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觉得这句不对,他又说:“会想办法的,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为了瑞瑞活下去。”
那个从来都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人,那个对她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人,第一次在坦白了一切的情况下告诉她——
他是真的很爱她,爱到会为她做个惜命的人,会为了让她幸福而拼了命地活下去。
元琼用手背胡乱地擦去眼泪,破涕为笑。
-
元琼坐在一桶温水中,热气氤氲。
她瞟过一边凳子上整齐叠放好的干净的雪白里衣。
徐夙递给她的时候说道:“公主现在去洗澡,暖了身子好好睡一觉,然后……”
她接过的时候很是疑惑地问道然后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然后和臣一起等着就行。”
等?等什么?
元琼也没什么心思琢磨这个,一会儿出去该怎么办?
是睡这儿还是和徐夙说她回去?
不过等元琼洗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没有可穿的外衣,就算她想回去也不可能穿成这样走在宫中。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徐夙。
元琼喝了一口水,眼睛瞄了瞄铺好的床。
又喝了一口水。
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直到半壶水都被她喝空了,她摸了摸肚子,一咬牙,走向了那张床。
反正在柳城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不管了。
今日实在是过得太大起大落,元琼其实还有一桩事没有和徐夙说,但她实在顾不上再去想他去了哪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徐夙换上干净的外衣走进来是,只看见床上的人蜷成了一团,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酣睡着。
薄被早就不知何时被她踢到了床尾,堪堪拖到床下,总之是一点儿都没盖在她身上。
走近后,便能看清她衣领敞着,露出了雪白的前胸。
徐夙喉结滚了滚,弯腰拢了拢她的衣领,又拾起被子拍了拍,为她盖到了小腹处。
许是察觉到身上的动静,元琼哼哼了一声,伸出手在半空划拉了一下。
徐夙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接住了她的手。
到底是到了夏季了,前几日晚上还有些凉丝丝的,转眼到了六月就染上了热气。
元琼迷迷糊糊地感受着手腕处舒适的凉意,再次哼唧了一声,然后在半睡半醒间含含糊糊地说道:“徐夙,子奇有点不太对……他手上的线……变黑了。”
-
元琼早晨醒来的时候,对着床顶发了会儿呆。
然后猛地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
没有人。
她懵懵地坐起身,努力回忆昨夜有没有人躺上这张床。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第二个人。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徐夙正撑着头,闭目养神。
元琼的目光从他那张俊美脸上往下移,身着外衣,衣衫整齐。
他这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吗?
她轻挠眼下,悄悄从床上爬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拖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边上。
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像终于得到了从小就看中的宝贝一样,元琼的目光仔细地打磨过他的清冷又锐利的五官,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放肆地戳了戳他的脸,然后又戳了一下。
就在她偷偷搞小动作的时候,门口有人敲门。
元琼一惊,心神不宁地站了起来,踢到身后的凳子,踉跄了一步。
那个撑着头睡着了的人突然伸手,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而后他抓起身侧早已准备好的一件外衣给她披上,才对门外说道:“进。”
元琼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只见他神色清明,哪有一点刚醒来的样子。
怪不得,她方才还在想他今日竟是好眠,原来根本就没有睡!
那她刚刚还、还……动手动脚的,他岂不是都知道!
曲析走进屋中,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会意地笑了笑。
元琼略带慌乱地站好,刚想解释什么,就听曲析带着笑意说道:“公主放心,徐正卿昨夜是歇在太子偏殿的,大家都明白的,您与徐正卿之间什么都没有。”
“……”
这体贴又意味深长的解释反倒让她更加局促起来。
徐夙凉凉地看了曲析一眼。
曲析也不再笑,说起了今日过来的正事。
“您要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子奇这段日子在宫中倒是没和什么人接触过,倒是传过一封信到宫外。”
徐夙掀起眼皮:“二皇子。”
曲析:“是。”
曲析走了之后,元琼找回了一点细碎的记忆。
她向徐夙确定:“所以昨晚上我把子奇的事情告诉你了?”
徐夙点头。
元琼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昨晚上是做梦呢。
……
也不知道自己睡相怎么样,一个人睡的时候她都不太安分。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表情有些严肃地转向徐夙:“二哥哥……?”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子奇是父皇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二哥哥和他私下往来,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可是,她还是难以相信。
二哥哥征战沙场,常年不在宫中,她和他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她一直觉得二哥哥生来属于战场,他沉默寡言,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在敌军来袭时从来都是接下圣命,带着一腔铁血冲在最前面。
曾经他带兵回城的威风样子,令多少人艳羡啊。可是二哥哥从没露出过一次骄傲的表情,只是把护国当做职责。
而且,就算她很久才见一次二哥哥,他每次都会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给他。
他的手上也一直都绕着红线。
这样的人,会造反吗?
徐夙看穿了她的心思,只问了两个问题:“腕绕红线便是喜欢公主的人,可是公主觉得每个腕绕红线的都是好人吗?即便是,做的又都是好事吗?”
一语破的。
元琼垂下眼,她昨日才经历过。
徐夙望着她失望的样子,指腹轻磨。
不该这么说的。
又让她想起赵王那个东西了。
-
之后的几日里,元琼回到了成月殿,徐夙则住到了西元宫。
果然经过前几日徐夙抱起元琼的事情之后,宫内本就流传着的风言风语传得更加厉害了。
但也只是私底下传,毕竟公然议论公主,也没人胆子那么大。
至于徐夙,本也就不屑于在那早朝上看一堆虚伪的人来来回回。
借着那日对赵王的承诺,随口告了个病假就直接待在了西元宫中,也没人能拿他怎么办。
既然大家都在传,元琼看得很开,索性整了一出破罐子破摔,不再避头避尾,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和他一起用三餐,享受着他管她不要挑食。
缠着他教她下棋,然后每每在下不赢的时候耍赖。
甚至带了话本去他那里,靠在他边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真的就应了徐夙的那句话,和他一起等。
两个人待在屋中享受独处的时光,竟莫名有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徐夙其实并不习惯,这不应当是他能拥有的。
可她还是每日都来。
做着那些重复的事。
元琼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就是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是要回给他真心,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对她付出的真心是不会被辜负的。
而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元琼也等来了徐夙口中的第一个消息——
秦国大军已越过晋国边境,血洗晋国要地迷谷关。
可元琼不懂,怎么是秦国。
怎么能是秦国呢。
第62章 . 覆灭 晋国城破不过一瞬间的事。……
树荫底下, 小桌上的早膳都摆好了。
徐夙难得的穿了一身浅衣,坐在桌边翻着书。
这几日小公主日日来找他,他也渐渐习惯了每日都能看见她, 便吩咐人做好早膳, 在这里等她。
元琼找徐夙下了几天棋,发现琴棋书画,除了书法以外,自己果然什么都不擅长。
她厚着脸皮耍了几次赖之后没了兴致,到了第七日时,索性带了个话本。
打算去他那儿再玩物丧志一会儿。
她卷着话本,步伐轻快地走去。
远远地望向西元宫里,就见到徐夙身着浅蓝,如翩翩公子般。
她食指轻点下巴, 多看了几眼。
元琼走近坐下,摆得最近的就是她这两日馋上的冰镇绿豆汤。
她拿起小碗,盛得满满的。
刚想拿起勺子来一大口, 心心念念的绿豆汤就被人从她眼皮子底下抽走了。
元琼不满地看向徐夙:“你干嘛抢我的?”
听着那个“抢”字,徐夙带着气息哼笑了一声,把装着胡饼的小碟挪得近了些:“先吃这个。”
她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又想到上次自己空肚子喝冰的难受了一上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小口。
不过这胡饼味道也不错。
她正想再咬第二口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 给徐夙留了一封信,然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元琼眼睛亮了亮,饼也不吃了, 就黏着那封徐夙正在拆的信。
憋了六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天第七天了。
她倒要看看徐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迟迟不让她知道。
徐夙注意到她的目光,把信摊平在她的面前。
她总会知道的。
见状,元琼凑过去,低头念道:“秦国大军已越过晋国边境,血洗迷谷关……”
念着念着,她的头突然像炸了一样发疼。
她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怔懵,而后是浓烈的不甘和懊恼:“怎么回事……秦国怎么会攻打晋国?怎么能是秦国……攻打晋国呢?”
难怪。
难怪与筝说走就走了。
是他让与筝回秦的,让她游说野心勃勃的秦王去攻打走投无路的晋国。
只要晋国灭了,就没人能逼迫她嫁过去了。
可是元琼却没有心思感到开心。
她拉起徐夙站了起来,扯着他的衣裳:“你去让秦国撤兵!他们还没有打到晋国都城,你快让你的人传信,叫他们撤兵啊!”
“来不及了,而且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徐夙任由她拉着,他好像想装作和平时一样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元琼听着他好似无关痛痒一般的回答,眼瞳剧烈颤抖。
半晌,她退后一步,戳穿他:“你说谎!”
秦国可以攻打任何一个国家,唯独不可以是晋国。
因为她太了解徐夙了,他亲手将害死他全家的人带入地狱,也一定誓死要亲手灭亡晋国。
他和哥哥之间也是从这个交易而开始的,不是吗?
晋国理当被赵国攻破,被他的一手扶起的赵国攻破的啊。
徐夙抿直唇角。
一言不发。
元琼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腰眼传来剧痛。
痛得她想流眼泪。
可他分明曾经生生受下千倍百倍的痛苦。
比撞到桌角要痛得多。
元琼手下没了力气,抬头望向他:“你都走到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了,你甘心吗?你甘心看着自己恨了十几年的国一朝灭于别人的铁蹄之下吗?”
对元琼来说,夏季是枝繁叶茂,是百花盛开,是最让人心动的季节。
可当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轻轻地一抬眼,只剩万物凋零。
眼前人的眼中,了无生气。
在无穷无尽的静默中,徐夙忽然用力地撑住石桌,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狠:“臣确实不甘心。”
“可是如果要我看着你嫁去晋国,我就更不甘心,不甘心到时刻都能疯魔。”
“我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母亲死在自己的眼前,是我杀死了她们,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连你都是因为我被牵扯进晋国这等恶心的事中。”
元琼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下又一下。
他很少会以“我”字为开头,说这样长长的一段话。他应当永远都是端方又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亦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他。
而不是这样,用折磨自己来掩埋脆弱。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绝望:“我谁都救不了,所以我绝不能再让你……”
元琼红着眼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你救我了,你不是救到我了吗?你救了我很多很多次。”
她拼命的忍住眼泪,一遍遍说道——
“徐夙,你救我了。”
“徐夙,谢谢你为我放弃了晋国。”
“徐夙,我不是在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元琼放下了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徐夙的身子一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大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一个审判。
等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给他一个判决,好让他因犯的错而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只剩他每日都在审判自己。
他发誓不会放过晋国那些人,也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却是她让他想活着。
也是她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他可以相信吗?
或许真的没有人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