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点头:“真不姓陈。”
一听不是那陈三娘, 大虎以教训的口吻说道:“小女娃, 几百年才出这么一个陈三娘。你背着重剑改叫宛平, 也成不了三娘那样的气候。”
“怎么?您崇拜那个陈三娘?”明溪笑问。
大汉转头看了眼少女,嗤笑道:“那也没你崇拜。改名宛平,学重剑,还往军营里跑。”
眼见少女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大虎停顿片刻。
他比了个八字,大方承认:“我是欣赏像陈三娘那样的姑娘。十六岁就带八百人奔袭三百里,绕后截断粮草,还生擒蛮族小王子,不得不服气。”
“小娘子,听哥一句劝,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末了,大虎大发善心劝道,“免得死得不明不白,屋头阿耶阿妈白发送黑发。”
“出都出来了,不轰轰烈烈干一场再走,我不要面子?”明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大虎竖起大拇指:“对,你要面子,你不要命。”
他停下脚步,朝被圈在栅栏里的白帐努了努嘴:“你就睡这儿。”
透过栅栏可以看见十几顶帐篷,一些衣着简朴的女人穿梭其中。她们或是说话玩笑,或是晾晒衣裳,还有些端着豁口的碗大口扒饭。
大虎大摇大摆走进栅栏后的世界,立即有一个女人迎上前:“虎哥怎么来了?”
大虎摸了把女人的脸蛋,然后对明溪招手:“进来吧。”
“哟?新人?”女人环抱双臂,将明溪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还背着剑,这是要闹哪儿出?”
在女人怀有敌意的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望着女人。
女人皮肤微黄,眉眼生的还算别致。头发裹在灰布头巾下,只露出少许散乱的发被汗水浸湿,紧贴着额头,别有一番风味。
“别醋,”前一句是对女人说的,说后一句时,大虎看着明溪,“这是你花阿嫂,你住哪儿让她带你去。”
花嫂收回视线:“走吧,跟着我。”
大虎抬头看了眼要黑下去的天,大方道:“明天卯正(六点)到我那里报道,今天放你一马。”
“嗯?”花嫂疑惑地转头,盯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少女,态度比刚才好了点,“你是虎哥手下的兵?”
明溪轻应一声:“今天才来。”
“稀奇,”花嫂轻声嘀咕一句,把她带到最边上的一顶帐篷,“这顶帐篷人少,才睡了五个人,加你是第六个。”
明溪掀开帐篷。
是个大通铺。
最底下铺着一层干草,上面则铺着不太厚的棉絮。通铺最里面堆着一摞衣服。
除此外,再无其他多余的摆件。
铺上睡着两个女人,因为闷热的缘故,女人的腿露在空气中。
光亮使得熟睡的女人睁开眼。
靠近门口睡的那个女人坐起来,慢条斯理系上松松垮垮的衣裳,遮住青一块紫一块的胸脯。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花嫂,来新人了。”
花嫂推了明溪一把,把她推进帐篷,自己也抬脚跨进帐篷。
“不是新人,是你虎哥手底下的兵,”花嫂盘腿坐下,指着最外面的空铺对明溪说,“来,你就睡这儿。你每天要出操,起得早,睡里面怕打扰她们。”
明溪点了点头,放下包袱,掀开最上层的棉絮,用心整理凹凸不平的干草。
就算简陋,也不能马虎。
女人见状笑出声:“哪家出来的大家闺秀,这里可不是绣房。”
明溪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是闺秀。总是要铺平了才睡得安逸。”
“真要睡得安逸,就该去关城找个东家,”女人捂着嘴咯咯笑,“把东家伺候好了,就安逸了。”
关城就是距西口关最近的城池,是中原和胡商交易的场所,富得流油。
花嫂不赞成地呵斥:“阿水莫闹,她和我们不一样。”
名叫阿水的女人冷笑一声:“是不一样。她是兵,我们是妓,当然不一样。”
说着她凑上前,用柔软的胸脯蹭了蹭明溪的手臂:“小娘子杀了人,可要来找阿水,阿水保管伺候你欲·仙·欲·死。”
明溪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被阿水磨蹭的手臂立即往回缩,眼睛瞪得老大。
想开口说话,愣是发不出声音。
“小娘子,莫要怕羞,”阿水不气馁,继续贴上去,“这杀人杀红了眼,总是要来找女人闹一闹。”
明溪抽出重剑横在两人之间,黄土上登时被砸出一道剑痕。
阿水立时收声,她掀开帐帘走出去,呸了声:“到时候你叫老娘伺候你,老娘都不伺候。”
花嫂摇了摇头:“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昨晚被那些没轻重的折磨狠了。”
明溪放下重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直观地感受到边地的野蛮,粗俗,和被命运裹挟的无力,冲击着她长久以来的认知。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却又存在于她之前经历的世界中。
“你好好休息,”花嫂拍了拍明溪的肩膀,“吃饭的时候,我让阿水来叫你。”
目送花嫂走出帐篷,明溪沉默地打理干草。总算把床铺平整,她怀抱重剑,倒在包袱上和衣而眠。
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原本睡在帐篷里的女人也不知去向。
明溪背着剑走在帐篷之间的过道,偶然听到帐篷中传来男人粗重的吼声和女子敷衍的闷哼。
明溪沉默了一下,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来到被栅栏围起来的正中间。
中央是一块空地,架着一口大锅,锅中咕噜咕噜冒着泡。
“小娘子醒了,”阿水看见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朝她挥手,“来,坐我旁边。”
她递给明溪一碗米粥,咧开嘴笑:“白天我同你开玩笑,你莫当真。我是羡慕你哩。”
明溪喝了口粥,问:“羡慕我?”
阿水摸了把她背上的重剑:“我还是头一次见女人当兵,了不得。”
明溪还挺喜欢阿水直来直往的性子,她解下重剑递给她:“给你摸个够。”
阿水不知道剑有多重,接剑时没当回事,重剑差点砸到她的腿,还是明溪眼疾手快接了一把。
阿水把剑搁在腿上,抚摸剑身上的纹路,又试着两手拿剑,使出吃奶的功夫才让剑勉强离开地面。
不过坚持眨眼的功夫,重剑就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阿水,这新来的谁啊?”听到声响的女人回头,不想看见陌生面孔,笑问。
阿水神气地扫了眼众人:“说出来吓死你们,人家在虎哥手下当兵,可了不得。”
“啊哟哟,了不得了不得。”众人立即围上前来,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要说女人当兵,那就不得不讲那个陈三娘,好生了不起。”
“你也不看看人家出身,我要是生在陈家,照样是女将军。”
“就你,”阿水抓了把女人的胸脯,“我看你是床上的将军还差不多。”
女人们哈哈大笑,扭打成一团。明溪也不参与,静静地坐在一边喝粥。
等粥喝完,她们架也打完了。
除了头发散乱,没有出现伤口,看来她们经常这样玩闹。
阿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陈三娘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陈宛平。”
阿水猛地看向明溪:“我听花嫂说,你叫宛平,”说着她捂住嘴,惊讶道,“不会吧不会吧?”
“啥?”女人们来了精神,团团围住明溪,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通。
“我听说那三娘虎背熊腰,高八尺,比虎哥还要高些。”
“我也听说那女将军用一把百来斤重的剑,一剑劈下去,蛮子白花花的脑浆淌一地。”
“不太像。”
最后,她们得出一个结论。
明溪听着胡言,忍不住笑出声:“我就一普普通通小兵卒,哪里敢和陈三娘相提并论。”
“那你怎么也叫宛平?”阿水眨着眼睛问道。
明溪看向阿水清澈见底的眼眸,和她露在衣裳外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心底没来由一堵。
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掐着,喘不上气。
阿水推了她一把:“快说呀。”
明溪轻叹一声:“自然是崇拜她,想和她一样,杀得蛮子闻风丧胆。”
“闻风丧胆,”阿水低声重复,艳羡道,“好一个闻风丧胆。”
她穿上布鞋跑出栅栏,不一会儿提着一壶酒回来。明溪抬眼看去,她的脖颈处多了一块痕迹。
阿水把酒递给明溪:“听说今天是你入伍的第一天,不喝酒怎么行?”
军中的酒是烈酒,辣得烧喉咙。
围着铁锅的女人们一人分得一小口,才喝下没多久,灰黄的脸上就爬上红霞。她们倒成一堆,咿咿呀呀唱着边关小曲。
曲调悠扬凄厉,讲的是一个妇人站在风沙口,等待出征的丈夫,直到白首,丈夫也没有归来。
“宛平,”阿水把头搭在明溪肩上,低声说,“你不要像那个丈夫,死在战场。”
第88章 女将4
第二天卯时二刻, 明溪准时睁眼。
随意用清水抹了把脸,扎了个马尾,穿戴好皮盔皮甲, 背着重剑就往大虎的军帐走。
西口关每百人被划分为一个小阵列,十个小阵列为一大阵列,四千人共有四十个小阵列,四个大阵列。
阵列军官从高到底依次为千夫长、百夫长、五十夫长以及十夫长。十夫长不属于正式军职,只是为了方便管理才设置。
除千夫长和百夫长能拥有独立军帐外, 其余军职都要和士兵一起住大通铺, 一个军帐睡十人。
算下来,一个小阵列差不多能拥有十一顶帐篷。
十顶军帐拱卫着百夫长的军帐, 层层递进,越往里军职越高, 直到西口关的最中央——舒将军的军帐。
大虎管辖的阵列驻扎在被称之为西三帐的旁边,抬脚几步路的功夫, 明溪就来到大虎的军帐外。
除了明溪, 军帐外还站了两个人, 是大虎麾下的两个五十夫长。
“女人?”其中一个宽鼻阔嘴的男人双手叉腰,眯着眼打量明溪。
明溪抱拳道:“是。”
“昨个我听人说, 来了一男一女在关口耍横,那姑娘厉害的很, 一把重剑威风八面,”男人手握刀把蠢蠢欲动,“你就是那个耍重剑的小娘子?”
军中崇尚武力,昨个晚上听了一夜那姑娘有多厉害, 他早想着来和她切磋切磋。
明溪忍不住腹诽, 那不叫耍横, 那叫保命。
大虎掀起帐帘,揽着花嫂走出军帐。
他吧唧一口花嫂的脸,拍了拍她的屁股:“你回西三帐盯着,遇到过分的直接打。哪个龟儿子敢还手,老子替你教训回来。”
明溪尴尬地低头。
花嫂走到明溪面前,调戏似的勾起她的下巴:“小娘子,可不要让阿嫂失望。”说完没等明溪回话,她从她身边擦过。
两个五十夫长见怪不怪,热切地说:“阿嫂慢走。”
大虎目送花嫂走远,才收回视线看着明溪:“以后你归二豹管。”
二豹就是那个想和明溪切磋的男人。
他兴奋地搓手,咧开嘴直笑:“走吧,小娘子。”
明明是个正经的称呼,到二豹口中却带了点不正经的腔调。
明溪不痛快地轻啧一声,跟着二豹来到练兵场。大虎和另一个五十夫长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练兵场是一块大空地,一个大阵列在一起训练。他们这个阵列只有弓兵和步兵。
弓兵对着稻草人练射箭准头;步兵单独练劈砍动作,或手握包裹着棉布的刀和战友你来我往。
太阳才冒出半边脸,练兵场上已有五六百人,个个汗流浃背,好不热闹。
看到二豹身后还跟着一个背重剑的女人,众人立即停下手中动作,放眼看过去。
多新鲜,他们只在西三帐看过女人,还没看见女人出现在练兵场上。
大虎大手一挥,扯着嗓子喊:“都停了,来老子这里。”
得到自家百夫长长官的许可,众人当即围到大虎身边。
大虎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吆喝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虎哥不说说赌啥子?”一个士兵挤到大虎跟前。
大虎指着走到场地中央的两人:“就赌二豹和小娘子谁赢。”
明溪回头看了眼闹哄哄的人群,心道还能这样?
二豹活动腕关节,一字一顿:“小娘子,我不会手下留情。”
明溪叫停他的动作,然后走进闹哄哄的人群,问道:“怎么赌?”
大虎愣了一下,回答道:“就赌你和二豹谁赢。”
“那这还用考虑?”一个士兵掏出一把铜板放到左边桌子上,“我赌二豹赢。”
接着又有好些人把银子放到左边桌子:“我也押二豹。”
突然,一个小兄弟小声说:“我押小娘子。”
众人齐齐看向他:“莫不是看上人家是个姑娘?”
小兄弟吭哧辩解:“不是你们说她昨天在关口前好生英勇,我不想输钱。”
众人大笑。
明溪看了眼左边桌子上堆积如山的银子铜板,和右边桌上的零星铜板,连块碎银子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