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笑不得, 在桌边坐下, 喝了一口茶道:“你急匆匆去派人叫我来干什么,我才去城门接完你,回家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就被你又喊了过来。”
谢岿然伸手摸了摸明芙鱼的头,指尖拂过她柔软细滑的发丝,面上不见笑容,声音低沉道:“跟我说说,我家小丫头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楚云深神色敛了敛,郑重起来,放下茶杯道:“那还真是受了不少委屈,还得从明老板过世说起,我当时不在长安,也是偶然碰到了,不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楚云深轻叹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室内缓缓流淌,谢岿然的眉心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
明芙鱼蜷缩在谢岿然旁边,在睡梦中渐渐安稳下来,眉头松开,只是手还紧紧抓着谢岿然的衣襟,梦里她看到了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在沉沉的暗色中挥舞着99Z.L翅膀,带着光晕一点点朝她飞来,她看着越来越近的萤火虫,跌入了沉沉的梦乡,睡得香甜。
明芙鱼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她从床上坐起来,疼得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想起来自己背上还有伤,她背上的伤已经好了一点,但仍旧疼的厉害,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朝上睡觉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望去,发现这是她以前住的屋子,谢岿然应该是带着她回了明府,屋里摆设都跟以前一样,入目所视都极为熟悉,她抬头摸了摸床边的雕花,上面一尘不染,谢岿然应该是吩咐下人来打扫过了。
她一觉醒来看到这一切,不禁恍然觉得,她仿佛一直住在这里一般。
明芙鱼眼眶泛红,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她推开房门,看到门口随风飘荡的秋千,霎时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
明伯庸和沈十娘以前给她做的那个秋千早就已经坏了,明伯庸本想有时间再给她做一个,可惜还没来得及做,人就不在了,那个以前摆放秋千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如今那里又放了一个秋千。
明芙鱼看着跟以前一模一样的秋千,迟疑了片刻,一步步走了过去。
秋千虽然做的跟以前一样,但走近细看,却不如以前的秋千漂亮,秋千的绳结绑的很丑,上面装饰的花朵也歪歪扭扭的,但明芙鱼站在阳光下,抬手摸着秋千,唇角还是忍不住上扬,眼眸也弯成了两个小月牙,露出了来这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谢岿然站在角落里,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敲着脖子走过去,低声喃喃,“终于笑了,不枉老子捣腾了一晚上。”
管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谢岿然走过去,在明芙鱼头顶比了一下,“好像长高了点,现在有五尺吗?”
明芙鱼抬头看他,谢岿然站在她身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却也单薄,并没有像那些老将那样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仍是一副如风少年的模样,眼眸的锐利依旧,甚至远超从前,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稳重,七年的边关生活将他打磨得更加锋芒毕露,如同一把经过千磨万仞终于出鞘的利剑,璀璨夺目。
明芙鱼恍了恍神,拍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踮了下脚尖,不甘心说:“我一定还会长的。”
谢岿然偷偷笑了一下。
明芙鱼在秋千上坐下,抬眸望着秋千上的花朵,她昨天睡过去之前哭了一场,在睡梦中又不时掉泪,现在眼睛又红又湿,跟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有些像,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谢岿然抬起大拇指在她眼尾的位置轻轻碰了一下,却没有开口提醒,省得她羞赧起来,躲回屋子里不肯见人。
谢岿然绕到秋千后面,轻轻推动秋千,他以前经常在这里给明芙鱼推秋千,习惯成自然,他双脚刚走过来,手就已经自动自觉的伸到秋千99Z.L上推了起来,而明芙鱼在他抬脚走过去的时候,早就已经习惯性的握住了秋千的绳索,做好了被推起的准备,当秋千起飞时,她忍不住愉悦的晃了晃腿。
谢岿然推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别回卢家了。”
“……嗯。”
谢岿然一边继续推着,一边说着安排,“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住不合适,就还住在明府,我也还住在隔壁,让管家找人在中间开一道月门,虽然外面看是住在两个府里,但里面我们就是一家人,吃在一起吃,用在一起用,府里的丫鬟、小厮都随便调遣。”
自小放荡不羁的谢大魔王为了自家小丫头都知道礼义廉耻,人言可畏了。
管家站在一旁,忍不住偷笑,心里也明白,大少爷故意强调一家人,是怕明小姐觉得自己住在这里孤单。
明芙鱼轻轻点了点头,谢岿然安排的如此妥善,她虽然没什么意见。
得到应允之后,谢岿然立刻让管家着手去办,管家脚步匆匆的回了隔壁,开始找人去中间那堵墙打凿月门。
秋千旁边的空地上种着一片木芙蓉,粉嫩的花朵颜色或深或浅,微风吹过,明明艳艳,带来阵阵花香。
谢岿然将秋千越推越高,明芙鱼半仰着头,让微风拂过面庞,恣意而舒服。
她轻轻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谢岿然陪着她在这里荡秋千,爹和娘在不远处说着话,待日光落下,爹娘一起含笑过来喊他们吃饭,爹爹还叮嘱谢岿然,让他不要总娇惯她,也让她推着他荡秋千,可她每次都撒娇耍赖,就是不肯推谢岿然,谢岿然每次虽然逗她,但下次还会继续给她推。
风扬起明芙鱼的裙摆,秋千渐渐停下,明芙鱼缓缓睁开眼睛,她想象中的情景全都不见,面前只剩下谢岿然一个。
谢岿然摘了一朵粉色的木芙蓉插在明芙鱼耳后的青丝上,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柔声道:“阿鱼,你娘以后虽然无法照顾你,但她是爱你的,是她派人通知我,你在卢府里受了欺负的消息,她是在想办法让我带你离开卢府。”
明芙鱼睫毛颤了颤,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我明白。”
她只是有些难过,也有些委屈,这种感觉自从明伯庸过世后就早已存在,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她根本来不及委屈和难过,只能把这种情绪和心情紧紧的压在心底,此刻看到谢岿然,回到了家里,她的这种委屈和难过才涌了上来。
谢岿然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泪,“你娘有你娘的身不由己,这世道女人太难,所以我们阿鱼更要好好读书,明理、自立、正心,不靠旁人也能活得精彩。”
明芙鱼眼眶泛红,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岿然静静陪着她,等她哭完之后,才抬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我不在你就被欺负了?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受气包女儿?”
“女儿?”99Z.L明芙鱼抬头。
“嗯。”谢岿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别人家的女儿是掌上明珠,你就是我掌上小鱼。”
“什么意思?”明芙鱼记得以前谢岿然就曾经说过,她是他的掌上小鱼。
谢岿然在心里回答道,掌上小鱼的意思就是,只要我把你护在手心里一日,你便如鱼得水,任意遨游,别人休想伤你半分。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自然是你这只哭得眼睛肿肿的小胖头鱼,游不出我手掌心的意思。”
明芙鱼立即抬手捂住眼睛,“很肿吗?”
“还行,比胖头鱼肿一点而已。”
明芙鱼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下,倔强的抿紧下唇。
谢岿然莞尔,“叫声义父来听听。”
“哥哥,你只比我大六岁,让我叫你义父,你也不怕折寿?”
谢岿然:“……”得,还是那个窝里横的小烦人精,一点没变。
他本来还担心明芙鱼这些年被磋磨了性子,会变得畏首畏尾,现在看来,他完全是多虑了。
他放松下来,在心里轻笑一声,也不继续顾虑明芙鱼脆弱的小心灵了,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挤到明芙鱼旁边坐下,眼底盛满了笑意,“行,妹妹就妹妹,以后可不许给我这个哥哥丢人,我可从小就是长安城里的小霸王,我妹妹可不能随便被人欺负,以后跟我好好学学怎么仗势欺人。”
秋千的大小勉强能够坐下两个人,明芙鱼像小时候一样,瞪了他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给他挪出一半的位置,撇嘴道:“我又不像你权势煊赫,这长安城里贵人遍地,随便挑一个身份都比我高,我怎么仗势欺人?”
谢岿然想了想,“那就学学狐假虎威!”
明芙鱼:“……谁是狐狸?谁是老虎?”
“我这么英伟不凡,当然我是老虎了。”谢岿然笑了一下,跳下秋千,拽着明芙鱼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走。
明芙鱼一愣,“去哪?”
谢岿然来了兴致,眼眸里都是光彩,神秘兮兮看着明芙鱼道:“走,咱们狐假虎威去。”
明芙鱼一头雾水。
两刻钟后,谢岿然带着明芙鱼一脚踹开了明从里家里的府门,门外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官兵,吓倒管家屁滚尿流。
明从里躺在屋里,听到声音,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慌道:“怎么了?外面那是什么声音?”
孙氏坐在镜前试戴着耳坠,头也没抬一下,目光落在镜子里漂的耳坠上,不以为意道:“可能是我们儿子又不小心将哪个花瓶撞倒了,没事,我们现在又不差钱,摔了就摔了吧,大不了明天让管家再买一个。”
明从里想想也是,嘻嘻笑着躺了回去,现在铺子里的生意虽然大不如前,但明伯庸留下的财产也够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了,他们就算挥霍一辈子,那些银子也花不了。
明从里想起库房里的银子,就忍不住的开心。
前段时间沈十娘突然嫁给了卢家二爷,他们本来还99Z.L担心沈十娘会来找他们麻烦,没想到卢家二爷转头就死了,简直是连天都在帮他们,他们在家里幸灾乐祸了半晌,很快就又开始挥霍起来。
明从里正洋洋得意地晃着脚丫子,突然听到外面接二连三传来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他和孙氏正有些疑惑,就听到管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扯着嗓子喊:“老爷!不好了!有人、有人来砸家啦!”
明从里和孙氏一愣,什么叫砸家?还有人敢把他们家砸了不成?
明芙鱼跟在谢岿然身后,听着周围跟昨天无二致的哗啦破碎声,看着满室的狼藉,忍不住问:“会不会太嚣张了点?”
谢岿然眉头一挑,一副风流倜傥模样,回头道:“开不开心?爽不爽快?”
明芙鱼抿着嘴角,看了一眼屋子里不断被护卫们砸碎的桌椅板凳,还有各种花瓶古玩,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开心!爽快!”
谢岿然弯唇,眼中笑意加深,把手里的棍子递给她,道:“要不要去砸两个?过过瘾就行,你身上还有伤,小心别累着。”
明芙鱼抿唇笑了笑,接过木棍,在屋里转了一圈,一脸谦虚的模样,“我就砸一个吧。”
她说完,走向大厅中央的屏风,抬起手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谢岿然忍俊不禁,小丫头一看就是识货的,这屋子里的东西就属那面古董屏风最值钱。
明从里和孙氏跑过来,一眼望去就看到明芙鱼拿着木棍狠狠砸在那面屏风上,他们不由肝胆欲裂,惊慌失措地大吼一声:“不要!”
——哗。
屏风应声而碎,转眼间只余下一地碎片。
明芙鱼扔掉手里的木棒,回头看着他们,无辜地耸了耸肩。
明从里目呲欲裂地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怒从心头起,手指颤抖的指着明芙鱼,怒呵道:“好啊!又是你这个臭丫头在搞事情!我当年就应该直接打死你!”
他气得失去了理智,冲过去就想打明芙鱼。
明芙鱼灵巧地往谢岿然身后一躲,他扑了一个空,又冲了过来,谢岿然抬头,直接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哎呦!”
谢岿然这一脚踢的又狠又准,明从里直接摔在墙壁上,他痛呼一声,从墙壁上滚落到地上,地上全是花瓶的碎片,将他身上的衣衫割破,渗出道道血痕,他疼的又是一声惨叫。
“相公!”孙氏大惊失色,连忙去扶他。
明从里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来,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看向谢岿然怒吼:“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我家来?来人!赶紧把他们都给我赶出去!不对……是把他们全给我送进官府!”
明从里的喊声自然没有人回应。
护卫搬来两张完好的椅子,谢岿然和明芙鱼施施然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谢岿然望着明从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轻轻一哂,“不记得我了?”
明从里一愣,睁大了眼睛看他,神色间闪过一道疑惑,孙氏也99Z.L朝谢岿然看了过来,多年未见,他们一时没认出来,打量一会儿,明从里才颤声道:“你是我大哥的义弟?谢家那个世子!你不是离开长安了么!”
谢岿然拨了下额前的碎发,冷冷看着他,将装逼的气息发挥的淋漓尽致,似叹似怀念道:“本将军不做世子很多年了。”
明芙鱼:“……”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可能会笑出声来。
“将、将军?”明从里声音颤了一下。
他转头望向外面,这才发现院子里站满了官兵,他府里的护院和小厮们都被抓了起来,一眼望去那些官兵乌压压一片,个个凶神恶煞。
这可都是战场上回来的兵,见过血!杀过人!
明从里腿瞬间就软了,旁边的孙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跟他一样腿软。
两人互相搀扶着,气势已经矮了一大截。
明从里咽着口水,小心翼翼问:“你们想做什么?”
谢岿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不答反问:“你们觉得我们想做什么?”
明从里看了一眼旁边的明芙鱼,心虚道:“阿鱼当年把家财给我,可是签过字画过押的,你们不能反悔。”
谢岿然微笑看着他,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眸子里闪烁的光像淬了冰碴一样,幽幽道:“你刚才不是还叫臭丫头吗?现在怎么改口叫阿鱼了?这是又想起来她是你亲侄女儿了?”
明芙鱼坐在旁边,神色悠闲,她不用开口,谢岿然就已经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就坐在那里安心看戏就行了。
明从里呼吸一窒,硬着头皮道:“我、我嘴不好使,刚才一时嘴快叫错了,我当然记得阿鱼是我的侄女,她可是我哥唯一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侄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