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请,”明溪将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倒着走了两步,“今日本宫请王爷观花,就当是本宫的谢礼了。”
咳嗽声从嗓子里挤出,好将突如其来的心魔压回腹中,襄王一脸倦容地跟在明溪身后。
明溪回头看了他一眼:“本宫听闻王爷九岁那年身患顽疾。这么多年,御医也不能治吗?”
襄王扯出一抹笑容:“臣弟的病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九岁那年一场风寒引发先天不足,大罗金仙也不能救。”
看他戒备恭顺的模样,明溪缓缓摇头。
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襄王殿下,在苏柳柳失去专宠后,千方百计哄得她欢心。
苏柳柳为了他,不惜从永嘉帝手上盗出母蛊为他解蛊。蛊毒一解,他便打着清君侧、诛妖妃的名义起兵,在男主江朗月的扶持下荣登大宝。
明溪默默在心底盘算,喜新厌旧的永嘉帝不会是她的选择,曾算计过苏柳柳的襄王也不可能是她的选择。
不过,若是能好好利用他二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清脆的童声打断明溪的思考。
她抬眼看去,六角凉亭的宫灯下站在一个衣着简朴的男孩。男孩手中捧着一本书,借着宫灯昏暗的烛光,勉强可以看见上面的字。
仅一瞬间,明溪就猜出那个小孩的身份。
她装作不知,迈着轻快的步子靠近小孩,淡淡的药香瞬间渗入鼻息:“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要站在这里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小孩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四散玩乐的宫人看见明溪问话,连忙聚过来向她请安。
服侍小孩的奶妈腆着脸说:“是不是大皇子殿下搅扰娘娘游园赏花,奴婢这就带大皇子回去。”
说着她用力拽了把小孩,小孩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他费了一番力气才站稳,视线穿过明溪,落在她身后的襄王身上。
他跑到襄王身上,扬起头唤道:“皇叔。”
襄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身子弱,何必在灯下看书,吹了风又要病一场。”
他牵起小孩的手走到明溪身前:“这是琰儿,皇兄的长子,生来便患有心悸之症,身体虚弱。”
明溪慢慢弯下腰,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脸:“为什么要在外面看书?”
小孩吞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答:“施妃娘娘说我体弱,将来不会继承大统,读书无用,”手指用力地捏着书,“她吩咐宫人不给我蜡烛,我只好……”
这倒像是无脑的施妃会做出来的事。
明溪盯着他发白的指节,扶着他的肩膀安慰:“没事,施妃不给你的蜡烛我给你。”
“主子在外读书,你们四散玩耍,”明溪沉下脸,低声呵斥怠慢小孩的宫人,“如此不会服侍人,要你们有何用?”
奶妈连忙叩头请罪:“贵妃娘娘恕罪,是大皇子自己说不要奴婢服侍,不是奴婢不肯服侍。”
“放肆……”衣袖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明溪低头一看。
小孩正拉着自己的衣袖:“你就是父皇最宠爱的苏母妃?”
敏锐地察觉到他唤自己和施妃的不同之处,明溪蹲下和他说话:“我姓苏,至于是不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怕施妃娘娘,”小孩盯着明溪的眼睛,肯定地说,“你最受父皇宠爱。”
“或许吧,”明溪微微一叹,“你身子骨虚弱,禁不得风吹,我送你回宫。”
明溪牵起小孩瘦小的手,冲襄王抱歉一笑:“谢礼之事,过两日本宫再邀请王爷。”
襄王本不愿和永嘉帝的长子走得太近,他拱手一礼,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去。
甫一踏入小孩的宫殿,闷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孩身体素来不好,又没个好地方将养,难怪他早早离世。
明溪坐上硬得硌人的圈椅,环视拿不定主意,立在殿中窃窃私语的宫人。
她在此处,她们就敢如此放肆。
没有皇帝垂怜、深受宠妃欺负的小孩,只怕受到刁难更是不少。
百合立在明溪身后,干咳一声:“六月天热,大皇子殿下的寝殿怎么没放冰鉴,”她顿了顿,“还有,殿中漆黑一片,是要贵妃娘娘抹黑与大皇子殿下说话吗?”
说到后面,百合语气越发重。
一直在等明溪态度的宫人当即跪下请罪,忙不迭拿了红烛来一一点上,寒碜的寝殿登时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明溪扫了眼空荡荡的寝殿。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失修,晚风拂过,半开的窗便发出刺耳的声响。
“琰儿总归是陛下的长子,一应待遇陛下从未短过。”明溪漫不经心扫了眼百合。
百合当即会意,随手指了两人和自己去搜宫人的卧房,从宫人的卧房里搜出好多冰块和奇珍物件,大大小小摆满一地。
尤其是奶妈的卧房,竟然摆放着一个盘龙纹样的冰鉴。天家龙纹,一向只有帝王和皇子可用。
奶妈登时叩头:“请贵妃娘娘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拿了施妃娘娘的一点好处,这才……”
陛下对贵妃的宠爱比起施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奶妈是个明白人,卖起施妃格外干脆。
寂静的殿阁中只余奶妈“咚咚咚”的磕头声和讨饶声,其余旁的宫人压根就不敢说话,瑟缩在地上。
“以下犯上,该当何罪?”明溪不理会奶妈,抬头望向百合。
百合瞪了眼奶妈,冷声道:“启禀娘娘,杖三十,扔进杂役房做苦役。”
杖三十,足以要了养尊处优多年的奶妈的命。
奶妈磕头越发虔诚,指天指地胡乱发誓,说什么一辈子都是明溪的奴婢,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明溪嘲弄地勾起嘴角,想必她那时也是这么对施妃发誓。她挥了挥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人上前拖住奶妈就要往外走。
“苏母妃,”稚嫩的童音适时响起,李琰轻轻扯了扯明溪的衣袖,“她陪伴儿臣多年,能不能饶她一命。”
“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恩典。”不等明溪发话,奶妈自顾自挣脱宫人,不停地磕头。
明溪默然。
她本意只是吓唬她一下,没打算真要她的命。
小孩年纪还小,需要人照顾,她自小孩出生就服侍在侧,了解小孩的身子。
“日后你需得小心服侍大皇子,若叫本宫得知尔等再有不敬之举,休怪本宫……”永嘉帝的贴身内侍弯着腰走进来,明溪霎时收声。
内侍恭敬垂首:“陛下狩猎回宫,见不到娘娘心里着急,特命奴婢来寻。”
明溪淡淡起身,拍了拍李琰的肩膀:“切记不可太劳累,明日本宫吩咐御医为你把脉。”
如果好好将养,面前这个羸弱的小孩,大概不会像原来那样,不到十五便撒手人寰。
“儿臣谢苏母妃恩典。”
目送朱红身影远去,李琰无害的小脸缓缓爬上一抹厉色。
他不耐烦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奶妈:“你做得很好。”
重活一场,他知道比他大六岁的贵妃会受父皇专宠三年。
他要依附着她,好好调养身体。
这一世,他为皇位而来。
第52章 妖妃9
帝王疑心病重, 明溪没打算瞒着永嘉帝她和李琰偶遇之事。
她窝在永嘉帝怀里,掰着指头细数李琰受到的委屈,模样天真。
永嘉帝盯着她柔软的手指, 捏在手中把玩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一向只有他要,没有他得不到。
宽大的手掌缠上少女细腻的葱根玉指,就像把玩稀世珍宝一般,握在手中细细赏玩。
永嘉帝听完少女淡淡的抱怨,他把少女的手放在胡茬处摩挲, 低声道:“琰儿是朕的长子, 施妃闹得过了。”
他扬声唤来内侍,内侍头也不敢抬地走进殿中, 垂首盯着华贵地毯:“陛下。”
“带施妃来。”永嘉帝不带一丝感情,仿佛他从未娇宠过施妃一样。
施妃听到永嘉帝传召, 心里乐开了花。但听内侍说陛下在关雎宫见她,才升起的好心情瞬间全无。
不过, 要她蓬头垢面去见陛下, 她也是不肯的。
况且关雎宫住着的那位, 模样身段不俗。哪怕内侍再三催促,施妃依旧选择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
明溪望向一袭繁复宫装的施妃, 无奈扶额轻叹。苛待人家儿子,自己却打扮地如此华贵雍容, 这不是上赶着讨骂。
果不其然,永嘉帝脸色一冷:“琰儿身患心悸之症,受不得冷热,你私扣他用冰和烛火, 居心何在!”
从来没被永嘉帝大声呵斥过的施妃顿时懵了。
陛下怎么会突然对李琰这么上心, 他不是最不在意这位出生就身体虚弱的长子吗?
施妃语塞:“臣妾……臣妾……”
永嘉帝看她笨嘴拙舌的模样, 哪哪儿都比不上明溪,一阵心烦。也不知他以前为何会专宠于她。
“丢进虎园。”永嘉帝不耐烦地挥手。
永嘉帝身边的宫人办事效率很高,立即叉着施妃准备出去。
明溪以为永嘉帝最多不过降她位份,罚点月例,好叫她别被陈婕妤推出来和她打擂台。
没想到他竟然一点旧情也不念,直接给人扔进虎园,她震撼之余不免心惊胆战。
帝王冷血,却也未像永嘉帝这般无情。
明溪头一次感受到彻骨之寒,这是在太子和燕王身上,从未感受过的事物。
她缓缓跪下:“求陛下饶施妃一命。”
永嘉帝听关雎宫的内侍说起施妃冒犯她的事,他以为她会喜欢他这样处置她。
他嫌弃地扫了眼施妃。
剧烈挣扎下,雍容华贵的女子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他复又看向姝艳少女,一字一顿:“你为了她,跪朕。”
这是她第一次跪他,为了另一个他宠爱过的女人。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明溪深深叩首:“施妃罪不至死。”
良久,永嘉帝笑了,笑得施妃头皮发麻。
她记得言官劝谏陛下先帝驾崩不久,不宜大选之后,陛下就是这样阴恻恻地笑。
第二日,那位言官的九族就被斩杀殆尽。
明溪起身,双手放在永嘉帝的膝上,头缓缓枕着手背,摆出一副顺服的姿态:“霍阳是一次,施妃是一次。事不过三,没有下一次。”
大手用力捏着肩胛,明溪忍不住闷哼一声。她抬起头,眼眸湿漉漉一片,十分惹人怜爱。
永嘉帝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她的顺服不过是为了安抚他。她的眼眸深处,依旧无惧。
挑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将头仰到最大幅度,指腹划过少女脆弱的眉眼。只要他再用点力,少女的眼睛便会流出汩汩鲜血。
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明溪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桎梏着她的手,咬着牙拉他走到殿门前。
这一切发生地让人难以相信,就连永嘉帝本人都没从明溪惊世骇俗之举中回神。
一双手撑着他的背,猛地一推,他就趔趄两步,被推出了关雎宫。
望着紧闭的殿门,永嘉帝阴晴不定。
施妃彻底懵了,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犯上的明溪:“你……”
殿中服侍的内侍宫女都默不作声跪下,一声也不敢吭。
明溪没理会施妃,她背靠着门,半是赌气半是惊慌:“陛下吓到我了。”
永嘉帝蓦地想起她进宫第二天,被虎啸吓到,一头扎进怀中时的柔软触感。
永嘉帝沉默地抬起左手。
刚刚这只手拂过她脆弱的眉眼,他竟然幻想鲜血从她漂亮的眼眶中流出的场景。
她应该是感觉到了。
“朕……”永嘉帝嗓音喑哑,他不想伤她,至少现在不想,“朕明日再来看你。”
浩浩荡荡的仪仗离去,明溪紧绷的身体松懈,她双腿一软,像施妃一样跌在地上。
施妃手脚并用爬到明溪身边,满脸似是震惊,又似是感激。她怯懦开口:“我……”
明溪挥退满殿宫人,偌大的关雎宫内殿只余她和施妃。
“为什么救我?”施妃目光呆滞,她没想过她竟然能虎口脱险。
明溪恢复平静,她施施然坐上圈椅:“本宫说了,你罪不至死。”
施妃忽然反应过来,她冲明溪磕头:“请贵妃娘娘赐臣妾一条生路。”
“去冷宫,本宫会照拂你,”明溪扫了她一眼,“或是继续做你的施妃,等陛下想起你,把你丢进虎园。”
要荣华富贵还是命,全看她自己的选择。
她毕竟真真切切苛待过李琰,如果她肯去冷宫,冷宫的枯燥日子就当她在赎罪。
等日后……她再把她放出来,许她安稳。
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施妃咬着鲜红的指甲。
突然,一声虎啸自远方传来,带着野兽特有的狂性,直冲天际。
施妃被吓得一激灵,连忙说:“我去冷宫。”
活着总比死了强,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夜,宠冠东宫一时的施妃以苛待皇长子之罪,被贵妃娘娘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避于紫宸殿的永嘉帝听后不置一词。
贵妃锋芒,无人可挡。
第二日清晨,李琰一大早就来向明溪请安,碰上送早膳来的霍阳。
霍阳微微颔首:“殿下金安。”
李琰疑惑地看向出现在关雎宫的霍阳。他是父皇的心腹御厨,应当伺候父皇才是。
瞧出他的疑惑,霍阳抿唇微笑:“微臣承蒙贵妃娘娘所救,心怀感激。”
对于这个身体羸弱且不受宠的皇长子殿下,他身为陛下信任的御厨,是不需要恭敬讨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