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明溪出言安慰,“你也是关心我,以后我去和他解释。”
“宛平小娘子,伤怎么样了?”大虎洪亮的嗓门穿透帐篷,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花嫂大声训斥:“没规矩。哪有随便掀姑娘的帐帘的,万一人家在换衣裳怎么办?”
“行行行,阿花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大虎言语中满是戏谑。
花嫂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阿水掀开帐帘:“花嫂,”她接着看向大虎,“虎哥,宛平请您进去。”
大虎神气地斜了眼花嫂,大摇大摆走进帐中。
明溪努力偏头,看向迎光走来的壮汉,感激道:“昨天的事,多谢虎哥。”
“嚯,有点重,”大虎掂了掂她的重剑,不在意地摆手,“这事你又没做错。四狼欺负女人,他自找的。”
“不过,”男人话锋一转,轻嘶了声,“我见过手段很辣的女人。但像你这样狠的人,还是少见。”
“狠吗?”明溪低声反问。
大虎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似乎为她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他指着阿水,诚实地点头:“和她比起来,你确实够狠。”
明溪浅笑:“军营里不狠,不就和绵羊差不多?”
“这倒是。”对于这句话,大虎深有体会。
军营里的人都是狼,杀红了眼的狼,吃不到肉随时都会反咬一口。
要震住狼,只有比狼更狠,更毒。
“行,你好好休息,”大虎背着手说,“我回去和他们说你没事了,让他们别一天到晚记挂着你,连训练都不好好训练。”
明溪不解:“记挂我?”
大虎掀开帐帘:“宛平小娘子,你好歹是军营里唯一的女兵,记挂你不是人之常情吗?”
明溪莞尔一笑,挥手送大虎离开。
正要闭眼休息,一阵风突然窜进帐中,明溪只好睁开眼。
阿南单膝跪在她面前,颔首低眉:“将军醒了。”
阿水惊讶地捂住嘴巴:“你怎么知道她是……”
没等她说完,阿南锐利的目光射向女孩,右腰的剑也已出鞘,闪着凛冽寒光。
明溪把剑摁回鞘中,对阿水说:“你先出去。”
明溪收回视线,问:“为什么想杀她?”
阿南回答:“她知道将军的身份。”
“那又如何?”
“万一她告诉别人,导致将军身份暴露,西域诸国一定会派杀手刺杀将军。”
不为别的,就为她是难遇的将才。
阿南惶惶不安:“西口关才驻守四千人,不安全。”
明溪摇头:“她不会。”
阿南目光中依旧带着疑虑,不过还是暂时认可少女的说法,把手从剑柄挪开。
明溪盯着他看,看得阿南不自信地摸了把脸:“脏了吗?”
边地沙尘大,就算洗过脸,出帐篷没一会儿,脸就又灰扑扑的。
“你眼睛熬出那么多红血丝,”明溪轻叹一声,“听说你守了我一天一夜,才休息不到半个时辰。”
“西三帐人来人往,我怕不长眼的东西趁将军昏迷闯帐。”
后来还是张副将过来把他拖走,走之前还不忘威慑众人一番,吓得来西三帐的士卒连少女昏睡的帐篷都不敢靠近。
忽地,阿南发出长长的叹息:“将军,陛下和太子殿下心里都明白,您并没有刺杀太子殿下。”
“为何您要隐姓埋名,来边关做一个小小军卒。”这个问题自出京起就一直压在他的心头,阿南现在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
“当然是为了让太子殿下施恩陈家。”
明溪不怕他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忠心已表,太子又是男主,不会不明白她的用意。
陈家,开国功臣,一门四将,泼天富贵。
若不想物极必反,延续百年荣耀,适时服软很有必要。
她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你也去休息。”
阿南沉默地盯着少女的侧颜。
少女没有寻常女孩的柔婉,脸部轮廓英气逼人,露出的半边剑眉黑而浓密,和她扎成马尾的黑发呼应。
阿南慢慢起身,弯腰告退。
终日趴在帐篷里养伤,明溪闲得用匕首在地上画圈圈玩。
都说度日如年,她这五天就像过了五年那么久。
阿水背着包袱走进帐中:“宛平,刚才张副将来找我,让我和他一起出关。”
“离开了,就把这里的事都忘了,”明溪收刀归鞘,温和地看着满是憧憬的女孩,“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呀,阿水要走了。”
“恭喜阿水。”
西三帐的女人们围上来道贺。
阿水眼眶里积蓄着泪水,不舍地视线扫过明溪和围着她的女人们。
“宛平,谢谢你。”阿水端正叩首。
她环视西三帐的每一顶帐篷,栅栏上的每一根木棍。
张副将等在栅栏口,催促道:“走吧。”
走了就是新生,好好去过以后的日子。
阿水默默跟着张副将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关口。黄土夯筑而成的城楼近在眼前。
这是她几个月没看到过的景色。
她的视线落在神气的士卒身上,脑海中忽然浮现女将军的身影。
她是不是也像这个士卒,手握长·枪,神色严肃却又骄傲地值守岗亭。
阿水停下脚步。
“怎么了?”张副将疑惑地转头。
“张副将军,我不走了!”
阿水提着包袱,撒开腿狂奔。
她喘着粗气跑回西三帐,西三帐的女人们皆露出困惑的表情。
阿水一鼓作气冲进明溪的帐篷,用了好半天才平息剧烈的喘气声。
她说:“宛平,我不走了。”
明溪停止转动匕首:“为什么?”
阿水握紧拳头,目光灼灼:“宛平,我要像你一样,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待在军营。”
“军营里的女人以前只有妓,是你让我看到不一样的选择。”
“宛平,我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不要做男人取乐泄火的玩物,也不要做逃离战场的懦夫,我要堂堂正正活着!”
过了很久,明溪轻声问:“冲锋陷阵,哪怕是死?”
“宛平,我不怕累不怕苦,不怕断手断脚,更不怕一个死字,”阿水放下包袱,跪在明溪身前,“我这样的人,贱命一条,死了也没什么。”
“可是我不甘心。”
阿水一字一顿:“我真的不甘心!”
“就算是贱命一条,我也要活得堂堂正正。那些曾经骑在我身上、对我百般凌·辱的男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明溪静静地盯着面前激奋的女孩。
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渴望,那是比她知道她要去京城时,更浓烈的情绪。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明溪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她透过帐帘缝隙,探得一双双迷茫、震惊、激动、不解以及更多情绪的眼睛。
是了,她竟然忘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第98章 女将14
帐帘忽地被拉开, 围在帐外的几个女人互相推搡着走进帐中。
她们当中有曾经和明溪同睡一铺的春四娘、临娘,也有始终不敢靠近军中唯一女兵的其他人。
春四娘双手叉腰,啐了声:“老娘从前伺候过一个男人, 结果他才上战场就当了逃兵。阿水说的对,他们都可以,凭什么我们不可以?”
“就是,”其中一个女人撸起衣袖,展示健硕的臂膀, “大家都是做粗活重活的, 谁还没点拿刀的力气?”
听她提到力气,临娘神气地抬起下巴:“以前一个男人骑在我身上用鞭子打我, 我抢过鞭子,压着他就是一顿乱抽。”
“他们以前要出征, 我们帮着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打仗回来了军医不够, 我们也去帮忙包扎。”
阿水看明溪表情不变, 以为她不赞成, 忙不迭讲述之前的功绩,以此来证明她们也可以。
“还有那些粮草, 我虽然没帮着运过,但春四娘她们是帮着运过的。”说到这儿, 阿水不自觉垂下眼眸。
感觉到她的情绪,明溪追问:“然后呢?”
阿水哀伤道:“为了护着那些粮草和押送粮草的士卒,有七八个姐妹用身体拖住蛮子的马和刀。”
尽管那时她还没入西三帐,但后来听她们讲起此事, 还是难过得要命。
春四娘轻叹:“那些姐妹都死了, 浑身上下都是血和刀痕。”
“但是, 尽管是这样,”临娘握紧拳头,愤愤不平,“上一任西口关守将李将军,竟然说她们是献媚蛮子不成反遭杀害,还说西三帐的女人就是没用。”
“我们真的没用吗?”临娘不甘心地看向明溪。
明溪坚定地说:“不,不是你们没用,是他们没有承认你们的贡献。”
男女体力天生差异悬殊,像冲锋陷阵这种体力活适合孔武有力的男子,不太适合女子。
但就此抹杀西三帐女人对战事的奉献与牺牲,那就大错特错。
谁说只有冲锋陷阵才有价值?
一场战事的完成,不仅要靠冲锋陷阵的士卒,更要靠为前线输送粮草的后方。
如果没有她们在后方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押送粮草,支持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士卒。
纵然能打胜仗,那也必将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而且,冲锋陷阵只是不适合女子,并不代表一定不行。
明溪忽然想起她曾经在木匠师傅的精心指导下,亲手制作了一张改良过的神臂弩。
除此外,她还和木匠师傅共同完成了一架三弓床子弩。其中躯干部分由木匠师傅完成,机关联合之处则出自她的手。
当世弩兵多用五矢连弩,制作工艺不仅复杂,而且还需要用特制的箭矢,无法大量配备至军中。
只有西域都护府副大都护的近卫,以及驻守紧要关口的守军才会配备两三个营的五矢连弩。
像西口关这种不大不小的关口,配备的五矢连弩也就五十张左右。
经过改良的神臂弩小巧轻便,射程虽比改良前小四分之一,但杀伤力却没变化,依旧能轻易刺穿甲胄。
她如果能再制作出改良后的神臂弩,那岂不是可以用精良的武器,来弥补女子天生比不上男子的力气?
明溪激动不已,一时忘记屁股还有伤。
猛地一翻身,伤口承受来自身上的力道,明溪忍不住叫出声。
阿水连忙帮明溪重新摆成趴着的姿势,关心地问:“怎么了?”
明溪龇牙咧嘴地摇头:“没事。”
等痛感过去,她环视挤在帐篷中的女人,发现她们脸上洋溢着她以前没有看见过的光彩。
她们的意思她明白,她正好也有此意。
“阿水,你去请花嫂来,”西三帐的主心骨是花嫂,这事要同她商议,明溪看向众人,“你们先让我想想,不急于一时。”
“叫阿嫂来做什么?”话音才落,花嫂臂弯中搭着黑色的皮毛走进帐中。
她把皮毛递给明溪:“叶副将上回买的黑熊皮,拜托我做成大氅送给你。”
看到阿水的身影时,花嫂吃惊道:“你方才不是走了吗?”
阿水笑盈盈说:“花嫂,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
花嫂顿时拉下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宛平娘子为了你,又是求舒将军,又是和人打架。”
“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
阿水求救的眼神落在明溪身上。
明溪笑道:“阿嫂,有件事我想同你商议。”
“什么事?”花嫂目露疑惑。
照理来说,少女的事大多是军营里的事,她的管辖范围只有西三帐,八竿子打不着。
明溪指着自己,问:“阿嫂觉得我如何?”
撞上花嫂依旧迷茫的眼眸,明溪换了问法:“或者说,阿嫂觉得我的身份如何?”
她的身份……花嫂沉默不语。
她之前的身份大家不知,但她在西口关的身份是军中唯一女兵,二十五营的百夫长。
这样的身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顶天立地。
和她们这么靠出卖身体而活的妓比起来,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嫂哑着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花嫂,我们想像宛平娘子一样。”解答她疑问的是春四娘。
花嫂低声重复:“像宛平一样,像她一样,”突然,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你是说……”
她紧紧盯着少女,想要求得一个肯定。
明溪轻轻点头:“我可以,你们当然也可以。”
“可是,你会使重剑和弓,”花嫂听大虎提过她在练兵场上的飒爽英姿,“她们什么都不会。”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花嫂口中的“她们”,她慢慢道:“没有人生来就会,不会可以学。”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花嫂惋惜道,“等她们学会,或许已经迟了。”
明溪微微摇头:“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学习,从来没有迟了一说,只要她们愿意,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