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其实一直记得这事儿,只是曾经沈越承诺给他提字,王许也说帮他雕刻,她之前便没特意去找人做招牌。可如今沈越八成早忘了这茬,她也不好意思上门去要,便只能当做没这回事了。
“娘不说我都忘了,我今天就去找人写一副招牌,也懒得刻了,直接贴在门楣上。”
她这样说罢,当即就上街找代笔先生。
来到一处代写家书的摊子前,对老先生说了她的来意,老先生当即铺了张五六尺长的宣纸,再换了一只最大号的狼毫,潇洒恣意一气呵成地写下了“阿梨豆花店”这五个字。
等到墨迹干了,周梨付了钱,将宣纸卷起来便拿着离开了。
时值黄昏,老先生接完周梨这一单,就打算收摊。却不成想,桌子上突然被人丢下一串铜板。
老先生惊讶抬头,就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逆光而立,神色莫辨。
“刚刚那位姑娘找你写了什么字?”
*
沈越回到家里,找出了平时很少用到的大狼毫,试着写了一张,不满意,团成一大团扔了,再写一张,还是不满意,又丢了重新写。
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胜心,他就想要写出最好的字,任谁看了都更喜欢他写的。
再说,没有理由不喜欢他的,他的字和画在省城里可是名声在外,有的富商甚至不惜重金求取。
对于那些用来赚两个钱糊口的作品,他一般都随性而为,可是现在“阿梨豆花店”这五个字,足足耗费了他两三个时辰去写。
好不容易写得满意了,却又对怎么送出去犯了难。
是啊,人家都花银子找人代写了,他难道要直接找上门对阿梨说,那人写得不好,三叔给你另外写了一个更好的?
矫情!
他现在懊悔不已,早干嘛去了,非要等看到她在大街上请人写了,才想起曾经答应过她的事。
可事已至此,他又怎么都做不出当面把字给阿梨的事,也不想再麻烦王许。于是,在院子里不安地踱了一阵后,终是将字收进了屋,叠好放到了书架上。
和一本绘图识字书、一只首饰盒放在一起。书是他之前画的,首饰盒里也是他之前买的那只梨花簪。
他扫眼那书和那盒子,叹息了一声,不再看它们,走出了房间。
第二日傍晚,沈越下学回来,以往他都会特意避开周梨的店绕道回家,今天的他,走在街道岔路口时,脚步一转,却不是走的平日回家的路。
路过周梨的店时,他偷偷向店门上瞥去一眼,果然看见那之前空荡荡的门楣上,贴了一张毛笔大字。
他收回视线,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字不行。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沈越睡到中途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拧着油灯走去书架上取下那副字,再拿上一盒浆糊,出门。
正是人定之时,街上空荡无人,唯余夏虫聒噪之声。
沈越来到白天打量的店门口,将从家里提出来的灯笼放到一边,展开那副字,再在字的背面刷上浆糊,紧接着纵身一跃,左手攀上门梁,右手举起宣纸,直接糊到了现有的招牌之上。
由于他整个人悬在半空,那字的跨幅又比较长,他只能艰难地挪动左手来调整位置,再用右手一点一点地将纸理服帖。
这个过程有些长,时不时会碰到门楣上松动的木梁,发出哐当的响声。
但好在声音不大,沈越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听到。
可正在他好不容易从门楣这头挪到那头,把纸都理服帖了准备克夫恐高症跳下去时,身.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沈越一个后空翻,提起双脚靠到了门楣上,整个人成蜻蜓斜瞰大地式。
幸亏他为了强身健体学了一手,此时用上正合适宜。
只是这个高度着实太吓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不停地打着颤。
门里有人走出来,不出他所料,正是阿梨。
阿梨一手执灯笼,一手提木棍,站在门口左顾右瞧,四下空无一人,对面的街道突然窜出一只猫,碰到一旁商铺的木门,发出哐当一声。
原来是只野猫,周梨暗松一口气。她刚刚就扒着门缝看了一下,什么都没看到,才壮着胆子开门出来。
既然是虚惊一场,周梨便走回店里把门合上。
一滴汗珠从高处落下,在周梨关上门的刹那,沈越终于坚持不住从门楣上跌落下来。
也顾不得身上的疼,忙不迭爬起来就跑。
此时,方才关上的门再一次打开。
女子举着灯笼立在门里,眸色奇怪地望着仓皇而逃的背影。
三叔在跑什么?
周梨越想越觉得好奇,干脆把灯笼放到地上合了门悄悄追去。
沈越没跑多久就发现身后有人在追他,他当即闪进旁边的一处漆黑巷子里,妄图躲开周梨。
周梨见沈越进了巷子,也下意识追了进去。只是一进去才察觉,这处巷道又窄又黑。她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渐渐放慢了脚步。
她正打算喊三叔,却不知打哪儿响起一阵响亮的犬吠,吓得她惊叫了一声,脚下一乱,踢到了什么,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倒去。
只是倒地后,却并没传来摔疼的感觉,身下温温的,软软的,就像摔倒了棉花上。周梨伸手摸了摸,“棉花”的触感是温暖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三……”话音才出口,巷道里蓦然一亮——却是旁边人家点起了灯笼,灯光透光巷壁上的窗户投到巷子里,周梨看清了她压着的物什。
不是沈越又是谁?
“三……”
一只手掌覆上柔软微张的唇瓣,将她的话全按了回去。她怔住,奇怪地盯着沈越。
正此时,就听到头顶上方“嘎吱”一声响,亮灯的窗棂被打开,探出一只灯笼,和一个男人。
灯笼在他们上方扫视一圈,就听里面传来睡意朦胧的女子声:“相公,方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男子将灯笼收进窗里:“不知道,兴许听岔了。娘子,你可睡醒了?”
“啊?你要做什么?”女子声音慵懒中透着魅。
“当然是……”
“去去去,窗户也不关,灯也不灭!”女子娇嗔道。
男子似乎是踢了鞋子,鞋子掉到地上,发出一前一后两声咚响。
周梨起初还竖着耳朵防备地听着头顶的动静,可听着听着就察觉不对劲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娇吟,还有那架子床也跟着哼起了原始的乐曲。
在这静谧的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无线放大。
周梨晓得那窗户里头正在上演什么,沈越自然也听出来了。只是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又是在这逼仄晦暗之所,那些七零八碎的声响就宛如一捧捧干草,谁一旦动一分就会引燃,然后迅速燎原。
沈越借着窗里缠绵的灯光,望着上方的周梨,此刻,她杏牟里全是诱人的水光,还有那娇嫩的唇瓣,一定很软,很甜……
沈越有些恍神,但很快清醒过来。他好像又犯病,比以往还龌龊。他猛然翻了个身,把阿梨放到一侧,再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腰腹挪开了一些。
然后冲着阿梨做口型:“走。”
周梨看明白了,赶紧点头。
二人自地上爬起来,矮着身子,贴着墙根一路向巷子口跑去。
等跑到大街上,几乎同时,两人长吁出一口气,顿觉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别过视线。
“三……”
“阿……”
又同时出声。
沈越让她先说。
周梨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么晚了,三叔为何还在外面?”
沈越“急中生智”:“睡不着出来赏月。”
周梨抬头望天,今夜繁星如许,可就是没有月。
沈越忙改口:“赏星,要不要一起?”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剪了。看来身体不听话,连带这舌头也不听话了。
“不了吧,我还是回去了。”
“那我送你。”
周梨本想拒绝,咬唇瞥他一眼,男子身姿英.挺.俊朗,拒绝的话突然就不想出口了。一种奇怪的念想冒出来,她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她默不作声往前走,沈越便静静地跟在她身旁。两人踏着一路星辉,都没说话,夏风将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明明相隔着数步的距离,却像是并肩前行。
周梨出门匆忙,身上只随意裹着一身单衣,深夜的风吹凉方才的躁动,体温骤冷后,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她用手掩住口鼻,脸稍稍别向另一方,以免身旁的男子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
她正暗暗抱怨自己,怎么能在三叔面前打喷嚏,而身上,便被人罩上来一层温暖。
沈越不知何时脱下了外套,来到她身后,为她披上。
周梨仰起头,惊讶地望着他,见他身上只剩了一间灰纱衣,就要把衣服还给他:“三叔我不冷。”
沈越已经负着手向前走去:“披上吧,你的店即将开业,夏夜天凉,万一生了病,错过了开店吉时,不吉利。”
听他这样说,周梨没再把衣服脱下来,快步追上沈越,与他并排而行。
“三叔,我开店这日,店里有优惠,到时候你也来吃一碗豆花吧,帮我捧捧场。”周梨不单邀请他,还请了王许,请了桃花,请了村里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人。
她也是近来才听说,在新店开张这一天桌子必须坐满,不然会影响日后门店的气运。她怕她的店没人去吃,就打算多叫点熟人。
周梨期待地看着他,他默了默:“我那天满课。”
周梨心底划过一丝失落:“那真是遗憾。”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店门外,周梨取下身上的衣衫,还给沈越:“多谢三叔相送,阿梨先进去了。”
“嗯。”
周梨进门,拉过门来,就在木门快要合上之际,抬眼看了看门外,沈越还在那里,她冲着他微微一笑,合上门。
沈越望着门板伫立许久,仿佛周梨最后那抬眸一笑还印在那里,少顷,他回过神,又暗自反省着恼了一次,才转身离开。
回家后,他竟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明明从周梨的店到自己的院子,也不过只绕了小一刻钟而已。
他看一眼南面的院墙,那边很安静,估摸着阿梨早睡下了。
他也懒得去洗漱,拧着外衫径自回房,蒙头睡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他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是一阵怅然若失的虚空。他身上盖着外衫,这外衫便是昨日给周梨披过的那件,上面沾染着她的味道。
也是他这一夜的原罪。
起床后去净房冲了个凉水澡,又把换下来的衣裤统统洗了,尤其是亵裤,他洗了五遍。洗好后晾到麻绳上,等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新洗的衣裤还在滴水,在晨风里微微摇曳着。
临出门时,他瞥了一眼晾在那里的亵裤,眼中满是厌弃,尔后夺门而去。
周梨这边,新店开业在即,李氏在店里打扫卫生,她则回沈家村一趟,做豆花的黄豆她打算从家里拿,家里还有许多,没必要在外头买。她背了一背篓黄豆出门,走到河边时,却被吴娘子拦住了去路。
吴娘子也听说了周梨在镇租了家店面的事,一见面就冷嘲热讽,说什么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只怕连租金都挣不回来云云。
周梨不想和她多说,淡笑着随意回应了几句就要走。哪知那吴娘子却不依不饶,非要缠着她,说自从没了周梨在河边,她吴西施的豆花生意甭提多好了。
她说这话时,不知怎的,周梨就想起前些时候和她钻过小树林的络腮胡汉子。
周梨实在懒得听下去,便径自朝桥上走去。吴娘子奚落了她一番后,心情甚好,回到自己的摊位前,娇声娇气地叫起卖来。
周梨走下四洞子桥,恰好与一队官差打扮的男子擦身而过。周梨回头看去,就见官差们一路走过桥面,向河边的那处场子去了。
路上的行人们都驻足看着,只见那些官差到了河边后,立了块木牌子又折返回来。
周梨不认得字,却听旁边有人惊呼:“以后这儿不让停船了?啧啧,那些河边卖东西的要没生意做咯!”
周梨明白了,三叔很早之前就已经告诉过她这事儿。否则她也不会下决心去镇上开店。
她朝着吴娘子望去,只见她同一群人正围着那木牌看,脸上的表情亦是五颜六色。
这一刻,她心底竟生出一丝畅快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坏。但转念想,坏就坏吧,别人对你又不好,干嘛非要逼着自己对别人好?
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背着黄豆来到店里,见李氏还在擦桌子,便让她去休息。马上要开店,李氏也兴奋,哪里会觉得累,便同她一道去灶房做豆花。
周梨自然拗不过娘,只得由着她去。婆媳俩一个生火,一个泡豆子,忙得热火朝天。
没一会儿,就听外间铺子有人唤周梨。周梨一听,是王许的声音,便出去看。
王许见她打着藏青色门帘出来,或许是在里头干活,满额头的细汗,白生生的脸蛋也泛着桃花粉晕,娇媚得紧,朝他望来一眼,王许就觉得自己的心肝儿漏跳了一拍。
“王大哥,今日还没开张,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王许挠挠头,有些难为情地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个盒子。
“王大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有对儿老银镯子,我拿去熔了,做成了一只貔貅吊坠,和一根梨花簪。都拿去庙里开过光,就当是王大哥送你的开店礼吧,务必要收下。”
周梨一听是老镯子做的,哪里肯收,婉拒道:“这么贵重的东西阿梨可收不得,我一个乡野粗妇,也戴不了这银什子。”
王许一股脑塞到她怀里:“你就收下吧,我还在貔貅和簪子上刻了你的名字,开光时叫大和尚也都念的你的生辰,我拿回来也不能戴了,更不能给旁人了。”说完,由不得周梨还盒子给他,便称自己还有事,忙不迭跑了。
周梨见人走了,打开盒盖看了看,里面果然是一只貔貅和梨花头的簪子,亮莹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