茫然,避之不及、架子几乎倒在她身上时,玄迦跨步向前,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二人翻滚几下,到了木架之外,虽未有实质性伤痕,秦缘圆身上也膈得生疼。
  方才听见轰隆的乱声中,玄迦几声闷哼,秦缘圆稳下心神再去看他时,木头架子恰砸在他左肩上,那正是先前中箭之处,如今漫出了点点鲜血。
  她忙将架子推开,抓着他的袖子检查:“你身上哪里还疼么?我去寻个大夫来看你!”
  小娘子此刻也不恼怒了,扑在他怀中,因她慌张,又担心自己,二人贴得很近,柔声软语地翻着他的衣服,生怕漏了他身上一丁点伤痕。
  如此关怀。
  他有些痴然地凝视她。
  满地的残花,她便坐在那纷纷艳艳,锦簇的花团中,如此切切的,抱着他。
  此景甚美。
  玄迦双手围在秦缘圆腰后,有些委屈:“缘圆,我去花楼,事出有因,未曾逾矩。”
  他将挂在女郎发髻上的蔷薇捻起,簪入了她如云的鬓发中。
  秦缘圆:“……”
  玄迦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扶着她的下巴,使得二人视线相对:“嗯?”
  他似笑非笑:“你有没有想过,便是我逛了花楼,真正做了什么胡事,你又为何,这样恼怒?”
  话语温柔近乎诱哄,秦缘圆望着他乌浓的眼,映着她茫然无措的脸。
  是啊,为什么恼怒?他去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么?她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这样愤怒。
  秦缘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
  那答案不言而喻,秦缘圆却并不想承认,毕竟眼前人,并不是普通郎君,他清高矜贵,是断了红尘的佛子。
  显得她的心思多少龌龊。
  “我……”
  “大人!”
  秦缘圆一愣神,眼前却已出现一个着玄色窄袖长袍的武官,满脸紧张地奔上前来。
  那是玄迦手下的人,秦缘圆见过,当下如蒙大释,忙道:“你们大人伤口裂了,快扶他起来。”
  那旖旎的气氛瞬息全无。
  玄迦被武官苏濛扶起,面色黑如锅底,冷然问:“你到此处来做什么?”
  苏濛不解地“呃”了一声。
  自然是有事才敢来找他,大人又为何眼神如冰刀子一般看着他。
  苏濛几分慌乱,几分无辜,张口欲言,又瞥了一眼一旁表情有些不自在的秦缘圆。
  秦缘圆知晓他意思,忙揉着泛疼的后背蹦远:“你,你们有事相商,我先走了。”
  但没想到,那匆匆一躲,往后两日竟不见玄迦踪迹。
  只有她卧房窗台上,放着一个细颈的琉璃瓶子,隐隐可见内里朱色的液体,透过那木塞,还能嗅到一丝甜香。
  底下压着字条:榴丹。
  秦缘圆心绪复杂,将玄迦用性命相搏换回的瓶子妥善收好,其后不免惦念,又不免想到,他醉酒轻吻她那日,似乎说过,知道了冰蚕的下落。
  如此心挂,时间便如窗间过马,转眼到了盂兰盆节那日。
  盂兰盆法会原是佛教中济度六道苦难众生,报答父母恩慈的法会①,又因本朝佛教兴盛,所以盂兰盆节便格外受到大魏子民的青睐。
  这日寺院中法会停歇后,清凉镇才算真正热闹起来,今日无宵禁,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小摊小贩呼喝叫卖,一派热闹繁华。
  秦缘圆大早便在铺门前支了摊档,还让女孩们三两结对,带着货品到镇上各处去摆摊,因为游人在街上游蹿,鲜少有耐心进门仔细挑选的。
  如今摊档前,游客络绎不绝,叮叮当当的银钱落入袋中。
  送走一拨客人后,秦缘圆扒了扒自己脸上的幕篱,有些不自在道:“我做生意的,遮这么严实干什么?”
  玄迦亦戴着幕篱,他是在入夜时分到的,不由分说便往秦缘圆头上罩了个幕篱,还不许她摘下来。
  玄迦倚在一旁石柱上,语气淡淡:“夜里风凉,又在水边,就该好生保养才是。”
  这话乍一听没错,可七月的天,便是入了夜都闷热,何况今夜人影憧憧,烛火莹莹,更添了几分热气,和“凉 ”毫不搭边。
  秦缘圆没好气地看向玄迦,正欲辩驳两句,可那暗夜凉风拂来,将玄迦的玄色幕篱吹开,轻纱如水荡漾,水上河灯的光影错落于玄迦深邃英挺的轮廓,扬着眉梢看她,秦缘圆为这容色所惑,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她慌乱地错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叫卖起来。
  一个簪着绒花的秀美女郎走了前来,拿起一盒花粉,未问价钱,却叹:“夫人好福气,夫郎体贴,小郎君亦生得玉雪可爱。”
  秦缘圆避之不及,被个脆生生的童稚之音打断:“多谢漂亮姐姐夸我!”
  正是萧家四郎。
  他最爱热闹,但琳琅被他落水之事吓着,勒令他不许乱跑,可怜的萧家四郎便只能跟在她身边一道看铺子。
  但过个眼瘾,他亦然欢喜,口中啃着个油汪汪的烧饼,满脸呆萌。
  那女郎顿时眉开眼笑,爽快地掏了银子。
  秦缘圆收下银两之余,仍不忘解释一句:“女郎误会了,这不是我家夫君孩儿,不过是友人相伴罢了。”
  那女郎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是我误会了。”然后便提着东西款款离去了。
  秦缘圆和萧小四都未曾将这小小的误会放在心中,一人继续做生意,一人闷头吃烧饼,只剩下玄迦,心口一窒然失落,脸色沉了下来,不过掩盖在在层层叠叠的玄色轻纱之下,无人发觉。
  他冷眼瞧着秦缘圆笑语盈盈地招徕客人,虽被幕篱遮掩了七分容颜,仍能窥其丽色,谁不喜欢这样美丽可亲的女郎呢?所以她那小摊档生意红火,女的挑一盒妆粉,男的选一束熏香,生意兴隆。
  眼看着,又来了一位郎君,相貌清秀。
  这正是秦缘圆先前结识的落魄举子,罗滨。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中了科举,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摇着折扇,满面春风。
  罗滨不解地盯着秦缘圆的幕篱:“缘圆,为何作此打扮?”
  玄迦冷目微抬,心中呵了一声。
  缘圆也是他能叫的?与他很熟悉么?
  秦缘圆后退一步,客气道:“多谢郎君,我近来不大舒服,吹不得风。”
  罗滨有些忧心:“可要紧么?我有相识的医者,可要让他替你看一看。”
  秦缘圆笑着摆手:“我已大好了。”然后便从桌子底下拿出了早准备好的熏香:“三十盒松针香,祝郎君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吉祥话谁不爱听呢?尤其是女郎嗓音柔软清甜,又曾鼓舞他走过最晦暗难熬的时分,罗滨心下一动,缓缓伸手接过那香。
  萧小四捏着下巴,突然问:“你是那个,给我秦姐姐送花儿的郎君罢?你喜欢她么?”
  罗滨愣了一瞬,那清秀的脸上起了绯红,怯怯地瞥了一眼秦缘圆:“确实……确实如此。”
  秦缘圆顿觉尴尬,无奈地捏了捏萧小四肥嘟嘟的面颊:“小孩子浑说什么?谁告诉你的假消息?”然后抱歉道:“郎君,对不住,小弟顽劣,冒犯了。”
  萧小四仰头哼了一声:“阿云姐姐就是这样说的,你捏我做什么?”
  罗滨愣在原处,结结巴巴道:“不、不妨事的。”
  “嗤。”情绪复杂的一声冷笑,引得三人皆扭头望去,那倚在石柱上的郎君忽然立起身子,体态颀长挺秀,冷月清风一般缓步走来。
  他在罗滨身前停下,语带不屑:“你是谁?”
  玄迦足足高了罗滨半个头,气势巍峨磅礴,又带着冷意,罗滨被他三言两语一句质问,慌忙自报家门:“小生,小生名唤罗滨,乃是鸿胪寺,鸿胪寺录事。”
  “南阳罗家?”
  罗滨木然颔首,愣愣地望着这个高大的郎君,他轻行缓步之间,幕篱的纱布被撩开了些,露出了郎君锋利的下颌和菲薄的唇线,俊秀的轮廓若隐若现。
  偏这人不过三言两语,便一股威压之感施行而来,仿佛被上峰拷问一般,罗滨背后发寒,呆在原处,等候他下一个问题。
  但那气势十足的郎君身侧蓦然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行踪鬼魅,像隐蔽无踪的暗影一般。
  那暗影一般的人在玄迦耳侧低语了几句。
  罗滨隐约看见玄迦下颌一绷,玄迦紧张的模样,也让他也精神一紧,心跳微微发急。
  但玄迦未再搭理他,只快行几步,至秦缘圆身侧,柔声:“我有要事要处理,你在此处等我回来。”
  竟是浑然不同的口气。
  这话落下,那玄色的衣袍便匆匆而过,罗滨也总算松了口气。
  玄迦行至风雨桥下,却见桥廊下端直站着个高健人影,他快步走上前,恭敬道:“晋公。”
  晋国公眼神渺远,盯着莫愁湖中飘飘荡荡的水灯,未曾说话。
  玄迦等他许久,终于先开了口:“您为何冒险赶回?是出了什么事么”
  晋国公南下伐陈,是大获全胜不假,但眼下大军仍在路上走着,少说还有十日路程,而他却率着亲卫,轻骑赶回。
  晋国公与皇帝斗法多年,不只政敌无数,皇帝更是日日都盼着他死,若叫人知晓晋公行踪,恐是难逃追截。
  他匆忙回朝,定然有要事。
  玄迦心下微沉,等着他的回复。
  但晋国公却只摇头,唇角苦笑:“往年今日,我曾在此遗失了极要紧的东西,便每年都会来这一趟。”
  他默了默,口气沉痛:“你看这盂兰盆灯会,繁华如斯,年年相类,我遗失的宝贝,却再寻不回。”
  晋国公秦渊望着远处,失神。
  玄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高大的郎君一手环抱着妻子,玉雪可爱的小女儿骑在他脖子上,小脚丫子晃晃荡荡,十足娇矜。
  他不免疑惑。
  晋国公孑然一身三十余载,分明并无家室。
 
 
第29章 
  远处, 灯火重重下,带着幕篱的女郎正娇声叫卖。
  秦渊往那方向指了指:“听说近来,你常折返于此, 想来西蛮人要在观云寺办佛会,并未有这样繁琐的事情, 大约那才是真正原因罢?”
  玄迦望向桥下, 眸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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