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告诉沈幺,其实他那个同窗曾经还救过他一命,他那时乘船去京州,中途遇到江中旋流,不大的乌篷船一下子被卷翻了,他差点溺水,还是同窗将他救起来的。
只是这些事他不喜欢同家人说,免得他们平添担忧。所以好友临终托他找妹妹,他满口就答应了,并还答应日后定要帮忙照看。
沈幺道:“可人海茫茫,你去哪儿找啊?”
“他告诉我了,他妹妹抱给了咱们隔壁周家村的一户人家。”
沈幺沉吟片刻:“周家村啊……那倒是不远,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如今又不在了,你就得遵守承诺,得空了你就去周家村走一趟。”
沈越嗯了一声,见时辰已晚,便嘱咐沈幺他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兑水沐浴去了。
第二日,周梨起来时,李氏已经在灶房做早饭了。
周梨穿好围裙开始点豆花。她把泡了一夜的黄豆捞起来清洗两遍,洗去豆子皮渣后,便用灶房的一方石磨磨豆浆。这个过程略长,但好在他们家这方磨比较小,不算重,再加上做习惯了,还算轻松。而且一天能卖出去的豆花有限,也不需做太多。
豆子磨好,再把豆浆倒到纱布里过滤,使豆浆与豆渣分离。接下来是煮豆浆,去泡沫,最后是点豆花。
盐卤早已化好,纯白的豆浆在锅里翻腾,她用平勺舀起一点卤水在锅中搅拌,如此七八次,豆浆逐渐凝固、沉淀,变作白嫩嫩的豆花。
将做好的豆花小心舀到木桶里,再补齐昨日用完的作料,通通放到板车上。
李氏的饭早已做好,她煮的南瓜稀饭,也没急着吃,盛了两碗放在堂屋桌上晾着。这会子见媳妇豆花准备妥当,就叫她一起去吃。
稀饭已经不烫了,周梨就着腌渍的萝卜干吃了一碗,就推着板车出得院门。
刚一踏出院门,就听见隔壁也响起了开门声。若是以往,多半是隔壁幺爷爷幺婆婆他们上山挖土出门,可今次,却走出来个高大的年轻男子。
周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幺爷爷家才求学归来的儿子,昨日刚见过,论辈分她得喊三叔。
周梨停下来没动作,而沈越似乎意有所感,朝她这边看来,这一看给他也吓了一跳,忙挪开视线就预抬步离去,就听见一声轻柔细软女子声音唤了声“三叔。”
周梨原本也不想同他说话,毕竟不熟,可觉得对方都看见她了,自己又是小辈,听说读书人特别在乎三纲伦常,还是得有礼貌一些,所以才叫了一声。
可是,叫完后就察觉对方飞快瞥她一眼就躲开了视线,仿佛十分不待见她一般。
沈越轻咳了一声淡定下来,微微点点头说:“嗯。”然后不再逗留,长腿迈着快步离去。
周梨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这个三叔好像不太喜欢她呢,她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不知何故如此。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读书人与生俱来的清高,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寡妇,昨天还没穿好衣服,人家大约不屑搭理。
这样一想,周梨顿觉无趣,叹口气摇摇头,推着板车向村口而去。只不过她发现,那个三叔一直走在她前面,直到她到河边,三叔走上甜水河上的四洞子桥,两人才分路。
她收回目光,把豆花桶抱到地上放好,没多会儿就有几个河边的搬工来买豆花当早饭吃。
她面带微笑为客人打豆花,放作料。
如此半天过去,豆花才卖出去一半,今天注定又得卖一天才收得了工。似乎追随着天气的变热,豆花也越来越难卖了。
望着近午时越来越毒的日头,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做适合夏天吃的东西来卖,兴许生意不错。
再卖了一会儿,过了吃中饭的点,见河边下船的人越来越少,周梨收拾起碗碟和豆花桶,就打算推车回村吃午饭。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周梨看见来人,不禁皱起眉头。
来人她也认识,是镇上的一个地痞纨绔,仗着家里有几间铺子,整日和几个兄弟厮混,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
个把月前,这人从四洞子桥来河这边踏春,就看到在河边卖豆花的周梨,见她立在一片春生的青草地上,质朴清丽,酥·胸细腰,时而弯腰舀豆花,时而挽一下鬓发,别有一番风情,就特意到她这里来买豆花,还拿把扇子挑周梨下巴。
周梨十分反感这样,恼羞着打落了对方的扇子,豆花也不卖了,推着板车就回了村。
后头周梨来卖豆花还提心吊胆了几日,直到那人没再出现,她才安心。可今次怎么又来了,着实让人烦心。
她说了句豆花卖完了,就打算推着车子离开,可那男子却压根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周梨面无表情睨他一眼:“这位公子,还请你让一让。”
那人被她水灵灵的杏眼一瞥,心里一阵发苏,纵使她态度不好,也不恼,又拿起扇子挑她下巴。周梨躲开,扇子跟上,周梨再躲,扇子又跟上。
“小娘子,自从上回见你,本公子就茶不思饭不想了,你说怎么办吧。”
周梨被他的污言秽语和那炳扇子扰得红了脸,就打算放了车子跑开去,正此时,忽然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那炳扇子也被一张大手给夺了过去。
周梨一惊,抬头一看,就见自己身前立了个青灰色长衫的男子,正是沈越。
第3章 、牵手
沈越没看她,而是冲那个地痞纨绔道:“这位公子,咱们是乡下人,这豆花也是乡野吃食,上不得什么台面,公子何必如此。”
那人面色不好,不耐烦道:“你是何人,把扇子还给本公子,速速让开,别碍本公子办正事。”
沈越没动,把周梨整个护在身后。
那人上前两步:“哟嚯,怎么,她是你媳妇不成,你管这么多?”
沈越赶忙道:“她是我侄女。”
那人道:“既然是长辈,那你就更管不着了,我同这位豆花妹妹情投意合,我与她在这里说说悄悄话,长辈可不适合听,快些让开。”
说着,就伸手预抢回扇子。可明明都捏到扇子头了,却怎么也扯不回去。
“哟,有两下子。”纨绔这才晓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男子,似乎没那么简单,当即就把站在桥头看戏的两个手下招呼过来。
“再不让本公子可就不客气了!”
沈越面无表情看着他。
那人耐心耗尽,当即挥手示意,那两个手下同时冲了过来。
周梨心下一紧,三叔一个读书人,哪儿会打架啊,正想劝阻,哪知,便见他转头对自己道:“你退后些。”然后身前一空,三叔大踏步上前,跟那两个小厮打了起来。
周梨怔忪着看着,深怕他被打中,毕竟那两人手里有棍子。可下一刻她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沈越不知是怎么动作的,三两下就夺了对方手里的棍子甩到一旁,接着这个一推,那个一带,两个先前还神气十足的小厮便滚到了地上。
那纨绔不淡定了,自知今日遇上了对手,也不再停留,把手下叫起来,骂骂咧咧着退到四洞子桥上快步离去。
沈越在外求学时,同几个同窗好友一道专门去找过武师学艺,为的是强健体魄,却也从未同人打过架,他向来脾气好,也不会同谁有过节,今日出手,倒还是头一次。
河边原本围了挺多看热闹的,这会子见那欺男霸女的人走了,也渐渐散去。
周梨还有些愣神,她是真没料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三叔竟然还会打架,并且还挺厉害的,以一打二。
她走到他跟前,有理有度道:“今日多谢三叔。”
沈越方才还神色平静地和人打架,这会子见这姑娘正看着她说话,当即别过头去,轻轻一咳,说了句不必客气,随后大踏步向村子走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周梨有些茫然。不过她还是打心底感激他,不知刚刚打架他可有被打中哪里,虽说他看起来挺会打,但毕竟对方拿了棍子。
不过瞧他背影轻快,脚下生风,应该是没受伤的。
她立在原地愣了会儿神,也推着板车回村子去了。
回到家时,李氏给她留了饭,让她快去洗手吃。周梨没提今日河边的事,怕李氏担心。
吃了中饭,周梨又去卖豆花了,下午她运气不错,遇到镇上有家人办酒席,一股脑买走了剩下的所有豆花,因此申时初刻就回了家。
趁着时辰还早,她决定做点其他适合夏天吃的东西试试。
隔壁,沈越中午回去时就同父母说了今天上午他去了一趟镇上的庠序书院,那里的院长同意他进书院教书。
沈幺夫妻听了也甚为高兴,对于乡下人而言,这是一份再好不过的活计,即便儿子日后不能中举,但教书先生这样的营生,稳定又不用干重活,说亲也好说。
下午沈越无事可做,睡了个午觉起来,决定去隔壁周家村寻找同窗的妹妹。
周梨研究夏天吃食,差把小葱,便出院门到院子对面的菜地里扯小葱,正巧看见沈越出门。
她捏着一把绿油油的小葱同他打招呼,礼貌地喊三叔,他依旧是飞快瞥她一眼,躲开视线,嗯了一声表示回答,然后快步离去。
周梨抿唇笑笑摇摇头,不再看他,捏着小葱回到灶房。
她想好了,她试试做豌豆凉粉。豌豆粉他们家有现成的,去年没吃完的豌豆都晒干磨了粉,一直放着,只偶尔炒肉时拿出来勾芡,周梨觉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赚钱。
取出豌豆粉加冷井水调成稀糊糊,放了适量的盐,接着倒进早已烧热的锅里,用木勺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拌,直到稀糊糊咕咚咕咚冒泡,再搅拌一会儿就将锅整个端离灶台,放到一边案板上晾凉。
做了这些后,她坐在堂屋里打了个盹儿,等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李氏要去做晚饭,被周梨阻止了。
“娘,今晚咱们吃凉粉,我已经做好了,就差调作料。”
李氏看着灶房案板上铁锅里的白玉一般晶莹通透的东西,觉得甚为新奇,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周梨生好火,热了锅,开始煎辣椒油。辣椒下入油里,香味立马就跑了出来,李氏先前还没觉得饿,这会子肚子却咕咕直叫。
就连他们家隔壁,沈幺、牛氏和沈鱼也突然集体饿了。
辣椒油煎好,她又磨了花椒面,切了葱姜蒜备用。
等一切准备就绪,她小心翼翼取出晾好的凉粉,拿到案板上花成条放入盆里,她动作麻利,两三下放好作料调匀,端上堂屋。
李氏夹好一碗吃了一口,顿时眼珠都瞪大了,她家媳妇的手艺怎么这样好,鲜辣爽滑,最关键是凉凉的,大热的天吃起来一点也不哽喉。她平时的饭量也就一碗,今天,她先后吃了两碗凉粉,吃到实在撑不下才作罢。
周梨见李氏吃得开心,对做凉粉拿去卖的想法又增添了点信心。只是光李氏觉得好吃还不行,万一是李氏吃惯了她做的东西,什么都觉得不错呢。
她想找旁人尝尝。
灶房锅里还有一盆凉粉没放作料,她忽然想到今天上午在河边,站到自己跟前,挡住登徒子的三叔。
于是,她说:“娘,反正我都做多了,平日里幺爷爷他们也没少帮咱们忙,不如将剩下的给他们尝尝吧。”
李氏自不会反对。周梨便去灶房调好另一盆,端去了隔壁。
去的时候沈幺一家刚吃完晚饭,周梨发现沈越没在家,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她还想再感谢一下他呢。
沈幺他们原本已经吃得挺饱,可闻着那盆凉粉的麻辣鲜香,还是忍不住尝了尝。
哪晓得这一尝就停不下筷子了。牛氏不禁问:“阿梨,你这是咋做的,也太好吃了。”
周梨也不隐瞒,同大家说了说做凉粉的步骤。瞧见都爱吃,心头对凉粉生意更加有信心。
周梨走出沈幺院门时,心里正幻想着明日卖完凉粉数钱的快乐时光,低着头也没看路,刚拐出他家院门,就陡然撞上一堵人墙。
不知是那人墙太结实,还是她的身子太轻,这么一撞险些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幸亏有人拉住她的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真正跌倒。
她抬首一看,跟前竟是沈越。
她的目光下意识移到被人握住的手上,那从对方手心传来的灼热,突然在她心上烫了一下。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不妥,忙松开了她的手,飞快瞥她一眼后挪开视线,耳朵尖染上一层夕阳彤霞。
周梨羞垂着头,攥紧方才被人握过的手,低声轻唤:“三叔。”
沈越匆匆点了一下头,绕过她进院子去了。
周梨也忙不跌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家院里,正在扫地的李氏见她回来了,喊了她一声,周梨却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子,随口答了句就钻进灶房放盆子去了。
她放好盆子立在灶台边发起呆来,时不时抬起自己的手看,纤巧的手掌此刻发着红,是方才她自己攥得太紧给掐红的。
常年的农活劳作,使手上生了些小茧。她伸出另一只手在茧子上轻轻婆娑,有些发硬发涩,就像摸到豆角皮上。
她想,城里不用干活的姑娘一定拥有一双白嫩嫩软乎乎的玉手,不像她的。
她十五岁嫁到沈家,丈夫新婚头天就去世了,长这么大,除了丈夫这是头一回被外男碰到手。
三叔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也一定见过不少城里姑娘吧,不知道有没有见过那些姑娘的手,如果见过,多半会觉得她的手粗糙不堪。
外头传来李氏扫地的声音,用竹枝捆绑的大扫把,在夯土上轻刮,一下一下,窸窸窣窣,就似刮在她的心上,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
一只简州猫从灶台旁放工具的架子上突然跳进地上的柴堆里,碰掉一只木盆,哐当一下砸到地上,把周梨吓了好大一跳,这才收回思绪。
“阿橘,说了多少次了,不准跑到灶台上!”她杏眼圆瞪,看着那只正在柴堆掏东西的猫。
阿橘听到她的声音,别过头瞅她一眼,发出一声无辜的喵叫。
周梨走到水盆边把手伸进水里洗了洗,再端起水走出灶房,将水泼进了水沟里。
她方才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可是嫁过人的人,那是外男!洗手的水顺着沟渠流走,她不再多看一眼。
那厢,沈越舀了一瓢水倒进盆子里,也准备洗手,却在指尖快要触到水面时停了下来。
他将手掌翻过来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回神,忙又把手伸进水里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