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头就是庠序书院,沈越一进书院门,就被一个同僚拦下,那同僚笑得揶揄:“沈夫子方才大雨倾盆拿着伞就冲出去,原来是为了个姑娘啊。”
沈越蹙了蹙眉,绕过同僚向集英室走去。集英室是这些夫子们不讲课时的休息备课室。
那同僚追过来:“沈夫子今年二十了吧,也该成个家了,那姑娘是你心上人吧,老早就好上了吧,人家在家乡等你那么久,你也该上门提亲了吧。”
沈越震惊于同僚丰富的想象能力,冷着眼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同僚见他没否认,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兴奋道:“哦,我晓得了,那姑娘是家里安排的吧,是不是样貌不是沈夫子喜欢的啊?”他方才也只是在街上瞥见一眼沈越与那姑娘,但姑娘的脸却没看清楚。
沈越刚想反驳说人家很漂亮,但旋即察觉哪里不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任由同僚在一旁自说自话。
他要是反驳回去,岂不是承认了什么?这不是污人家姑娘清誉吗?
同僚说了半天见沈越不开腔,瘪瘪嘴,突然意识到,那姑娘也许真长得差强人意。
家里安排的姑娘,以沈夫子那样古板冷淡的性子,势必不会拒绝。那他岂不是戳到人家沈夫子的痛处了?
突然就有几分同情沈越,收了话头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沈老弟,娶妻娶贤。”
沈越抿唇,冷眸睨他一眼。
同僚见他似是生气了,借故自己马上要上课,溜了。
周梨回到家,李氏想她没带伞必定在外头淋了雨,就催促她去换衣服。
周梨换了衣服想着自己的吃食计划,便去了灶房,把买来的糯米舀了些出来,再舀了普通大米,把两种米混合洗了两遍,再放水浸泡,晾到一旁。
这米至少得泡一夜,这会子她开始做凉粉,今天只剩下午生意,她就没想着再做豆花,做了也卖不完。
凉粉做好后推到河边,上午的时候去镇上买东西没来,下午一来就有人围上来,周梨热情地为客人们打佐料准备吃食。
约摸申时末,凉粉就卖得差不多了,她收拾了一番后打算推着板车回家,抬眼就瞥见沈越正好下四洞子桥。
她推着板车和沈越汇合,笑道:“三叔下学了?”
沈越应了一声,两人便沉默下来。
周梨晓得他不太愿意和自己说话,也没再开口。可并排走了一阵后,身旁的男子却意外开口了:“今日豆花卖完了吗?”
周梨道:“今日没做豆花。”
又沉默下去。
再过一会儿,男子又问:“上午遇到的那个王木匠和你是同村?”
周梨诧异地看他一眼,心道上午见面时不是已经介绍过了么?难不成三叔有什么活计想请个木匠?所以想多了解一下王大哥?
有了这么个猜想,周梨便开始夸王许:“王大哥祖上就住在周家村,家里三代都是木匠,那手艺也是祖传的,基本上什么都能做,桌椅板凳,床榻门窗,木雕花也会,从前我还没嫁到沈家这边时,他还做了两把木梳送我和我娘呢。”
沈越瞥她一眼,见她说得投入又认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仿佛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都泛着光。
他轻咳一声接话道:“王木匠手艺这样好,日后若有什么木工活,一定找他。”
周梨笑道:“王大哥做事认真负责,你找他准没错的。”
沈越点头。
进村后,两人默契地拉开距离,之后沈越逐渐加快脚步,慢慢走到了周梨前面。
周梨也没觉得三叔这行为有什么不妥,毕竟他们两个的确也不适宜走得太近。
沈越回到家,在院子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见牛氏来院子里洗衣服,顺口问道:“娘,你可知隔壁周家村的王木匠?”
牛氏一边搓衣服,一边道:“知道啊,堂屋里那几张胡床都还是在他那里买的,他木活做得不错。”
“他好像要比我大一点是吧,可有成家?”问完又怕牛氏多想,忙加一句,“我们书院有个同僚,他家妹妹在街上见了王木匠一眼,说是挺合眼缘,就托我打听打听。”
牛氏搓衣服的手顿了顿,看向儿子:“娘还道你只晓得读书呢,也关心这些事?”
说得沈越有些不自在,端起手里的金银花茶喝了一口。
只听牛氏接着道:“王木匠早年娶过一个媳妇儿,后来死了,不过他人能干老实,也会赚钱,样貌也不错,只要你那同僚的妹妹不嫌弃他是个鳏夫,倒是不错的夫婿人选。”
沈越想起上午在镇上,王木匠看周梨的眼神,直觉告诉他,他对周梨有什么其他想法。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下一刻就听牛氏道:“不过我瞧着,那王木匠好像对阿梨有点意思,你那同僚可要看仔细了,别把妹妹心思透露出去,却被人家拒绝,多不好意思。”
沈越突然失了聊这话题的兴趣,随口应了牛氏两句,回房看书去了。
他回到房间里,捏起一本书翻了翻,外头有夏虫鸣叫,扰得他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他干脆起身去把门和窗都合上了。
可门窗关了一会儿后又觉得屋子里闷热,便开了后门走到侧院,院墙上那两朵丝瓜花还开着,但花蒂处似乎已经开始长出小丝瓜。
他听到院墙那边传来女子的声音:“娘,今晚咱们吃手擀面好不好?”
他听到李氏说了声好。
他想,自己既然答应了同窗要帮忙照看妹妹,那么对于她的终身大事,也应该悄悄把一把关。那个王许王木匠,不知确切的人品如何。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周梨做好手擀面,婆媳两个吃了,在院子里纳了会儿凉,就回屋去了。
这一夜,周梨帮着李氏收拾细软,再过两日便是李氏母亲的生辰,依照往年惯例,她明日就要启程回娘家。
李氏娘家在隔壁镇子,距离沈家村路途有些远,幸亏隔壁的牛氏也是那个镇子嫁过来的,且她的父亲同李氏的母亲生辰挨得近,是以李氏每次都是同隔壁一家一道回去。
届时,两家到甜水镇上合起来雇一辆马车,经济划算,路上也热闹。
“娘,今晚我炸了些菜饼子,你们拿着路上吃,我还做了些酸梅汤,明日装些路上喝,如今天热,喝酸梅汤解渴。”
李氏坐在床头折衣服,笑着应道:“好了好了,娘知道了。你每日要去河边摆摊,如今可是夏天,要是哪天太阳实在太大,就歇两天,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我这一去,估摸着要个十来日才能回得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
周梨道:“晓得了娘。”
今年婆媳俩商量过了,周梨留在家里,因为去那边少说也要十天,十天的功夫不知得卖出去多少豆花。河边的豆花摊子如今是婆媳俩的主要生活来源,歇十天那么久不出摊,李氏总觉得不妥。
第二日等周梨起来,李氏早走了。她想起昨夜泡的米,做了凉粉和豆花后,就把米捞出来磨成米羹。
米羹磨好后,又加了些豌豆粉进去活匀,再烧一锅水,等水烧开了,又把米羹慢慢倒入锅里,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拌,直到米羹完全熟透。再均匀盛入事先准备好的十只小碗之中晾凉。
等待的间隙里,周梨又拿红糖出来熬了红糖汁。
等做好这一切,已过了平日出摊的点儿。周梨忙把一应吃食装上板车,推着出了门。
今日路过隔壁时,见隔壁的院门紧闭,还上了锁,她想,八成连三叔也跟着去了。
来到河边,她把那十只碗一一摆出来,再用白纱布搭好防蚊虫在上面驻足。
来这里买东西的人没见过周梨做的这种东西,纷纷过来问。
周梨笑着介绍道,这叫凉糕,吃之前淋上红糖水,甜香细滑,好吃得很,也不贵,三文钱一碗。
一个随母亲出来赶集的孩童听说有红糖水,嚷着要吃,他母亲拗不过,只好给他买一碗。
浓浓的红糖水浇到白嫩嫩的凉糕上,颜色还怪诱人。小孩端起来用勺子舀一口在嘴里,顿时兴奋得直跺脚。
简直太好吃了!
周围人见小孩吃得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都有些好奇起来,有几个人忍不住买来尝。哪晓得还真的特别好吃。
有个熟客道:“阿梨的手真是太巧了,做的什么都好吃。就连同样的豆花,也要比镇子上的好吃,阿梨,你咋不去镇子上做生意?”
周梨心底荡起一丝水花,去镇上做生意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谈何容易,首先租铺面的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临近中午时,十碗凉糕悉数卖光。
到了回家吃中饭的点,周梨开始收拾摊子,却在收伞时突然脑子一晕,差点没站稳,还是扶着伞把缓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这是怎么了?
也没多想,仍旧推着车子回村去了。吃过饭,瞧外头的太阳毒辣得紧,这会子应该也很少有人出来买东西,她便睡了个午觉。
等醒来时已是未时初刻,她起身,却觉得身子比以往要沉,但似乎又没什么大碍,便没放心上。
洗了把脸后推着板车出得门去。
可刚一踏出门,经午后的太阳一照,她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起来,进而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摔到地上,哪晓得正好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接住。
她在意识消失前看了一眼接住她的人。
第8章 、照顾
沈越看着落入自己怀中的姑娘,皱眉唤了几声:“阿梨?阿梨?醒醒!”
可女子双目紧闭,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他这才察觉这女子的身体隔着衣服都如火一般烫人,当即擒起她一只手腕,一探,果然在发烧,而且还中暑了。
并且……仿佛气血不太足,像是来了葵水。
他就说,平常的发烧怎么可能叫人晕厥?
现下该怎么办?她们家没人在,他们家也没人在,四周除了他们两家院子又没其他人家住这边。
迟疑片刻后还是把人打横抱起快步钻进身后的院子。
他几乎没怎么观察就找到了周梨的房间,直接把人抱了进去,小心翼翼把人放到了竹席上,再拉过毯子帮她盖好。
循望一圈房间,看见东墙角的洗漱架子,就去拿了洗脸盆打水拧了根帕子盖到了周梨额头上。
做了这么一番动作后,又径直走出房间回到自家院子,直接去取了家里常备的退热药丸。
这药丸需得温水化开,可这会儿去烧水,花的时间未免多了些。他忽然想起自己杯子里还有一些温水,是他之前喝剩下的。
当即把杯子取来化药丸,只是在倒水时,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水可是他喝过的。
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方才抱她进屋已是越礼,若再让她喝自己喝过的水,岂不是太不地道了?
他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把水倒在了放药丸的碗里。事出情急,人命关天,大不了日后不再与她过多接触。
他端着碗出了自家院子,待走到周梨家门口,又小心地瞥了瞥四周,确定没人路过才钻了进去。
他再次走进周梨的房间,人在床上还没醒过来,他把药碗放到床头桌上,唤她:“阿梨,起来喝药了。”
床上人双目紧闭,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他又唤了两声,依旧如此。
这可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他这个外男,本来出现在这里已是不妥,若还要扶她起来亲手喂药,只怕要把圣贤们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了。
可是总不能让人就这样发着高烧躺着吧?村子里以前可有小孩子因为连续发高烧不退最后烧坏了脑子傻掉的。
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又停下来看了看周梨,她此刻不光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的。
犹豫片刻,终于打定主意,跑出去关了院门,再跑回来关了房门。
可突然又觉得这行为看上去十分的狼子野心、有辱斯文,就又把房门打开了。
总算鼓起勇气坐到床边,俯下身把周梨从床上扶起来,哪晓得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一点重心都没有,直接倒到了他的怀里。
他吓得心肝一颤。垂头看去,女子的头枕在自己胸前,夏日轻薄的衣衫领口不知何时被弄乱,豁开了好大一片,露出内里一段嫩草绿的兜儿,以及一片柔白沟壑。
他的耳根子一瞬间着了火。
他忙拉起她松垮的衣领胡乱理了理,确定不会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跳后,这才端起药碗,喂到周梨唇边。
好在女子人虽然是昏迷的,但身体的本能还在,发烧本来就会导致身体渴水,当药流到她的唇瓣时,她迷迷糊糊地喝了起来。
只是才喝两口,怀里的女子就拧起了眉,声音微弱地发出了一个字:“苦。”
沈越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这是药,能不苦吗?
他继续喂,可这姑娘怎么也不张口了。
他无可奈何轻叹一声,把她放到床上,又去她家灶房翻找了一会儿,瞥见案板上的一碗褐色液体,凑近一闻,是红糖的味道,再倒了一点在指尖尝了一口,便把那红糖也一并端进了房间,然后将糖水与药水混合到了一起。
他再次把人扶到怀里:“喝吧,这次不苦了。”
没想到这话还挺管用,接下来女子真就把药喝了个精光。
喝完药后,他又把人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再把毯子拉过来给她搭好,正此时,却听到女子说了句:“谢谢娘。”
沈越一惊,还以为她醒了,可定睛一看,女子双眼仍旧紧闭,分明还在熟睡。
他这才松了口气,八成是烧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正打算端了空碗离开,才站起来,袖摆处就传来一阵钝扯感。低头一看,就看见一只纤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娘你别走。”女子气息微弱,声音细柔。
她竟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娘亲?
他叹了叹气,试图扯出自己的衣摆,可哪晓得,他才扯一下,对方的手却抓得更紧了,还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他惊讶地看向她的脸,却见她的眼角果然滑落一行清泪。
居然还哭了?沈越突然觉得有些头大。这要怎么办?他头一次面对除了妹妹之外的女子哭,还是一个昏迷不醒神志不清的女子。
“娘,别,别丢下我呜呜呜,阿梨很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