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大概已经中了她的毒,这一生除了她,再没有别的解药了。
不过如今的他,却不再像两年多以前那么冲动和自傲,傻傻的以为,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不嫌弃她,再没有人能给她幸福。
能够叫他如此倾心的女子,天底下又岂止他一个人慧眼识珠?
便是骄傲冷漠至极如燕王叔祖一般,也不止一次的提及她的名字,言语间一改对女子的偏见,颇多赞赏,也让他深感危机。
这一次得知燕王应了皇祖父要求,要来川蜀拜见姑祖母,便主动要求同往。
绣儿,也在川蜀呢!咀嚼这这个名字时,他的心叫嚣着,要去见她,要去看她。
他怎么舍得放弃,用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到她的面前呢?又怎么舍得,叫燕王叔祖专美于前呢?
他来了,却没想到,第一时间便看见了她。而她,也正看着他。
他的眼中没有叔祖,没有别人,只有他。
“绣儿!绣儿!绣儿!”他想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的名字,不是妹妹,只是绣儿。可仿佛近乡情却一般,他努力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心中念叨过千万遍的名字,怎么也叫不出口。温文尔雅的面上出现一丝焦急的神色,妖娆狭长的凤眸中,翻滚涌动着浓得快要化出来的深情,引得屋中众人,都不由纷纷打量。
经脉中停滞已久的灵气,突然像是冲破了屏障一般,顺利的游动起来,带起一股清灵之气。进阶了,思绪万千的锦绣心中顿时一喜,也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屋中诡异的气氛。
皇长孙李郅轩一脸深情的望着她,安平长公主、燕王、福郡王、宫大人夫妇以及如梅,都奇异的看看她,又看看皇长孙,面色古怪。
她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来不及窃喜功法晋级,便立刻垂眸低首,拜下-身去:“小女余氏锦绣,见过皇长孙、燕王、福郡王殿下,请三位殿下安!”
“余姐姐,你怎么会在姑祖母这里?”旁的人都来未来得及反应,福郡王李郅辅便蹦跳着跑到锦绣面前,将她拉起来,高兴的说,“我还想着见了姑祖母之后,就去余家找你呢!没想到你也在姑祖母这里啊!还真是,额……对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的对不对,哥哥?”语毕之后,李郅辅转头一脸讨巧的望着自家哥哥,渴慕着他的夸赞。
锦绣面上稍僵,却又微笑着实话回道:“回福郡王的话,锦绣与宫家如梅姐姐,是好友。今日宫伯母生辰,我过来吃寿宴。”
听得锦绣说话,李郅轩才总算清醒过来,不再发愣。转身朝汪氏一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匣子,恭敬的递上去,道:“今日竟是表舅母生辰么?我们来晚了,表舅母,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恭贺你芳辰,还请笑纳。”
汪氏哪敢深受他这个未来帝王的全礼,他拜下去的时候,就赶紧避开。见他拿出一个虽小巧,却精致典雅,显出一股不凡姿态的盒子,更是不敢接过。求助的目光,柔柔的就向安平长公主递了过去。
安平长公主却仿似没看见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只静坐着,并不说话,连神色也未曾有任何变化。好似这屋中众人不论做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一时之间,气氛就有些僵住了。
进屋后就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宫宁尧,赶紧给妻子使眼色。汪氏这才行了个礼,接过盒子,谢道:“多谢皇长孙殿下赏赐。”语气中,隐隐有些不满,惊得宫宁尧赶紧瞪眼,却不敢开口。
李郅轩却不在意,也并不与她多言,又再次转向安平长公主,双膝跪地,匍匐磕了个头,用低迷忧伤的语气,道明了来意:“姑祖母,老祖宗她老人家的身子从年初开始,便每况愈下,前些日子更是时而陷入昏迷,昏迷中却常常叫着姑祖母的乳名。据御医所言,老祖宗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却还有未完的心愿和牵挂。侄孙儿恳请姑祖母,回一趟长安城,去紫禁城看看她老人家,叫她老人家安安心心、无牵无挂的去吧!”
“嗬嗬,哈哈……”一直没作声的安平长公主,听得此言却突然大笑起来。只那笑声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意,涌动着的,全是苦涩和嘲讽。笑够了,才突然泣泪质问,“她牵挂着的事情,未了的心愿,怕就是我还活在这个世间吧!同为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弟弟已经登基为帝二十几年,地位巩固如磐石。而我,早已失了往日的风光,避居川蜀,落魄至如此境地,她便是到死,也依旧不能容我再活下去么?”
第116章 (小修) [VIP]
哀莫大于心死, 痛莫过于情殇!
安平长公主初生之际,便有报国寺大师断言,此子最重情, 情深而不寿。
所有的人都以为, 所谓的“情”指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所以当年正康皇帝不敢轻易为她订下亲事,生怕她会因此出现什么差错。加之她的彪悍, 也叫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不敢有丝毫亵渎。
又哪里料到, 最后,她还是为情所伤。
只是这“情”, 却不是爱情,反而是亲情。
为此,正康皇帝到死,都不曾瞑目。
是他害了他最疼爱的孙女,他不否认,曾经真的升起过由她继位的心思, 最后却还是死死的压住了。可就因为他冒出的这一点心思, 害得孙女儿远避他乡,嫁了个残废的农夫, 沉寂在乡野之间。
他无言面见她,却给她留了足够的保命资源。
可惜,安平长公主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自她逃离追杀之后, 这么多年, 都再没有踏入过长安城一步。他临到死, 声声念叨她的乳名, 最终,却到底还是没能再死前见到自己唯一的孙女儿。
这些,当年远避在川蜀一隅的安平长公主全都不知道。她心中只认定了,她全心全意当做亲人的那些人,当年是如何残忍的亲手杀死了她所有的亲情。因着二十多年的养育教导之恩,她将这些都认了,也咬牙给忍了。
如今她窝在川蜀之地,生怕兄弟仍忌惮着她,轻易连门都不肯出,入了朝堂的儿子都刻意的疏远开了,退避到如此程度,他们却还要一再的来逼迫她!
本就性烈的安平长公主,哪里还忍得下去?曾经被她死死的掩藏在心底的痛和恨,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掩藏,肆意的倾洒了出来,连此地还有锦绣这个外人在都顾忌不上了,将皇家的隐讳之事,公然渲染于口。
本是一母所出,一个高居庙堂,掌领万里江山,受百姓跪拜敬仰;一个,却默默无闻的蜗居在山野之间,做个村妇。
究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她身为女儿身!
如此倒也就罢了,反正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要做什么女皇。当年她致力于讨好皇祖父,不过是见兄弟年幼,父亲体弱,想要为他们守住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偏偏他们却那般猜忌于她,甚至要置她于死地。
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她作为母亲,临到死了,难道还不放心她这个早已经年迈的女儿,怕她去报复她心爱的儿子,想要带着她一起去下地狱么?
便是寻常百姓家,有偏心儿子忽略女儿的母亲,也做不到她那么狠吧!
安平长公主的字字泣血质问,叫李郅轩、李道亭、李郅辅皆都无言以对。
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何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长安城里权贵之间,却从无人提及过她的名字,甚至于与她有血脉相连的太后及陛下,往常都未曾提及。
一个个的疑问,顿时闪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脑中。便是经历之多如锦绣,也同样忍不住燃起一把八卦之火来。
“姑祖母!”李郅轩面有愧色,又猛地磕了几个头,个个触地有声,再次抬起头来,额上已是鲜血淋漓。
他却好似并不觉得痛,跪行上前,对安平长公主道,“临出发往川蜀来之前,皇祖父单独召见了孙儿。他让我代他向姑祖母磕个头,认个错。当年是他鬼迷了心窍,对不住一心教导他的姐姐,这么些年来,他已是知晓了自己造下了多大的罪孽。他想向您忏悔,想得到您的原谅,可却知道不可能。只老祖宗,她始终是您的母亲,如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却对您深怀愧疚,若是不能在死前见一见您,听到您再唤她一声娘,怕是只能死不瞑目了。”
虽不十分清晰的了解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造就如今的局面。可对于这位姑祖母曾经的事迹,对于皇祖父偶尔望向西南方向目光中的落寞和愧疚,作为由皇帝陛下时而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未来承继者李郅轩,多少还是猜出来了一个大概的。
只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展开来说,只得如此打着感情牌。安平长公主素来最重感情,这是皇祖父对她的评价,希望,她如今依然是重感情的吧!
可惜,便是他做到如此程度,安平长公主却依然并不为所动,反而再次笑出声来。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却再无半点伤感怨愤之色,反而充裕着浓浓的愉悦。待她笑够了,才摇摇头感慨着道:“呵呵……上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正是报应不爽的时候,我倒是真想看看,当年那弑亲之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惜了,路途遥远,看不得咯。”
行礼之后,便一直没再开过口的燕王,此刻却笑着插言道:“便是这么多年过去,皇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洒脱肆意,叫弟弟好生羡慕。”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有多熟一样。
安平长公主转眸,盯着他死死的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就是燕王?”
“是!”燕王点头,挺直了身子,昂首任由她打量。
安平长公主上上下下的扫视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寻出什么东西来一般,无果之后,语带疑惑的问:“李明吉,是你爹?”
这话,问得随意,听的人,却如遭雷击,所谓优雅笃定,一刹那间便全然失去,他连眼神都变得有些阴霾,阴沉沉的气息,顿时弥漫全身。一刹那间,屋中的众人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杀伐之意漫天倾洒而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安平长公主却是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
燕王挺直的脊背嗖的软了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展颜笑道:“大家都这么说,大概,他也许可能还真是我爹吧!”语带自嘲,隐隐中,还能听得出一些颤音。
随着这话的说出,那骤然之下外露的杀意,也蓦地被收了回去。宫宁尧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虚汗,暗自有些后悔当年没听母亲的话,踏入这个漩涡中,如今却是想抽身而出,都来不及了。
安平长公主怅惘的长叹一声,语气中颇有些感慨,道:“当年我狼狈离开的时候,明吉小叔叔不过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今他的儿子都这般大了,可真的是物是人非啊!”
前燕王李明吉,乃是皇祖父最小的一个儿子,虽是庶出,却也颇得疼爱。那些年,她在宫中不受父母重视,却得了皇祖父的喜爱,与明吉小叔叔一同养在皇祖父身边,明为叔侄,实则像是姐弟一般一起长大。
可惜,她却没能亲眼看到他娶亲生子,更没想到,他会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便英年早逝了。
长安城里的众人,若说她还有一个想念的人,便也只有那个真正像是她的弟弟一般的明吉小叔叔了。
燕王也想叹气。
看着自己称呼为姐姐的人,一脸慈爱的想念他早逝的父亲,那感觉,怎么看怎么违和。
辈分太大,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奈啊!
想想,他从出生起,就有比他大十几岁的人叫他叔叔,从八-九岁开始,更升级为叔祖,明明年纪轻轻,却生生的被这些称呼给催老了。有时候,他还真想学这位堂姐一般,不再踏足长安,只肆意的生活在封地燕北,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惜,他却始终学不得她。就算任意妄为,不管不顾,到底,他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父王在生时,也时常念叨您,说您当年对他的教导和保护,说他愧对了您多年的教诲,没能够成为您期望中的辅政贤王,他无颜面再见您。只期望我能承继他的遗愿,为大唐效命,保家卫国,来日地下相见,他也算能够对您有所交代了。”
安平长公主面上露出思念又无奈的神情,道:“他的性子便是这般,我不过想叫他威武悍勇些,到底却是奢望了。我这一生,总是在期望别人做到我想象中的样子,最后,却一次次的失望,如今倒是习惯了,也无所谓了。”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还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宫宁尧,叫他红着老脸,满怀愧疚的垂下头去。
安平长公主见此,却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不想再跟他们寒暄下去,心中无限渴望,回到那个憨傻的汉子身边去。
这一生,只有这个男人,从头至尾,都是她想象中的模样,好似未曾有过分毫的改变,可每当她希望他是什么模样的时候,他便成了什么模样。
天底下,再没有比那个男人,更让她感到满足的存在了。
刹那间,她心中陡升起归心似箭的强烈欲-望,简直恨不能马上见到他,投近他的怀抱,一刻也忍不了了。
肆意之人,便是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
安平长公主正是如此。
抢在燕王开口之前,突地起身,再次拉住锦绣如梅的手腕,急切道:“家中还有事情,我不陪三位爷了。碧君,你与宁尧好好招待着。如梅,绣儿,跟奶奶回庄子里去,你们爷爷昨日打了一只狍子,说是要晚上烤了吃,便宜你们俩个小丫头了。”
一边说,一边就朝门外走去。
待得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她们已是走出了暖阁,绕进花园里那伫立着的嶙峋假山石另一端去了。
第117章 (小修) [VIP]
站如松行如风, 安平长公主风风火火的,领着人就跑了。一边被拉着离开,一边又忍不住回首张望的锦绣, 倒是有些落荒而逃, 生怕被人追上的感觉。
许是想要给安平长公主一点考虑的时间, 又或者是被宫宁尧夫妇给劝阻住了,皇长孙等人到底还是没有追出来。
安平长公主却真的是归心似箭, 纵然无人追逐,也依旧带着二女疾步如飞的出了后宅, 绕过前院长廊,竟是比锦绣之前入内少用了一半还多的时间, 就已经走到了宫宅外院的车马房。这样剧烈的运动,对于练了几年养身功法的锦绣和时常在外面跑动着的如梅还算可以承受,上了年纪的安平长公主却是连喘气都已是有些急促了。
可她却连休息一下都不肯,直接拉了如梅锦绣二人上了她的车,便往家里赶去。
上了车以后,安平长公主才放开了她们的手, 有些颓然的依靠着厚实的檀木车厢上, 微闭着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梅和锦绣分坐两旁,见此情状, 也没有开口,各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