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一份不知是深是浅的感情吗?又或者是过去被她控制的余怒未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白芨一点也没有考虑过第三种情况。
仿佛是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觉得,刺心钩一定会去找她的。
就算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就算他大概率根本找不到她,就算他找到她也根本什么好处都没有。
他也会去找她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样的感觉。
*
有的时候,你的感觉,会比你的大脑更加聪明。
因为它们是绝对诚实的。
*
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时,白芨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在床上扭了一会儿,含混不清地问道:“刺心钩,什么时辰了?”
没有人回应她。
怎么又不回话,这也不是什么令人尴尬的问题呀。白芨感到有些奇怪,又在床上扭了几下,然后翻身坐了起来,准备下床。
脚踩到冰凉的地面上时,她还觉得挺奇怪,刺心钩的地铺这么快就被他收起来了吗?
之前,他一直都会在她醒了之后再收的。她也乐得拿来做脚垫。
冰凉的触感刺激着脚底。白芨坐在床边,愣了一下,意识忽然就驱散了困意,回到了脑中。
啊……
白芨坐在床边,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也不想细想,就这么叹了口气,揉了揉脑袋,趿着鞋子,洗漱去了。
北上已经有段时间了。白芨目前身处的是一个名叫临厉的小县城,紧邻着厉州。
临厉虽然只是个小城,却也十足热闹,大清早便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
白芨喜欢烟火气。她喜欢看人开心地笑闹,总觉得见到别人开心,她自己也会感到开心。
母亲说,这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倒觉得,她只是爱热闹。
白芨洗漱完,便下了楼,在客栈大堂点了几个菜,还叫上了一壶最喜欢的花雕酒。
临厉城小,没什么高端的酒楼,也并没有太多外乡人造访。白芨所住的客来客栈,与其说是个客栈,倒不如说是个餐馆,备了几个房间罢了。大清早的,客栈外头甚至还支上了早点摊,叫卖包子烧饼。不断有人光顾,整个客栈热热闹闹。
白芨支着脑袋,看着周围的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充实,都有着自己的人生。
隔壁桌上,有几个江湖人士,正随口闲聊些时下的八卦。
大堂中间,坐着几个庄稼人,像是上工前想吃顿好的,叫了几个菜,边吃边聊。
另一边,有一对母女。母亲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小心地给她喂着米汤。这么大的孩子,好像正是要慢慢断奶的年纪呢。母亲看上去有些辛苦,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去哪里了。
仔细看看,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竟还坐着个俊秀的公子。若不是坐在了角落,此人必定很是显眼,却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他的眼睛上蒙着块白色的布条。
是……眼盲吗?
没等白芨多想,隔壁桌的江湖人士中,有人忽然提起了新的话题:“谁能想到,天蚕派门主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白芨一听,整个人精神一振,顿时收回了视线,凝神细听。
“可不是。竟还是亲生女儿揭出来的。”另一人搭腔道,“你说这对自己的亲爹,也真下得去手。该不会是为了夺权吧?”
“可我听说,此事证据确凿,官府认了的。否则那凌鸿云怎么会被压入牢中。”又有人道,“何况,若真是为了陷害,这般做法,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两千’。谁不知,此事一出,天蚕派弟子去了半数,名声一落千丈,可谓是人人喊打。这么看,愿将此事和盘托出的凌小姐是何等高义。我辈自当佩服,岂能恶意揣测。”
白芨在旁边听着,愣了一会儿。
为了凌月婵,她其实没有彻底地揭穿凌鸿云。那晚,她虽然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了真相,却被凌鸿云倒打一耙,因而并没有人愿意相信。后面,真相,以及她觉得可以如何验证真相,也都是她私底下和凌月婵一个人说的。
她没想到,凌月婵竟能如此……这般大义灭亲,竟然亲自揭发了自己的父亲。
明知真相会对天蚕派会有何等恶劣的影响,会给她造成怎样的压力,她也没有对外界有丝毫隐瞒。
一时间,白芨心中乱糟糟的,很是复杂,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究还是慢慢地提起了嘴角。
“不愧是月婵。”她轻声道。
饭菜很快上了桌。白芨用筷子戳着包子,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唯有花雕酒入口,能让她找回几分快乐。这世上哪有不好喝的花雕酒呢?
隔壁的江湖人士早已换了话题,白芨却就像是这桌上的包子,被筷子一戳,就忽然流出了许多汤汁,堵也堵不回去。
白芨心想,自己也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开心。因为刺心钩的事,因为凌月婵的事。
白芨叹了口气,戳着一个流尽了汤汁的包子,放入了口中。
她很快吃好了饭,正要放下筷子,就忽然听到客栈外有了些许喧闹。
白芨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很显眼的人出现在了街道上。
此人……虽然这样说很是无礼,但确实,此人一出现,这周围所有的人就都不太能吃得下桌上的饭了。
来人满面生疮,严重到根本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瘦得脱相,衣衫褴褛,看上去很像是个乞丐,却对乞讨没有丝毫兴趣,只顾着左顾右盼,不知是在寻找着什么。
在视线触及客栈大堂内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停住了。而后,他忽然直直地对着大堂中的那对母女,冲了过去。
母亲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的女儿。那孩子也被吓得不轻,顿时哇哇大哭了起来。
旁边,一个正在吃饭的庄稼人眼疾手快,起身一把拦住了来人,道:“诶,诶——老乡,干嘛呢?你认得人家?”
他试图拦着来人,却没料到来人力气极大,竟一下子就甩开了他,还使他倒退了两步。
这么一下,那庄稼人还有些懵。来人骨瘦如柴,而他们却是日日种地的,自有两膀子力气。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使了劲拦的,还让人一把推出两步去。
刹那间的工夫,那男子已经到了母女近前,一把拉住了母亲的手臂。他握得不知有多用力,眼见对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被按出了痕。
“啊——你松手!”女人被吓得不轻,一边把孩子往后放,一边极力地挣扎。
见这情况,白芨旁边桌的江湖人士也站了起来,几个人一起到了那男人旁边,试图将他拉开。
那人却谁也不理,只顾盯着母女二人,无比迫切地盯着他们。“啊啊!”他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竟是个哑巴。
“这位……仁兄,”一名江湖人士开口,“这位夫人并不认得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放手!你若还不放手,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第46章 捕头 [VIP]
男人当然不会放手。他仿佛根本就看不见身边的人, 也听不见耳边的话。他盯着那对母女,不住地“啊啊”。
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就像是海洋中的孤鲸,竭力地释放着自己的声音, 却收不到任何想要的回应。
眼见着已经下了最后的通牒, 此人却还是不肯松手, 一名江湖人士皱皱眉,一把握住了来人的手腕, 使力,试图逼他负痛松手。
那男人却仿佛根本就感觉不到痛, 丝毫也没有动摇。
此时,白芨也赶上了前去。
看得出, 此人虽然来得怪异,情绪激动,却暂且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于是,白芨先礼后兵,试图先安抚对方,道:“这位……公子, 你有何事, 若是说不出,写下来也好。”
男子充耳不闻。
反倒有个庄稼汉奇怪地看了白芨一眼。也是白芨自小寄居苗谷, 目之所及的人读书写字都是理所当然,因而并不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会读书。写字可不是街上随便指个谁都会的,别说是这样流浪汉一般的人。
所以,失去了言语能力的这个人, 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表达自己的途径了。
见男子仍不为所动, 白芨犹豫了一下。此人并未伤人, 白芨当然不想滥用蛊术。可这对母女真的已经吓坏了, 怎么也要拦住此人。况且,就是白芨不阻拦,旁边的这几名江湖人士也要对他动粗了。
就在白芨犹豫是否要用蛊术使男子安定下来时,男人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松了手。实际上,不仅是松手,他根本就是整个人都脱了力气,忽然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在他跌倒在地之前,有人轻轻地接住了他。
“得罪了。”那人道。声音如清风拂面,细雨和风。
白芨抬起头,就见不知何时,那角落中蒙着眼睛的白衣男子已经走到了这里。他一手揽着那个衣衫褴褛满面生疮的男人,丝毫不在意对方身上的脏污沾上了自己的白衣,另一手摸索了下,摸到了个椅子,便将男人轻轻地安置到了椅子上。
虽然看不到男人,白衣男子仍是面露不忍,道:“此人骨瘦如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好生厉害!”一名江湖人士惊叹道,“这是如何出的手?”
“在下会些医术。”白衣男子轻轻颔首,道。言下之意,是用了药。
只是用药,此人也是当真厉害。在场这么多人,懂武艺的也有数名,竟没有一个人看出他是怎么出的手。
白芨也向男人道了谢。又见那位母亲吓得不轻,孩子也啼哭不停,白芨便凑过去,安抚起她们来。
事已了结,几名庄稼汉和江湖人士对这样一个乞丐一般的男人也没什么兴趣,便坐回了座位上。白衣男子则是摸索着就近坐了,又叫了些清淡的菜,而后等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惊魂未定的母亲总算哄好了孩子,自己也安定了不少。
于是,白芨打算问些什么。只是,还没等她开口,白衣男子就先她一步,问了与她所想一模一样的问题。
“此人看上去,像是有所诉求。这位夫人,您可当真不认得此人?”白衣男子问道。
是的,白芨也是这样想的。这个男人举止怪异,但显然并没有伤人的意图,倒像是认识这对母女,想要表达些什么。
只是,白芨是看到了这个男人,所以能生出这样的猜想。而白衣男子眼盲,根本什么都看不到,竟然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那名母亲闻言,便忍着还残余着的些许惊惧,认真地盯着男人的脸,试图透过他满脸的疮看出什么。但她显然失败了,便摇了摇头,道:“真的不认得。”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脸上生了疮,你看不出?”白芨道。
“可是……”那名母亲将视线从男人的脸移到了身上,想了想,道,“我也不认得这么瘦的。”临厉虽是小城,却家家温饱,本地居民确实不至于活成这个样子。
“疮?”白衣男子在一旁,疑问道。
“对。”白芨看着男人的脸,描述道,“这个人的脸上生了疮,满脸都是,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面目……很是严重。”
白衣男子闻言,顿时又站起身来,走到了男人的身前。而后,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摸了摸男人脸上的疮。
旁边桌上,五大三粗的庄稼汉见了,都忍不住皱眉。白衣男子却丝毫不在意,细细地摸了,而后道:“还好,是寻常的疮。配些内服外用的药,好好吃些东西将养身体,个把月就该见好了。”又道,“待会儿他醒了,让他将桌上的饭菜吃了。这么瘦的身子,可养不好病。”
原来,他后叫的饭菜,竟是为这个男人准备的。
白芨看了白衣男子一眼,不由笑了笑,而后道:“不知道他醒过来,能不能平静一些。好好比划,也许也能知道他的意思。”
“要我说啊,”这时,没等白衣男子回答,旁边的庄稼汉忍不住开了腔,道,“你们念书的人,就是想得太多。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我看,这人话也不会说,听也听不进,其实就是个疯子嘛。人家当了娘的人,咋可能认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人。这也就是家里男人不在,要是在,早提着锄头把这疯子打了。——诶,你家男人呢?”
“在外头给人干活呢,过年才能回来。”那名母亲道。
“嗐,这可真是。你说这钱有什么好挣的,挣到什么时候能是个头。放着家里老婆孩子不管,跑出去挣钱,老婆孩子让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有啥用。”庄稼汉道。
“……她爹也辛苦的,都是为了我们娘俩。”母亲像是也有些伤感,低头道。
那庄稼汉摇摇头,不说话了。
“——李捕头,这边这边!”此时,店小二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白芨抬眼一看,就见这客栈的小二正引着一个穿着捕头官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器宇轩昂,一身正派,几步跨进来,问道:“在哪儿呢?”
“这儿呢!”临厉不大,总能遇到熟人。有庄稼汉见了李捕头,打起招呼,道:“李捕头!”又笑道:“这事儿都结了,你这才来。”
“你娘的,半路才遇上,路上紧赶慢赶,你还嫌慢。”那李捕头笑骂,“比家里女人都难伺候!”
“难伺候那是你老婆,我老婆不知道多会疼人。”庄稼汉回敬。
李捕头挥挥手,不再和他贫嘴,先弄清楚了前因后果。而后,他便收敛起神色,向在场所有劝阻的人郑重拱手,道谢道:“在下李勇,是本地捕头,确实是来迟了。多谢诸位侠士替我等守一方平安。”
见他这样客气,几名江湖人士忙拱手称不。庄稼汉也摆摆手,道:“说啥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么多老爷们,还能连个疯子都拦不住不成?”
“那此人,我们衙门就先带回去审问了。”李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