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听着,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整个胸口都闷闷的。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有个姐姐的吧?对你们很好的姐姐。”她忽然开口,道。
“……是呀。”一提到姐姐,喻红叶不由又勾起了嘴角,牵起的笑意却和刚才截然不同。
那是一抹温和而又怀念的笑意,仿佛透过寥寥几个字,就看到了十数年前的过往。
“是呀,有姐姐的。”他轻声道。
“——不过,遇到阿姐毕竟是后来的事了。”喻红叶又道,“有了姐姐之后,确实就不用自己讨生活了。但在有姐姐之前,还是要活下去的呀。”
有爹有娘的孩子,才配有名字。
没爹没娘的孩子,连名字都不配有,只配自己养活自己,孤苦无依,一个人活着。
刺心钩,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呢……
白芨又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喻红叶就低下头看她,道:“怎么不说话了?”
白芨没理他,牵着马向前走。
“嗯?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喻红叶观察着她的神色,看着看着,忽然就生出了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让他很是不悦。他不由开口确认,道:“你……心疼楼醉仙了?”
白芨没回他。
没有反驳,不正是佐证了他的猜测?
喻红叶顿时气闷了起来。
“我也很可怜的呀。”他不由开口,“我也从小讨饭,后来才遇到阿姐的呢。”
“别闹了。”白芨看也没看他,道,“你是清河巨贾之子,有随手建一个陵墓的财力,多半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吧。”永宁离清河并不算远。以他这样的财力,永宁多半是有他家的产业的。他若不是自己出走,怎么都能回到家去,再怎么也不至于因走投无路而赖在永宁城乞讨。
“……阿芨可真是聪慧过人。”
“……白姑娘。”白芨皱眉。
“好好,白姑娘。”喻红叶顺着她。
白芨便又不理他了,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可是,楼醉仙他有什么可同情的?”喻红叶越想越不愉快,“此人杀人如麻。若是与他相比,连我做的那些腌臜事都不算是罪人了。毕竟,我可是一个姑娘都没染指,只不过和她们住一阵儿,更别说杀人了。而楼醉仙,此人送了官都无需审问,直接问斩尚且死有余辜,唯一尚未被问斩的原因怕就是根本没人能制住他。像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喻红叶看着白芨。
他被白芨真情实感地痛骂过,自然知道白芨就是他的阿姐,是个极其正派的姑娘。所以,他看着白芨,问道:“你说,是不是?”
白芨牵着马,自顾自地向前走,没有回话。
喻红叶也不逼她,就在她的身边,默默地跟着她走。在她视线不及的地方,他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白芨忽然开口,道:“我知道。”
我知道。
喻红叶的笑意便越发灿烂了。
他顿时不再在意刺心钩,换了自己在意的话题,道:“说来,白姑娘,我见你路上也没个伴儿。不如,就让我跟你一起吧。你看,我跟你一起,你也好看着我,让我不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呀。”喻红叶笑眯眯,话说得恬不知耻。
“不必了。看着你本也不是我该做的事。”白芨道。也就是在此时,她刚好停下了脚步,道:“到了。”
“嗯?”喻红叶一直闷头跟着她,根本没有在意她是在往哪里走。如今,他才因她的话而抬起了头,就正看到了方方正正的衙门大门……
……
喻红叶哭笑不得:“你还记着这茬呢。”
“不然呢?”白芨又顺手揪了一绺喻红叶的头发,牵着他就往衙门里头走。
“诶,轻点,轻点。这是头发,又不是牵绳……”喻红叶无可奈何,“你是不是揪了一次,就觉得好玩,揪上瘾了?”
两人踏上了衙门的台阶。喻红叶正思索着说服白芨的方式呢,就忽然听到衙门中一声惊叫。
这声惊叫就像是一块被投入水中的石头,骤然又激起了无数声同样的惊叫和捕快们下意识的粗口。
喻红叶皱眉,顿时拽出了自己的头发,同时将白芨往自己身后一塞。
“拦住他!”衙门内,白芨听到了李勇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白芨想去看看,却被喻红叶拦在身后。
若是平时,喻红叶当然也会过去看看的。他这个人,哪有见了什么异变不去看个究竟的道理。
可现在……喻红叶低头看了一眼白芨,随手就拦着她又往后退了两步。
“凑什么热闹。”喻红叶道,“听着像是有什么贼人?”
“恐怕不是。”白芨道,“他们的声音听着惊诧非常。若只是寻常贼人,怎么会惹得见惯了贼人的捕快如此惊异。”
听了白芨的话,喻红叶皱了皱眉,干脆拽着白芨往后走了好几步。
“噫,你干嘛。”白芨斜他一眼,“胆小鬼。”
喻红叶哭笑不得,道:“我还不是为了顾着你!”
“我几时用得着你顾了。”白芨随意地甩了甩手,脱离了他的肢体接触。
“那是我用得着顾你,可行?”喻红叶对她的排斥浑不在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衙门内,嘈杂人声的源头已经到了衙门大门的门口。
透过大门,白芨看着衙门里头的样子,愣了一下。
是那个人。
是那个满面生疮的人。
那个人,忽然扑倒了一个捕快,然后对着他的脖子,狠狠一口,用力地咬了下去。
……
刹那间,惊叫就在衙门之外被点燃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怎么还咬人呢?”
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人声鼎沸。有人谨慎地逃开,也有人看热闹大过天,若即若离地一直站在附近。
衙门内,李勇瞄了一眼外头,皱起眉头,大声嘶吼,道:“别看了!让远点!都躲远点!”又对着捕快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关门!别放到外头去了!”
有捕快连忙冲过来,阖上了衙门的大门。
厚重的铁门缓缓关闭,将一切可能对外界产生的危险隔绝在了衙门之内。
围观者几乎没人离开,仍旧竖着耳朵,探着头听着里头的热闹。
白芨的神色却已经完全变了。
她忽然甩开了喻红叶的阻拦,飞快地向衙门大门跑去,一把推开了还没有来得及上锁的门。
“都小心些,绝不能被咬到!”白芨高声道。说着,她已经拔出随身匕首,往衣襟上一拉,扯下了一大块布料,然后揉成了一团,跑到了生疮男子的面前。
“你过来干嘛!”李勇冷不防见她冲过来,忙皱着眉呵斥,道,“还不退后!此人力气颇大——”
白芨没有理睬任何人。趁着男子张大嘴巴就要咬人的时候,她看准机会,敏捷地动手,一把将布料塞进了对方的嘴里,然后用力地死命地往里塞,塞得严严实实。
眼见着男子一时半会儿吐不出来了,白芨转头看向李勇,道:“快把他关到牢里去!”
此时,最初的忙乱过去,捕快们也掌握住了节奏。纵是此人力气挺大,几个捕快联手,也已经将他制住,戴上了镣铐。
白芨则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个被咬的捕快。
那个一个很年轻的捕快,面目尚有几分稚气。他的脖子被硬生生地咬出了血来,整个人瘫在地上,□□了两声,又用力晃了晃脑袋,道:“头怎么晕乎乎的。”
他的同僚们都围到了他的身边。有人担心地看他的伤势,有人搀扶着他起来。见自己手底下的人受伤,李勇更是着急,一把撕开衣服,动作熟练地给他止血,显然是受惯了伤的。
白芨抿着嘴。
“还有……还有受伤的这位……”白芨对着李勇,低声道——
“也,关到牢里吧。”
第49章 活尸 [VIP]
李勇当然不会听白芨的话。
哪个衙门的捕头会听一个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年轻女子的命令?更不要说还是要把下属关入牢中这种荒谬言论。
此时, 喻红叶已经跟到了白芨的身边。听了这话,他也挑了挑眉,不解地看着她。
李勇更是一脸莫名。只是, 想到方才这姑娘仗义出手, 竟比在场的男人都还要冷静得多, 他心里对白芨还是有着感激和敬意的,便先硬生生将质疑压下了口, 转而开口,道:“多谢姑娘出手。我们几个老爷们竟没一个能派上用场的, 都比不过姑娘一人。”
这话就是过分客气了。其实,他们从衙门中出现第一声惊叫到将那满脸生疮的男人制住, 前后总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只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此人的异常罢了。
白芨却接也没有接下他的赞美,只蹙着眉,压抑着难过与忧心,低声道:“若不愿关入牢中也行。让他待在房间里,绝不要有人靠近。”
“……他受了伤,当然是要有人照顾的。”李勇看着她, 心里不知道有多莫名其妙, “姑娘到底意欲为何?”
白芨语调沉郁,开口, 道:“刚才,那个脸上生疮的男人……你们见到,他身上的尸斑了吗?”
“……什么?”
“在脖子附近,只露出很小的一块, 但是尸斑无疑了。”
“姑娘, 你在说什么……”李勇听得颇有些无奈。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亏得面前是个女子, 他才压着性子,同白芨说起三岁孩子都懂的话,道:“那男子分明在动,还伤了人,身上怎么会有尸斑。”如果说十年婚姻生活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绝对不能和女人甩脸。——后果太麻烦了。
白芨微微沉默了一下。
而后,她开口,道:“不知道……李捕头是否听说过蛊呢?”
“蛊?”李勇疑惑,“是说上虫下皿的那个‘蛊’吗?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吗?世上哪里会有这般邪术。”
白芨并无所谓他现在是否相信,继续解释道:“返生蛊。种于死者尸身,可令死者重新活动。种于生者躯体,可令生者慢慢丧失神智,于不知不觉中死亡,沦为行尸走肉。这就是……”白芨说着,脸上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讥讽,“所谓‘返生’。分明只是令生者离开人世,令死者作乱世间,却让无数愚者以为此蛊真能将死者带回人间,为此而趋之若鹜。”
李勇听着白芨的话,愣了愣,道:“……姑娘,你这简直像是在编故事一样。”没想到白芨的说法会如此离谱,他不想再做耽搁,便告辞道:“你也别戏弄我了。我底下的人受了伤,我赶着找人好好照顾去。那无故伤人的男子,我也得去盘问清楚了。”
“那不若就去看看吧。”白芨道,“那个男人身上有没有尸斑,他是否还会与你讲话,甚至……你若砍下他的肢体,将他大卸八块,刀劈甚至火烧,他是否还能活动。”
“……越说越离谱了。那人虽无故伤人,却罪不至此。我怎可能动刀伤他!”
“那就先去看看尸斑吧。捕头应该认得吧?”白芨看着李勇,道。
……
李勇看着牢中的男子,眉头越皱越紧,一时竟无法说出话来。
他做了十多年的捕快,命案尸首凶杀现场,孤寡老人事后料理,无名尸首查明身份……他是见过不少尸体的,自然也认得尸斑。
眼前的男人,已经将嘴里的布团吐出,垂着涎水在牢房中焦躁地转来转去,怎么看都是个活人。
可他的身上……生着尸斑。
“这位……仁兄,”李勇自震惊之中缓了一会儿,而后用力拍了拍牢房的木栏,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里面的“人”顿时作出了反应。
他瞬息之间猛地扑了上来,努力地试图将头从木栏杆之间的缝隙探出,大大地张着嘴,流着涎水,试图咬到李勇。
李勇皱着眉,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动不动。
这样的人……显然已经不是“人”了。
李勇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显然意识到了白芨的话的可信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开口,道:“……那么,你刚才说……”他的声音艰涩,“你刚才说……要将被咬的小武关起来……是什么意思……”
李勇说着,缓缓将视线移到了白芨的身上。
尽管还没有得到答案,可他的眼睛中已经浮起了痛心与绝望。白芨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白芨低声道,“此蛊可互相传播。若是被抓或是被咬,就会染上同样的蛊毒。不出三日,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白芨说着,想起了那个面目尚有几分稚气的小捕快,心里的难过再次泛了上来。
她尚且如此难过,与下属朝夕相处的李勇,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李勇便不再说话了。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隔着牢房向自己张大嘴巴的男人,眼中的痛色越发浓烈。他就这么看着面前的人,仿佛透过这个男人看到了自己的下属,看到了不远的将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道:“姑娘既然如此了解蛊术,可有化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