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些悸动荒唐的日子逐渐远去,周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原想着,或许她和三叔,会慢慢变成最平常的乡邻吧。
只是没想到,很快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临近年关。
夜里,她起夜,路过北面的院墙,差点被一个物什砸中。
那物什划破冬夜,倏地掉到了周梨脚边,周梨前进的步子一滞,疑惑地看向地上。
黑蒙蒙的夜里,她隐约看见脚边躺着一团小小的东西。久违的记忆在这一瞬悉数涌来。
她侧头看一眼身旁的墙垣,心跳蓦然加快:“三叔?”
这个称呼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叫过了,统共只有两个字,而口齿每咬一个字,她的舌头都为之一颤。
墙那边果然响起沈越的声音:“新年快乐。”
声音透过墙垣传过来,穿透周梨的耳膜,让她一阵心悸。
她蹲下身,拾起地上的东西,外层用一只布袋子包裹着,周梨拉开抽绳,竟取出一只锦囊来。
“这只锦囊里有平安福,是静居寺住持开过光的,听娘和妹妹说,静居寺十分灵验。”
黑夜里,她看不清那锦囊上的花纹,隐隐的能闻见一股寺庙焚香的味道。
“三叔……”她想说点什么,内心里酝酿良久,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谢谢你。”
那边淡淡地“嗯”了一声,周梨听见墙垣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末了,再是吱呀的关门声。
三叔进房间了。
周梨伫立在原地,捏着那只锦囊愣了许久,冬夜气温极低,她在外面的时间太长,身体开始打起颤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瓣,从唇瓣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或许的确是太痛,她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后来每逢节气,她都能在墙垣下捡到礼物。有时候她刚好起夜遇见,会和沈越说上几句话,有时候是第二天起来,看见院墙下多了个陌生的小包裹。
而平日里,就算在大街上意外相遇,他们也只是相视一笑,微微点头示意,就像两个最普通、最疏离的相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周梨有时候回村会撞见沈越家院子里来媒婆,只是那些媒婆每每都是欢天喜地的来,灰头土脸地回去。
牛氏瞧着心急,有时候会特意邀请沈越远房的小表妹小堂妹来家里玩,每次周梨都以为有戏,可是没过多久,小表妹小堂妹都会悻悻地离去,一如曾经的牛茵茵。
一转眼,两年过去。
沈越单着,周梨也单着。
适逢乞巧节,这一夜,新月如钩,高高地挂在夜幕里。周梨知道,这一夜,她又会收到礼物,所以她一直站在墙垣下等。
果然,到了半夜,她听到那边有脚步声慢慢走来。
“三叔?”周梨唤道。
“嗯。”
夏夜蝉鸣寂静,两人又是半晌没了下文。
良久后,周梨咬了咬唇总算开口,“不要再扔东西进来了,被发现了你我说不清。况且……”周梨停顿片刻,“况且三叔年纪也不小了,早晚得娶妻。”
沈越今年二十三岁,这么大的男子还没娶过妻,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来。周梨隐约感觉到,他迟迟不娶,和自己有关。她今夜要好好劝劝他。
谁知那边却避过后一个话题,只答前一个:“你哥哥临死前托我照顾你,我不能失信。”
话音一落,又抛过来一个物什,直直落到周梨脚边。
紧接又着听到那边道:“我妹妹买多了,扔了可惜,你拿去用吧。”
周梨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周梨望向当空镰月,许久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包裹,缓缓展开来看,借着月光,她看见里面是一盒胭脂,和一根发簪。
她将东西拿进屋子,爬到床头,抱出来一只红木匣子,打开盖子,将胭脂和发簪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跳跃的烛光里,那匣子内,已经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锦囊、玉观音、绢花、胭脂、眉黛、簪子……
每一样都是崭新的,没有一点用过的痕迹。
看着满满一匣子东西,周梨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带着滚烫的温度,滴到匣子里的一朵紫薇绢花上,把一片紫红色的花瓣晕染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周梨再次捏着那只梨花簪子到天明,这一夜,她辗转了无数次也没睡着,等第二日起来,两只眼睛肿得跟胡桃一般。
偏生这一天生意好,她和李氏忙得晕头转向,一会子这边又要茶,那边又要豆花,再又有新进来的客人要招呼。
大抵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周梨听着店中闹哄哄的声音,脑子里突然一白,眼前一炫。
她脚下一轻,堪堪跌倒。正此时,有人从背后扶住了她,她抬眼一看,却是王许。
“阿梨,你没事吧?”
周梨赶紧从他身上站起来,摇摇头:“我没事,可能是今天太忙了,我头有点晕。”
王许环顾一圈,店内座无虚席。他试探地道:“阿梨,要不……我帮帮你吧。”他问出这话时,偷偷觑着阿梨,深怕阿梨又郑重其事地拒绝他。
两年前,豆花店刚营业那段时间,他也总来帮忙,后来他曾向阿梨袒露心迹,自从那次,阿梨便十分认真地同她说过一次,让他不要再来店里帮忙,说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好。
这两年里,他也时常过来,借着吃豆花的由头看看周梨,两人的关系还算和谐。这一次,阿梨还会拒绝吗?
多半还是要拒绝的吧,王许想。
谁知,阿梨看了他一眼,竟轻声道:“好。”然后别过头,径直进了后院。
王许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顿时心头大喜,干劲十足,开始帮阿梨招呼起客人来。
周梨躲到灶房里,双手撑在灶台上,垂着眼想着什么。
或许,她需要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她不能一成不变墨守成规,王许需要她尝试着接受。
沈越需要她放过。
*
深冬时节,书院开始放假,要到大年后才会开学。每到这个时候,沈越再没理由宿在镇上,便会回村子里住。
这一天腊八节,村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腊八粥的味道,沈越看书看累了,走到房间外,望着隔壁的袅袅炊烟,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
今天阿梨回来了。他似乎仅凭着味道,就能辨别出,隔壁做饭的是不是阿梨。
他在村子里住的时候,鼻子总是十分留意从隔壁灶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沈鱼路过哥哥身边,见哥哥闭着眼,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忍不住问:“哥,你咋了?”
沈越睁开眼,看向妹妹:“没咋。”
沈鱼笑得揶揄:“你在闻隔壁腊八粥的味道吧?娘还没做呢,隔壁的可太香了,刚刚我还过去瞧了一眼,是阿梨在做,我就说,怪不得那样香。我都留口水了。”她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两年前吃藿香鲫鱼的事儿,“哥,要不要我去隔壁要一碗腊八粥?”
沈越也想起了两年前,不自在道:“你要想去就去,问我做什么?”说完,径直回屋看书去了。
沈鱼偷笑了一会儿,闻着隔壁飘来的香味,眼睛一眨,主意一定,反正她脸皮厚,当即跑出自家院子,又到隔壁串门去了。
沈越透过房间窗户看着小鸟一般飞出自家院子的妹妹,抿了抿唇,说实在话,他有点羡慕妹妹。
“咕隆咕隆——”五脏庙适时地叫了两声。
沈越摸摸肚子,自嘲道:“你倒是挺应景。”
这会子家里还没开始做饭,牛氏也在准备做腊八粥的东西,刚把腊肉煮好,正在切丁。沈越自知离吃饭还有一阵,便忍着饥饿,继续看书。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又响起妹妹的声音:“娘!咱们年后兴许有喜酒吃了!”
牛氏站在灶房里,别过头看向门外院子里的女儿道:“你这孩子,谁给你下请帖了不成?”
沈鱼笑眯眯走到灶房门口:“倒是还没给我下请帖,但我亲眼看见了。”
牛氏笑道:“那你倒说说是哪家有喜啊?”
沈鱼故作神秘道:“你绝对想不到,就是咱们隔壁!”
牛氏讶然:“你说隔壁?阿梨吗?和谁?”
沈鱼道:“还能和谁?自然是王许大哥啊。”
牛氏作“果然如此”状:“我就说他俩准成吧。”
沈鱼道:“你说王许大哥在腊八节这天下聘,是不是想年前就把婚事办了呀。”
牛氏应和道,“应该是吧。”随后叹息一声,“阿梨这孩子命苦,出了族谱也有两年时间了吧,一直都不愿意再嫁,如今能嫁给王许,倒是个不错的归宿——唉?越郎,你去哪儿?”
牛氏正和女儿摆着闲,忽瞥见自家儿子飞快地冲出了门去,叫也没叫住,不免摇摇头,道:“你哥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子怎么跟赶着投胎似的?也不知道是去哪儿?”
沈越一路冲出自家院子,站到路边不远处,望向隔壁门里。
王许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紫色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胡须刮得比往日还干净,嘴角不住地上扬着,满眼的喜气,正在同坐在一旁的李氏说话。
他跟前的地上,放了两只箩筐,箩筐外围绑着红绸扎花,内里装满了用红纸包裹的聘礼。
正此时,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过来,给王许递上一杯茶,王许当即站起来双手接住,冲着女子憨实地笑。而那女子,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衫子,衬得她满面的红晕,递了茶后,她没作停留,含着一抹娇羞退了下去。
满目的喜红隔着老远的距离,印到沈越幽深的眸光里,就好似在他双瞳里纵了两把火,正无声地烧灼。
垂在两侧的手,突然捏紧,指尖狠狠地掐进了肉里。良久,一滴殷红,堪比聘礼的颜色,沿着指缝蜿蜒,滴到脚边褐色的泥土上。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男女主情绪不对,所以进行了大修,新多出一千五百多字,之前购买过的不会重复收费
第48章 、翻越
这么些年, 王许还是头一次来周梨家里吃饭,他有些手足无措,周梨做饭时, 他跑到厨房帮忙, 却被周梨推了出来。
王许心里喜滋滋, 单身数年,如今又要娶媳妇了,还是娶的阿梨, 他的唇角翘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吃过饭, 趁着天还没黑尽, 周梨得回镇上, 明早还要营业, 王许自然同行相送。
两人出了周梨家院门,并排走向村口。路过隔壁时, 周梨忍不住觑了一眼那处门内。
沈幺在劈柴,牛氏在洗衣裳, 沈鱼踢着毽子。
唯独不见沈越。
周梨收回目光, 继续听王许给她讲笑话,她时不时笑一下。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肩并肩走在村人的视线里,村口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看见了他们, 免不得揶揄两句。
一时间, 两个人都红了脸。
周梨一不留神踩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脚一崴,差点跌倒,王许托着她的手臂, 就势扶了一把,她才堪堪站稳。
只是这么个意外,却逗得村口的人们齐齐笑出了声。
周梨被那些人笑得不好意思,扯着王许快步离开。
两人走后没多久,村口的人们又看到了沈越路过。
“越郎,你住阿梨家隔壁,可看见今日王许挑了些啥聘礼来?”有人好奇,王许一个木匠居然挑了满满两箩筐的聘礼,也不晓得里头都是些什么,值钱不值钱。
谁知,沈越竟似没听见一般,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兀自走过。
“这越郎是咋了?看他一副被招了魂儿的模样,咱们和他说话呢,竟一个字没听到。”
“谁知道呢?他也是个奇怪人,八成读书读傻了,仪表堂堂的一个人,竟怎么都娶不着媳妇儿,你看人家王许,还是个鳏夫呢,还把咱们村最漂亮的小媳妇儿给拐走了。”
……
村人的话渐渐消失,沈越看着走在远处的那一男一女,眸色越来越沉。
他走得极慢,隔得极远,深怕走得近了,周梨一回头看见他,届时,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假使阿梨牵着王许的手,同他打招呼,叫他三叔,笑容透着疏离,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时刻,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周梨走到四洞子桥时,停下脚步,叫王许不用再送,自回周家村去。
王许本想坚持,周梨却说,他们两个毕竟没有拜堂成亲,不宜总走那样近。
王许挠挠头,依依不舍地同周梨道了别,脚步一转,沿着甜水河,向周家村走去。
周梨目送完王许,收回目光时,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村口,一个人影倏地闪到了一棵大槐树后。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个人影莫名有些眼熟……
她皱起眉,回过头来,低头叹了一声,不再理会,兀自向镇子走去。
她走到长街上,忽看见路边有人在卖树苗,她一眼就看中一棵橙子树苗,上前买下,带回了店里。
时至天黑,周梨在屋里点了油灯,借着昏黄的光亮,她爬上床头,取下红木匣子,打开盖子,伸手进去,将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触摸了一遍。
她动作极慢极轻,带着隐忍,如触摸刚出生的婴儿,力道重一分,怕划伤婴儿的肌肤,力道轻一分,又怕无法安抚。
灯光里,她目光莹莹,在每一样礼物上面徘徊,就仿佛在试图将它们每一个的轮廓和色彩镌刻进心底。
良久后,她深吸一口气,决然地关上盖子,再拿出一把锁,将匣子锁上,又去找了一张棉布,将整个匣子都裹进棉布中,抱着匣子,朝院中走去。
她把匣子放到石桌上,又去灶房里拿出一把锄头,走到北面墙垣下,开始挖土。
锄头一下一下砸到地上,不一会儿,一个锅大的坑挖好,周梨放下锄头,去拿起匣子,走到土坑前,蹲身将匣子放了进去。
又拿起锄头,将之前铲起的土,一点一点,重新填埋回去。
她之前在院子里点了一只火把,晦暗的火光里,她一边铲土,一边看着那匣子慢慢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