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沈越兀自一怔。她该不会是做噩梦了吧?
忽而想起她的哥哥,她哥哥说,他这个妹妹,自小就被抱出了家门,远离自己真正的亲人。而周家能将她卖到沈家村,可想而知她在周家时的生活,应该也是受了许多苦的。
想到这里,再看她苍白的小脸和眼角的泪痕时,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就柔软了下来。
他重新坐回床边,任由她把自己的衣袖攥在手心里。
只是没过几息,他想起了他读过的圣贤书,受过的教诲。现在自己这个行为算什么?
方才喂药坐在人家姑娘床边也就罢了,现在又坐,这和那些登徒子有何区别?
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他一个男子倒是没什么,人家一个姑娘家,名声何等重要。
他当即狠下心来把自己衣袖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抽出自己的衣袖。
随后拿着药碗出了房间,临了还把门关了过去。
周梨迷迷糊糊间察觉自己方才抓住的东西没了,又胡乱地抓了两把:“娘?娘?”
这一回什么也没抓着,眼角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只是此刻房间里唯余她一人。
她确然是做梦了,在梦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亲娘。
娘亲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还给她夹了一片苦瓜,她吃了一口说苦,娘亲又立马端了碗红糖水给她喝。
她说谢谢娘。
她沉浸在有娘的快乐里只一眨眼的功夫,娘亲却又要离开她了。
她叫娘别走,而娘却铁了心不要她。
说她打小就不乖,刚生下来就一直哭个不停,吃奶时还咬伤了娘亲,所以娘亲很不喜欢她,就要把她扔掉。
她抓住了娘亲的衣袖,哭着告诉她:“阿梨现在长大了,很乖的,阿梨再也不咬娘了,再也不哭了。”
可是娘亲却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画面一转,她又回到了周家村,养母把她嫁到沈家,沈家丈夫是个病弱的男子,新婚当夜,他一边咳嗽一边激动地扒光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压向她,她怕极了,疼极了,她开始挣扎:
“不要,不要,不要……”
当梦里的疼痛达到顶峰,现实里的她反而清醒过来,她猛然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唯有床幔与月光。
天已经黑尽了。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都是梦,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呆愣了一阵后从床上坐起来,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沉,才想起自己白天晕倒在了院门口。
不过她是怎么从院门口回到床上的?
她晕倒时,似乎看见了三叔?所以是三叔扶她进来的么?
就在她疑惑之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高大身影一手擒着烛台,一手端着碗走进来。
几乎只用了一瞬,周梨便借着烛光分辨出来人正是沈越。
周梨心头一跳,他怎么进来了?这可是她的房间!现在可是晚上!
沈越看见正坐在床头满眼惊讶望着自己的女子,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到地上。
他白天喂了药离开后,原本也没想再过来,可是在自家侧院看书时一直没听到这边院子发出什么动静,心里就有个不太好的猜想,莫不是她还没有醒?
随着夜幕降临,书上的字渐渐有些看不清了,忽然想起她的药才吃一次,病哪里能好得了?
他曾答应过自己的同窗好友,要好好照顾他妹妹的,他不能食言,所以还是端着药来了。
“你醒了?”说着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你发烧了,这是药。”
走过去把药碗和烛台放到床头:“你醒了就好,我把药给你搁这儿了,记得喝,今日事出情急我才过来的,你放心,我日后不会再来。此处我不宜久待,就先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心头仍觉得还没解释透彻,便又补充道:“你别多想,咱们是亲戚,又是邻居,你下午晕倒了,正巧被我看见,我就把你扶回了房间。”
床上女子没应声。
他又道:“你放心,没有旁人看见。”说完就打算离开。
“三叔!”周梨突然出声叫住他。
他没有回头,垂着眸子道:“何事?”
“今日多谢三叔。”
“不必客气。”走到房门口却停下来,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夏季暴雨多,日后你去镇上买东西,记得带把伞,淋了雨很容易生病。”
说完后,不再犹豫踏出房门。
周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瞥了一眼床边的药碗,鼻尖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她忽而记起自己在睡梦里吃苦瓜,那苦瓜的味道和这药味如出一辙。
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人在喂她吃药。这个人只怕就是三叔。
想到此处,周梨的脸颊变红,她伸手一抹,烫烫的。
一定是自己的烧还没退,她赶紧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过一会儿又有些内急,毕竟昏迷了一天,没入厕。她从床上坐起来,又觉得身下黏糊糊的。
她掀开毯子借着烛光一看——她来葵水了。
她只得起身去换一身衣裳,再去茅厕戴上葵水带。
沈越回到自己房间,点上蜡烛打算再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此刻夜深人静,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他忽然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
这味道他在周梨身上闻见过。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襟,想起白天喂药时,昏迷的周梨撞进他的怀里。这味道八成就是那时染上的。
他突然就有些看不进去书了,打算灭灯睡觉。
可刚想去吹灯,眼光一瞥,就看见自己衣摆的一抹深色。
心头疑惑,哪儿沾的泥么?
他拉起那抹“泥”靠近烛台,一看,不对,是血红色!
这哪儿去染的血啊?
他回想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赶紧换下衣衫,拿去灶房打水搓洗。
可手一接触到那抹鲜红,就颤抖不止,却又只得揪着那块揉搓。
第9章 、般配
周梨在家躺了两日才觉得身子好利索,这两日她都没怎么吃下东西,如今病好了,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
跑到灶房里看了一圈,灶台上方挂着腊肉,架子上放着干豆豉坛子,她咽了咽口水,去侧院的丝瓜架下扯了两把蒜苗,又回来割了一小块腊肉下来。
忽而想起隔壁的三叔,前两日照顾自己一场,如今也是独自在家,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会不会做饭。于是就又割了一块肉下来。
点柴生火,架锅烧油,油热了放两勺豆豉煸炒出香味儿,又倒入切好的腊肉,再继续翻炒,最后把蒜苗倒进去,豆豉的酱香,混合着肉香,再与蒜苗独特的辛香碰撞在一起,味道早随着屋顶的炊烟飘到隔壁去了。
这会儿正值午时饭点,沈越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水煮面,闻着这豆豉炒腊肉的味道,抿唇叹息一声,继续吃面。
面条两三口吃完,却没有半分饱腹感,肚子里的馋虫依旧躁动得厉害。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菜香是别人家的,他什么也没有。
他端起空碗打算回灶房洗碗,刚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有人在敲他家院门。
“三叔在家吗?”
是周梨的声音。沈越端碗的手一颤,睨向门口,就预走过去开门,可才抬脚就又收了回来。
他看了看院中架子上前天洗了晾上去的衣衫,那上面沾了不该沾的味道,染了不能染的秘辛。
虽说他答应了朋友照顾妹妹,但男女始终有别,他是孔子门生,更应该注意这一点。
想到此处,他定下心,抬步踏进灶房。
门外的女子敲了半晌门,不见有人回应,心道也许三叔没在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豆豉炒腊肉,有些失望,转身回去。
却在回去的路上,刚好撞见两个村人路过。
周梨笑着同他们打招呼,他们回应着周梨,眼光却在周梨手里的腊肉和沈越家的院门上逡巡。
其中一个同周梨一般大的女子,今年刚成的亲,平日里就是个摆闲资的话匣子,见周梨端着菜出现在沈越家门口,特意问道:“阿梨,你手里的是什么?闻着怪香的。”
周梨感受到她眼中意味深长的探究,笑着答了句腊肉,就说屋里还有事,赶忙回家去了。
她走后,这两个村人开始咬耳朵,先才问话的那个讲:“我听说前几天沈秀才他们一家和周寡妇的婆婆,都去隔壁镇子了,如今在家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你说刚刚周寡妇那菜,是不是端给秀才的?”
另一个人轻笑:“谁知道呢?”
周梨自是没听到这些,她把腊肉端去放好,自己才开始吃中饭。
今天时间已经过半,她下午没去河边摆摊,在家打扫了半天卫生。黄昏时,她先把明日要卖的凉糕和凉粉做好,放在灶台上,用棉纱布盖住。
待得次日,她一早起来又做了豆花,这才推车出门。
可没想到,今日到河边时,发现自己平时摆摊子的位置被人占了。她也不过是两天没来而已。但她也没恼,毕竟这地盘又不是她私人的,谁都可以来这里摆摊。
她另外寻了处地方安置,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从前的熟人过来买东西。
“周小娘子这两日怎么没出摊?还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害我一顿好找。要说豆花和凉粉啊还是你做的好吃,那位吴娘子卖的豆花凉粉,老得跟我阿婆一般了。”
周梨讶然:“吴娘子?”
食客道:“喏喏,就在你原先摆摊儿的位置。”
周梨看过去,正好看着个妇人殷勤地叫着卖:“吴家豆花、凉粉,鲜嫩爽口,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好吃。”
食客道:“别看她卖得比你便宜,但味道真的不行。”
周梨见那边摊子买的人也不少,如果诚如这位客人所言,那边豆花和凉粉不好吃,那么,那些客人多半是冲着便宜去的。
她的豆花和凉粉都是卖的两文钱一碗。
那食客又道:“从前在河边的场子也只有你一家卖这个的,如今多了一家,还比你卖的便宜,你是不是也考虑降降价?”
周梨看向食客,也不恼,笑着应道:“若觉得我的贵了,你自去买那边的。”
食客讪讪一笑:“我开玩笑的,我挑嘴,就爱吃你家的。”说着,端上自己的那份凉粉,一旁吃去了。
周梨也不再看吴娘子那边,认真做起自己的生意来。
那些上吴娘子处买吃食的,都还没看到周梨,以为她今日也没出摊,况且吴娘子的豆花凉粉便宜,所以即便味道没那么好,很多人还是愿意买。
只不过,这只是在没发现周梨之前。
周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在意那边摊子的情况。
那边摊子上不知是谁喊了句:“豆花西施今日出摊了!”
围着吴娘子的四五个食客纷纷朝周梨这边望过来,然后集体对吴娘子说不买了,通通跑到了周梨这边。
唯一还剩下一个食客,看着吴娘子手里打佐料打到一半的凉粉,有点不大好意思开口,但见她手里那木楞楞的凉粉,又想到豆花西施那晶莹剔透的凉粉,心一横:“我,我也不要了。”说完也跑了。
吴娘子舀醋的手一僵,看着自己突然空荡荡的摊子,再忘向周梨那边。
柳眉一横,把醋勺子一扔,冷哼了一声。她的豆花凉粉可才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实惠,味道也不差啊,那些人看着那寡妇来了,竟都跑过去了。
气死她了。
豆花西施?那些糙汉子哪儿是冲着豆花去的?分明是冲着那寡妇去的!她家那个不中用的男人平日里也没少偷看那寡妇,不就是会卖点儿骚吗?
她睨向正招呼客人的周梨,见她笑容灿烂,身段袅娜,胸前那对儿软馒头,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也能瞧出那尺寸定然不小。她用手抓着空气比了比,仿佛一手都握不住,再捏了捏自己的,觉得也不差啊!
她插着腰气了一会儿后,突然伸手把自己的兜儿往下拽了一把,露出两半大馒头,中间还有一道丘壑。
她清了清嗓子,吆喝道:“赛西施豆花凉粉,只要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好吃,快来买哟!”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只有男人才听得懂的嗲意。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了不少人朝她看来,她暗喜地挺了挺胸,继续叫卖。
正在周梨摊子上吃凉粉的汉子们突然愣住了,那边正春色撩人呢!只不过,就是胖了,黑了点。
正遇见个妇人在周梨这儿买豆花,向吴娘子睨了一眼,嗤笑道:“赛西施?亏她叫得出口。阿梨,你说那吴娘子是不是故意的,她明知道你绰号叫豆花西施。”
周梨打好佐料递给妇人,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那边很快也有不少人围着买东西了,大部分是河边货船上的搬工。都是些糙汉子,有免费大白馒头看,他们脑子不想过去,身子也要过去了。
周梨心里虽然也有那么一丝不高兴,但她懒得同吴娘子计较,就任由她去了。
可哪晓得,她第二天出摊时,那吴娘子又把她昨天的位置给占了。
吴娘子挺了挺大白馒头,看着推板车正面无表情的周梨,笑道:“周妹妹,昨天不好意思啊,占了你平时的位置,今天我就在这儿了,那位置还是让给你吧。”
周梨起先还不大明白她是何意,但看见她身后的黄桷树时,突然就懂了。这里是树荫,凉快。
周梨没同她说一句话,兀自推着板车去了她平时卖豆花的位置。她反正有幺爷爷给的伞,去哪儿都一样。
哪晓得她才把伞支撑起来,那吴娘子竟三步一抖肩、五步一扭胯地走到了她身边。
“周妹妹,你这伞哪儿来的啊?”
周梨很不想同她说话,但人家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她只好不咸不淡地答道:“我家隔壁幺爷爷给的。”
这答案似乎早在吴娘子的意料之中,一点也不吃惊:“哦?那就是沈秀才家给的了?”
提到沈越,周梨才抬眸看她一眼,但见她笑容古怪,不禁蹙起眉来,强调道:“是我幺爷爷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