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芙鱼疑惑抬眸,眨着眼睛看他,潋滟的眸子干净明澈,像盛了一汪春水。
谢岿然望进她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恍神,差点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他顿了顿,才不自然的移开视线,低咳一声,捻起明芙鱼颊边一缕乌黑的头发,打趣道:“也不知道你这头发味道如何,可合沧笋的胃口。”
明芙鱼反应过来,恼怒地睨了他一眼,顺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下。
谢岿然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腰往后跳了两步,痛呼:“轻点!知不知道男人的腰有多重要!”
明芙鱼鄙视地看了一眼他的腰,“像你留着有用一样。”
谢岿然不敢置信地抬眼,瞪圆眼睛,愕然看着明芙鱼。
明芙鱼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瞪了他一眼,转身气呼呼走了出去。
大门阖上,谢岿然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一样,半天都没动一下。
孤家寡人谢岿然,忽然发现掌上小鱼的成长速度已经超出了老父亲的想象!
第49章 宫变
谢岿然所料不错, 沈十娘当真记得明伯庸以前进货的渠道,得知消息之后,很快就将地址写了下来, 并将明伯庸以前的信物一起送了过来。
谢岿然派秦时武调查之后,也找来了不少稀有珍奇的货品, 例如番邦的绸缎、边关的胡酒等, 都可以用来当做招牌, 算是解决了明芙鱼的燃眉之急。
明芙鱼不方便离开长安,便派辞娘和她的相公前往去购置货品,俗话说患难见真情, 辞娘在明芙鱼和沈十娘蒙难的时候不离不弃,是值得信任的人,辞娘的相公温厚老实,又是读过书的,夫妻两人也可以有个依靠,派他们前去正为合适。
明芙鱼送走他们的队伍之后,留在长安将店铺全都重新修缮了一番,统一装饰风格,还将店内人员的衣衫也统一起来, 让人只要进入铺子里面,便能一眼看出这是明号的铺子。
一切都上了轨道, 明芙鱼心中不由宽慰。
她在店铺里面忙了一天,夜里睡得正香, 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来人敲的不是明府的门,而是谢府的门,声音急迫,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明芙鱼身在明府也隐隐能够听到。
明芙鱼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听了一会儿外面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她微微拧眉,披了件衣服走出去。
房门被推开,吱嘎一声。
守夜的丫鬟听到声音,连忙提了盏灯笼跟过来,夜色漆黑,灯笼摇摇晃晃,寂静的院落里,人影晃动,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明芙鱼穿过月门,款步走到谢府,来到前面的院子里,99Z.L抬头望去,谢岿然正大步走过庭院,神色严肃,嘴角绷紧,夜里的冷风吹拂在他冷俊的脸庞上,他越走越快,一路奔向门口,身后跟着的是靖帝身边的护卫。
明芙鱼一瞬间明白过来什么。
她停住脚步,注视着谢岿然离开,直到大门阖上,院落重新寂静下来,她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乌云蔽日,不见光亮,只能隐隐看到月亮的轮廓。
皇城的另一端是巍峨而冰冷的皇宫。
靖帝的寝殿前,朝臣和嫔妃们跪了一地,众人面上都是惶惶不安之色,大气也不敢喘。
谢岿然踏着寒霜走过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由锦荣公公引进了殿内。
大家不由惊讶万分,靖帝病重,群医已经束手无策,今夜除了小皇孙萧子笙外,靖帝谁都没有召见,谢岿然是第一个。
谢岿然当年很得靖帝的青睐,但他当年远走边关,这些年不在长安,大家差点忘了他这个人,如今才忽然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他在靖帝心中的地位一点不减,分明还一如当年。
“臣谢岿然,参见陛下!”谢岿然走到大殿中央,撩开衣摆,恭敬的跪地行礼。
靖帝躺在床上,听到他的声音,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看向谢岿然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嘶哑,“岿然,你站起身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谢岿然犹豫了一下,听命站起身来,抬头看了过去。
七年未见,靖帝鬓边皆白,凹陷的面颊蜡黄枯槁,双眼布满红血丝,透着一股死气沉沉之气,但他现在眼神却很明亮,不是健康的那种清亮,而是浑浊的亮,看起来更像是回光返照。
谢岿然微微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靖帝目光如炬地盯着谢岿然,双目渐红,喃喃道:“好!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出色,好……”
靖帝一连说了几个‘好’,忽而道:“子笙,快过来给摄政王磕头。”
谢岿然这才注意到萧子笙也站在屋内,就站在靖帝的床榻旁。
萧子笙今年十一岁,眉眼清正,嘴和鼻子都长得更像太子妃,只有那双眼睛像极了太子,长得高高瘦瘦,穿着一身绣着祥云的锦服。
他这些年一直都养在靖帝身边,由靖帝亲自教养,此时眼眶红红的,明显已经哭过一场。
他听到靖帝的话后,走到谢岿然面前,端正跪下,俯身叩首,拜了三拜。
谢岿然眉心拧紧,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子笙,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却变得比以往都要沉重。
他跟萧子笙都没有说话,却都明白了靖帝的安排。
靖帝看着萧子笙拜完,目露欣慰,慈爱的低声道:“子笙,记住皇爷爷对你说的话,现在皇爷爷有话要对摄政王说,你先出去吧。”
“……是。”萧子笙悲恸地抬头看了一眼靖帝,俯伏在地,深深叩首,躬身退了出去。
锦荣公公跟着退了99Z.L出去,将房门关上。
屋内寂静,只余下靖帝和谢岿然。
靖帝看着谢岿然,一副精神不错的样子,低声道:“岿然,你扶朕坐起来,朕这一生戎马天下,不想最后一刻只能软弱无力的躺在床上。”
谢岿然遮下眼帘,沉默的走过去,扶他坐了起来,将软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能舒服一些。
靖帝面露笑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到朕身侧来。”
谢岿然犹豫了一下,在靖帝身边坐下,让靖帝微微靠在自己的身上。
靖帝笑了笑,道:“朕以前总想跟儿子们像普通人家的父子一样,坐在一起说说话,可他们都怕朕,谁都不敢这样跟朕坐在一起说话,就算聊上几句,他们也要小心揣摩朕的心思,束手束脚,说什么都要瞻前顾后,朕看了都替他们觉得难受,后来也就不想折腾他们了,再没跟他们随意的聊过天,天家无父子,谁让我们生在天家呢。”
谢岿然默默地听着,偶尔也会想,他如果从小生活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沉闷的性子,连跟自己父亲都不敢多说什么。
靖帝转头看向谢岿然,对谢岿然伸出手,掌心朝上,“你长这么大,父皇还从来没有握过你的手。”
谢岿然低头看着靖帝苍老的掌心,迟疑片刻,缓慢地将手放了上去。
靖帝牢牢抓住他的手,红了眼眶,“你是朕的儿子,你小时候朕本来该这样牵着你的手教你走路的,你稍微大一点朕应该握着你的手教你写字,等你再大一点,朕会握着你的手教你射箭,可朕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愧疚,沙哑问:“岿然,你恨朕么?”
谢岿然半晌道:“不恨。”
他的确不恨靖帝,能让一位帝王放弃自己的儿子,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得知这个苦中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该爱还是该恨,所以他只能尽力躲避着靖帝,尽量不去想自己的身世。
靖帝得到他的回答,像力竭一样靠回软枕上,仿佛松了一口气,又仿佛更加难过,如果谢岿然不是这么让人心疼和懂事,他心里也许会好过一些。
靖帝粗喘了两口气,眼睛虚无地看着空中的一点,怅然道:“岿然,朕这一生子嗣单薄,皇子接连亡故,朕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可惜朕却不能让你入宗庙,甚至不能告诉你,你的母亲是谁。”
谢岿然眼睫颤动,声音发涩,“可以告诉我她是否还在人世吗?”
靖帝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她在生你的那一年便不在了,她是拼下性命将你生下来的,无论初衷是什么,她最后都是爱你的。”
谢岿然喉咙滚动,低垂下头,目光落在靖帝宽阔的手掌上,这是他父亲的手,如同靖帝刚才所说,二十年来他是第一次握住这双手,却也是最后一次。
靖帝的手掌越来越凉,无论他怎么99Z.L握紧都不会回暖,就像靖帝正在流失的生命一样,那么让人无能为力。
原来他的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了,而他的父亲也马上就要离开了。
他依旧是那个孤孤单单的谢岿然,家不是家,亲人不是亲人,天地之间,好像总也找不到他的容身之处,也许他注定漂泊流浪,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长久停留。
靖帝张了张嘴,声音饱含痛苦,“是朕和你娘害了你,我们让你诞生于人世间,却不能给你一丝关怀,你到边关一去便是七年,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这些年在边关历经风风雨雨,几次出生入死,其中苦楚自不必言说,朕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朕,你是懂事,不想给朕惹麻烦。”
“朕这些年来一直关注着你在边关的一举一动,知道你有勇有谋、知人善用,既是难得一见的将才,也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才,你本来可以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只可惜可叹,朕终究无法恢复你的身份将皇位传给你,你就算恨朕也是应该。”
谢岿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开口:“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皇帝。”
他只想简简单单做一个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母都在身边,能让他每日问候。
“朕知道你向往自由,不喜欢被束缚,可朕连那普通的自由都不能给你,岿然,原谅父皇的自私,父皇不把皇位给你,却要把这天下托付于你。”靖帝闭了闭眼睛,声音饱含痛苦,“朕在位二十年,兢兢业业,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唯独对不起你,可朕……”
靖帝顿了顿,似难以开口一般,一个个字艰难道:“朕还要继续对不起你……”
谢岿然漆黑的眸子里黯淡无光,他自嘲的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明白,我已经受了萧子笙的三拜,您可以放心了。”
靖帝嘴唇抖了抖,含泪闭了闭眼。
谢岿然向来聪慧,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心中蔓延起密密麻麻的心疼,他活着这么久,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无耻,他想就此停住,可他为了大昭,还是逼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这几年朕身体不济,无法掌控朝局,大多数时候都卧床不起,朝堂上争斗不断,既养成了猛虎,也有藏在暗处的狮子,子笙年纪尚幼,若坐于皇位之上,必然要被他们撕碎,要么沦为他们的口中餐,要么成为他们的傀儡,所以朕需要一匹狼,替朕守住子笙,守住大昭的天下。”
谢岿然静静的听着,他们父子一生只能做君臣,只有靖帝生命最后的这一刻,才能这样坐在一起,像闲话家常一般说着话,可说的却终究还是江山天下。
他心中没有抱怨,只有一丝丝悲凉。
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那年在围场猎的那匹狼王,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靖帝声音颤抖,“岿然,你身为萧家的子孙,没有一天享受过萧家的恩泽99Z.L,现在朕却让你背负萧家儿孙的重担,你真的愿意吗?”
谢岿然声音没有起伏的吐出两个字,“愿意。”
命运赐予他的一切,他从未想过逃避,包括身上流动着的靖帝的那一半血脉。
“岿然,你明白朕的意思吗?朕要的不是忠臣,而是……”靖帝声音颤抖,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一般,半晌都没说下去。
“您要的是背负所有骂名的大奸臣。”谢岿然轻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替他说了下去,“你要我替萧子笙踏过尸山血海,杀尽他不可杀之人,为他扫清障碍,把那些毒瘤从朝堂上连根拔起,让他高高在上的坐在龙椅上,干干净净的受万人敬仰,做一位一尘不染的举世明君。”
谢岿然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靖帝双目赤红,失声痛哭,“岿然,朕也是没办法了……朕所剩的时间不多,只能摒弃一切为大昭的将来考虑,人们不会愿意接受一位双手满是鲜血的帝王,只有圣明而仁慈的帝王才会受到百姓的爱戴,现在朝堂混乱,个个狼子野心,为了避免天下大乱造成生灵涂炭,只能将他们斩杀在还没有造成天下大乱的时候,子笙太小,他还握不住刀,那把刀只能由你来握,朕除了你之外,已经无人可信了,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担当的起这份重任。”
谢岿然轻轻闭了闭眼,依然还是那句话,“……我明白。”
他明白靖帝不能认他这个儿子是无奈,今天推他出来做这个大奸臣也是无奈,身为帝王总有很多无奈,而他生为帝王的儿子,只能接受靖帝无可奈何的决定。
每个人生下来都注定有自己要肩负的使命,他既然做不到将整个天下百姓弃之不顾,那么就只能承担这份使命。
“岿然,朕虽然不能告诉你,你的母亲是谁,却可以告诉你,她很爱你,也请你相信,朕也很爱你,只是……”靖帝声音哽咽,想起往事,神色哀动,“只是你生下来便不容于世,而我们虽然爱你,却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
“你的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你娘,或许你是像了你娘以前的性子,我曾经听人说过,你娘以前的性子就是洒脱浪漫……只可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那样了,如果我能见到那样的她就好了……”靖帝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岿然,朕口口声声说爱你,却从来没替你做过什么,朕自己说起来都觉得厚颜无耻,可朕还是想告诉你,你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朕一直替你感到骄傲。”
谢岿然红着眼眶,轻轻‘嗯’了一声,夹杂着一点鼻音,要哭不哭。
靖帝希翼地看着谢岿然,眼神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哀求,“岿然,你能不能叫朕一声父皇……”
他知道他没资格做谢岿然的父亲,可如果此刻不能父子相认,他们此生便再无机99Z.L会了。
谢岿然喉咙上下滚动,看着面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面对着老人最后的祈求,他低低唤了一声,“……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