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发现,这个院子几乎没有变化。
炕上还铺着被褥,灶上还放着锅。电视机还摆在那里,日历维持在几年前。时光就像是停滞在了这间房子里。
唯一不同的是,床铺上已经落满了灰尘。还有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住了。
我姥爷对我非常好,重女轻男的那种好。他把好东西都留给我,把几乎所有钱都给了我妈妈。就……不是微博传的那种表面工夫,为了让女儿心怀感激补贴儿子的那种好,是真金白银都给女儿的好。
据说他的脾气非常差劲,但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我真的非常非常惊讶。因为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我就连一次他发脾气的样子都没有见到过。
在我的印象里,他连眉头都没有对我皱过一下。我凌晨看电视,故意把声音调很大,想吵他和我一起看,他一点都不会生气。
我小时候调皮,大半夜非要留在外面看电影,怎么说都不走,他就一直陪我待在那里。
我爸妈对我凶,他生病住在我家,就让我去他身边。
听说,他亲孙子我哥跟他摘了一天的梨,吃一个梨都会被他骂。我不信。因为我就躺在他家,想吃什么吃什么,天天除了看电视就是玩,他永远都不会说我半句。
后来,我还听说,我哥小时候管他要点钱买吃的,他不愿理,最后也不给,把我姥姥心疼得要哭。而我小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他就怕我没吃的,带着我出去买零食。我待在姥姥家的时候,冰箱里常备一大堆冰棍,我曾经一天偷偷吃十根。
他连自己的生日蛋糕,去参加婚礼的胸花,各种我可能会喜欢的东西都会特意留给我。
我懵懂无知地享受了他很多年的宠爱,却从来没有报答过他什么。
实际上,也再也没有能报答他的机会了。他在我读高中时去世,而我到那时都没有懂事,从未还给他什么回报。
如今竟已过去十年了。
第52章 五二 [VIP]
刺心钩没有说话。
白芨就站在一边等着。
沉默了一会儿, 刺心钩忽然低声开口,道:“你……厌恶我吗?”声音嘶哑。
啊……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
白芨认真地想了想, 觉得, 如果抛开感性, 单从理性来说……
她当然是应该厌恶刺心钩的。
她厌恶喻红叶,因为喻红叶囚禁了数名女子, 将她们当做自己的禁脔,控制她们, 剥夺了她们哪怕牵动一个手指的自由。
那她当然也应该厌恶刺心钩。毕竟,若是与刺心钩的恶行相比, 囚禁女子还算得上什么呢?
刺心钩,是杀人无数的。像他这样的人,身上的罪孽深重,脚下的鲜血腥沉。他凭什么不被人厌恶。
……
可是,实际上,她却确实没有厌恶他。
也许是因为并没有实际地见过他的罪行, 从第一次见面起, 她就热衷于逗弄他。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她日日以惹他生气为乐。而实际上, 在此后的相处中,她确实也从未见过他杀人,甚至还见到了许多他温柔的一面。
所以,她确实没有厌恶他。
但这是不应该的。
他双手上沾着的鲜血, 她虽然没有见过, 却是众所周知而真实存在的。
她是绝不应该与这样的人为伍的。
所以, 白芨开口, 道:“是的。我厌恶你。”
有那么一瞬间,白芨似乎见到刺心钩颤抖了一下。
……是错觉吧。像刺心钩这样的人,万箭穿心怕是都不会多眨一下眼睛,怎么可能会在此时颤抖。
屋子里这么黑,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刺心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灶上的炒饭已经渐渐不再散发热气。
然后,他忽然开口,道:“为什么。”
声音低哑难辨。
白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她总不能从头开始给他上道德品质课。
想了想,白芨干脆直接直截了当,道:“因为你杀了很多人,刺心钩。”她看着刺心钩,“你曾让多少无罪的人失去性命,又让多少无辜的家庭家破人亡?刺心钩,之前与你斡旋不过是为求自保迫不得已。只要还有逃离的机会——”
她在说出正确的话。
“——我就不会与像你这样的人为伍。”
她却觉得很难过。
时间静了一刻。
白芨以为,刺心钩会发怒,也可能会失望,也有可能会是别的什么。
但白芨怎么都没想到,刺心钩竟然会忽然睁大眼睛。
在这样的黑暗中,她其实只能勉强看清他的五官,却也看出了他的震惊。
“我没有!”他反驳道,一时间,声音中竟仿佛是带着委屈一般。
……诶?
“我,我是说——”刺心钩一时竟表现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杀过人。杀过许多。但绝无一人是无辜之人。像是……像是……靖锦知州,草菅人命,官官相护,百姓无处申冤。我亲眼见了事实,手刃了他。灵鹫掌门,以少女性命双修,辱过即杀,我见有老妇哭嚎至亲,查明了此事,方斩了他。归元洞主,以活人炼丹,害上百人性命……”
他急着解释,根本没有细想。想起什么便说什么,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白芨看着他。
按他所说,他杀人皆是在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此事,并非滥杀无辜。
白芨觉得很奇怪。在听了刺心钩的解释后,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讶于刺心钩其实是一个好人,而是……刺心钩居然可以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这么长的话来?!
这可真是太神奇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回过神来时,白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重点为什么会偏移成这个样子。
说来,她不因刺心钩是一个好人而感到惊讶,是否是因为,在无法控制的潜意识中,她一直本来就是这么觉得的呢?
白芨晃了晃头,让理性回归大脑,想了想刺心钩的话,然后提出了一个疑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据我所知,你所杀之人根本无法数清,甚至偶有杀人满门之事。这么多人,难不成全是你在为民除害不成?何况,纵使事主是恶人,家人又有何辜?”
“那些不是我做的。”刺心钩立即辩解,道,“我身上的命案,十之有八是他人嫁祸于我。我向来不会解释。”
啊……
白芨忽然想起,在凌鸿云住处的那个晚上,刺心钩甚至自己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
他假意威胁她,说她做的事全是他逼迫的,浑不在意地把所有误解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有这样的一件,背后还有多少件相似的事呢?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并不会刻意澄清。何况纵使澄清,真的有人会相信他吗?
……
白芨会相信他。
白芨控制不住地相信了他。
明明是他的一面之词,明明根本什么证据都没有。
刺心钩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紧紧地抿着嘴,显得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厌恶你。”
短短的四个字,仿若尖刀一般,在他的脑中切割了无数次,片刻都没有停息,甚至让他真实地感到了刺骨的头痛。
他不自觉向前,一把抓住了白芨的手腕,看着她,道:“我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我所说句句属实。”他说着,眼中忽然升起犹如赤子一般的真诚,“阿姐教过我,要我行事必善,决不可为恶。”
他一字一顿:“阿姐教诲,累月经年,莫不敢忘。我又怎会做出什么……草菅人命的事!”
白芨看着他的眼睛。
白芨忽然想,他有一个姐姐,真的太好了。可惜她无法感谢她,感谢她收养了无所依靠的孩子,给予了他们难以得到的爱,还将他们教导成了善良正直的人。
她是多么想见见那位姐姐呀。
……说到姐姐……
“我知道了。”白芨道,“我相信你了。”
刺心钩还想说什么的,却不料白芨竟然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他不由愣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地去看她的眼睛,寻找她的真心。
她会不会是……嘴上说着相信他,然后就又对他下蛊,不告而别呢?
他看不出。
无论她如何欺骗他,他都是看不出的。
难得得到了被信任的承诺,刺心钩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放轻松。
白芨却已经进行到了下一个话题,道:“说到你姐姐……你知道,我是无法复活人的吧?”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好好给他讲讲返生蛊的事。可以的话,她还想带他去衙门看看,真正中了返生蛊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给他姐姐的尸身下返生蛊,怎么想都是莫大的侮辱。
然而,白芨并没有得到解释的机会。
“我知道。”刺心钩答道。
“……诶?”白芨愣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解释硬生生咽了下去,“你怎么……忽然又知道了?”
“你说过。”他说道。
“说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了。”刺心钩道,“返生蛊无法起死回生。”
“你那时不是不信吗?”
“那时是那时。”刺心钩道,“现在,你说不行,必定就是不行。”
啊……
有时候,白芨感觉,刺心钩就像是个小孩子。如果是不认识的大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但如果是信任的大人,就算是离谱的玩笑话也好,说不定都会全盘接受。
白芨看着刺心钩,一直看着他,直到将他看得视线偏移,不知所措。
白芨忽然笑了起来,没头没脑道:“刺心钩,你真的有一点可爱诶。”
刺心钩骤然僵硬了一下,微微偏了偏头,没说话。
一切不说话视为害羞。白芨习以为常。
白芨笑着,一低眼看到了自己还被刺心钩握着的手腕,就顺手将手腕提到了刺心钩的面前,道:“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手腕刹那间被松了开来。
“——我没注意。”他还记得,在马车上时,她不愿碰触到他,“不会了。别生气。”
白芨微微顿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刺心钩是个魔头来着。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比月光更冷。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将这样的人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的呢?
白芨忽然伸出手,反过来抓住了刺心钩的手腕。
“我没有生气。”她微微歪了下头,去追逐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
刺心钩愣了一下,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次,她说的……好像是真的。
“倒是你……”白芨忽然歪了下头,看向了墙边被遗忘已久的喻红叶,“上次见你好像也没这么烦喻红叶呀?”反倒任他言语欺侮,“今天怎么忽然这么暴躁。”
……当然是因为他心里有气,却不可能对着白芨发。
他被伤透了心,哪里会有耐性容忍喻红叶的攻击。
至于为什么始作俑者的白芨反而可以随便对他下蛊,还能让他自发地又是烧饭又是道歉……
他没想过。
“我看好像只是撞到脖子了,应该没什么事吧。”白芨走到喻红叶的身边,看了看他的情况,“确实没什么大事。要么,把他搬到床上去吧?”
白芨说着,转过头,却见刺心钩已经再次蹲在了灶台前,向灶中塞起柴火来。
啊……他还记得这茬呢。
肚子忽然又饿了起来。
“先让他躺一会儿吧。”刺心钩一面塞柴火,一面道,“我一会儿就把他带进去。”
“也行。”她一个人确实也搬不动。
于是,白芨就又回到了刺心钩的身边,看着他点燃火折,燃起了柴火。
从始至终,整间房子都很暗,唯有月亮透过窗纸传进一丝光亮。因而,白芨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刺心钩看得很清楚。在昏暗的环境下,刺心钩对白芨而言一直都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影,只能看出五官的位置,颜色和光影都无法切实地看清。
而现在,刺心钩点燃了灶火,整个人的身影被映照在了明亮的火光之下。此时,在白芨的眼中,刺心钩就像是一张忽然被填充了彩墨的黑白画,刹那间染上了应有的颜色,变得清晰而亮堂堂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白芨才总算真正地看清了刺心钩的脸。
刺心钩脸颊深陷,眼底青黑,憔悴得不成样子的脸。
第53章 五三 [VIP]
两个月, 连真正的方向都不知道。
刺心钩究竟是如何找到她的呢?说实话,白芨并没有细想。
因为……刺心钩很厉害嘛。他既然能找到这里,肯定是有他的办法的。也许是有什么她想不到的过人的追踪本事, 也许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都有可能的。
所以, 白芨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刺心钩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说起来, 上一次他寻找她时,也把自己搞得很是疲惫。可是那时候, 他毕竟是身中生死蛊的,命都悬在她的身上, 不可能不着急。而现在,生死蛊已经解了,他为什么还会如此……
白芨不知道有多么震惊,刺心钩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他低头将锅再次烧热了,然后站起身来,就又想要去拿那盘被放冷了的炒饭。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照顾着别人, 好像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身上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白芨突然伸出手, 抓住了他的手腕,没有让他碰到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