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芙鱼走上前去,不顾谢岿然满身的血污,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谢岿然身体震动,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他在持续了一夜的血腥气中闻到了一股清淡的女儿香,柔柔的香气弥漫在他的周围,逐渐驱散了一直环绕在他身边的血腥气。
他抬起手臂将明芙鱼拥进怀里,把脸埋在明芙鱼的颈肩,感受着怀里仅存的温度,身体逐渐回暖,变得不再僵硬。
明芙鱼靠着他,声音低低柔柔,“哥哥,你如果难过可以哭出来,阿鱼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谢岿然将怀里柔软的温暖拥紧,一滴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
他在这一夜失去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可这世上无人知道他的难过,他甚至不能表现出超越朝臣之外的感情,他只能冷静的解决宫变,面对自己的亲叔叔也毫不手软,处理善后,然后跟所有臣子一起跪拜靖帝的遗体,装作如普通臣子一般从容淡定。
只有眼前的少女知道他的伤心,不用言说,就能一眼看透他所有的难过。
靖帝说他的出生是‘不容于世’,他想象不出自己的身世为何是天下难容,不过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千夫所指,天地之间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那么他的小阿鱼也一定会在怀抱中给他留一方温暖的天地。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谢岿然在明芙鱼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明芙鱼一动不动抱着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日光打破黑暗,太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晨曦的阳光暖融融的沐浴在他们的身上。
第50章 喂石榴
明芙鱼将谢岿然扶进屋中酣睡, 给他脱去身上沾了血的外套,又拧了个湿帕子将他身上的血污一点点才干净,然后给他盖好被子, 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待他睡熟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谢岿然累得筋疲力尽, 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睡得很沉, 明芙鱼推门走出去也没有察觉。
明芙鱼走到院子里,吩咐管家将两府各处按照规矩挂上白绸,又让府里的丫鬟和小厮们都换上白衣, 自己也回房把沾了血的衣衫换掉,重新换了一套白色的襦裙,忙完这一切,才去喝了一碗白粥。
喝粥的时候听管家说,昨夜蜀王突然带兵叛乱,幸好谢岿然早有准备,提前设好了埋伏,已经成功平叛,将蜀王及其党羽都抓了起来。
管家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激动, 明芙鱼却很平静,只是默默的听着, 只有听到惊险的地方,才微微攥紧手里的汤匙。
皇宫里一片肃穆, 今晨从宫门口路过的百姓还能看到往外抬的尸首, 血水顺着墙角的排水管流出,百姓们看到不禁胆战心惊,可以想象出昨夜皇宫中的险况。
现在外面的街道上到处都99Z.L是巡逻的官兵, 凡是有谋反举动的都被抓了起来,百姓们大门紧闭,能不外出就不外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去惹事生非。
明芙鱼早就料到长安会乱,所以到了真乱的这一日,反而没有什么心惊或慌乱,只是从容的吩咐管家让府里的人这几天都老实一些,尽量不要出去。
她安排好一切,在府中凉亭坐下,看着旁边莲花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微微出神,这些锦鲤都是谢岿然当年命人养的,明芙鱼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玩,这几年来,谢岿然虽然不在府中,府里的人却将锦鲤养得很好,又肥又大,撒下一把鱼食,红的、金的锦鲤都争相来抢,霎是好看。
管家来禀报说卢青玉求见的时候,明芙鱼微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才让管家把卢青玉请进来。
她这段时间远离卢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卢家人了,或者说是她刻意不去回忆不愉快的记忆。
说起来,她离开卢家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跟卢青玉告别。
她心中思量,卢青玉这样一大清早就过来,想必是有什么事。
卢青玉迈步走进来,绕过假山,抬眼看去,便看到了坐在凉亭里的明芙鱼,明芙鱼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襦裙,纤腰束起,微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面颊红润,看着池中锦鲤的眸光润泽柔和,神色安宁。
外面风风雨雨,她脸上却丝毫不见惧怕,可见谢岿然将她保护的很好,在这里的生活让她觉得安心自在,一点也没有受到外面紧张气氛的影响。
卢青玉脚步稍稍停顿,站在原地看了她片刻,才抬步走过去,走近开口道:“明姑娘近日可好?”
明芙鱼抬眸微微一笑,让人给他上了杯茶,在他面前也不用拘着,坦言道:“能离开卢家,我自然一切都好。”
卢青玉坐下,喝了一口温茶,笑道:“还真是让人羡慕,不知道离开卢家是何等快活滋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好好尝试一下。”
明芙鱼笑了笑,问:“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卢青玉来得这样早,她可不觉得卢青玉是闲着没事来看望她,更何况卢青玉来的是谢府,而不是明府,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卢青玉放下茶杯,看着明芙鱼直言不讳地说:“我来这里,是我想见摄政王一面,想请你帮忙,把我引荐给摄政王。”
明芙鱼听到摄政王这个称呼还觉得有些陌生,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卢青玉所指的是谢岿然,她诧异地看了卢青玉一眼,不可思议道:“你想追随谢岿然?”
“嗯。”卢青玉轻轻点了下头,轻描淡写道:“新帝年幼,摄政王日后必定权倾朝野,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跟着摄政王总比跟着卢平远要有前途。”
明芙鱼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微微点了点头,将惊讶的神情收起来,“你恐怕要等一会儿,他正99Z.L在睡觉。”
她没有拒绝为卢青玉引荐的事,卢青玉这个人虽然心思不正,但她能看明白卢青玉的本性,谢岿然自然也能看得明白,究竟要不要用卢青玉这个人,谢岿然自会有他的考量,她只要把卢青玉带到他面前就行了,剩下的事不用她多担心。
“不急,我有时间。”卢青玉点点头,声音温润,“摄政王昨夜累了一夜,是该好好睡一觉。”
明芙鱼问:“卢平远昨夜也在吧,他现在如何?”
卢青玉轻轻嗤笑了一下,神色讥讽,“他本来有意相帮蜀王,昨夜眼看情势不对,临时倒戈,站到了新帝这一派,虽然没让人抓到错处,但也是得不偿失,今日清晨回府后就大发了一顿脾气,想来心中是恼火不已。”
明芙鱼不用想也知道,卢平远定然是气急败坏的,经过昨天的事,新帝必然要怀疑于他,虽然现在抓不住证据,但这早晚都是个隐患,卢平远现在恐怕心烦不已。
明芙鱼抿了抿唇,犹豫问:“我娘最近怎么样?”
“二夫人平时深居简出,除了帮忙照顾宝馨之外,平日很少跟府里其他人接触,我也不常能看到她,不过你放心,你帮过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平日由我照拂,不会让你娘在府里再受委屈的。”卢青玉隔着茶杯上蒸腾的热气望着明芙鱼,浅笑道:“更何况现在摄政王掌权,大家都知道长安变天了,经过昨夜,大家都在传言,说摄政王杀人不眨眼,摄政王那日在卢府的做派,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听府中下人提起过,着实是惊心动魄,摄政王早已让卢府的人见识到了他对你的重视,现在府里的人估计都不敢再招惹你娘。”
明芙鱼心中略略放心,“那就好。”
她坐在凉亭里面,跟卢青玉闲聊了一会儿,卢青玉这个人不耍阴谋算计的时候,其实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自小小谨小慎微,养成了有进有退的性子,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人恰到好处的感到开心。
明芙鱼今日只绾了简单的发髻,乌发垂在身后,雪白柔嫩的簪花随风颤动着花瓣,侧颜娇美,垂眸时眼尾微微上翘,桃腮杏面,显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来。
卢青玉目光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我记得你我刚相识的时候,你好像总是一副很怕我的模样。”
明芙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揶揄道:“你我相遇的那个雪夜,你一身白衣,一身血腥气,
实在是让人记忆犹新,我会怕你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最让她感到惧怕的其实是卢青玉那一夜疯狂的神色,她如今想来仍旧觉得心底发寒,她看着面前让人如沐春风的卢青玉,忍不住怀疑那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可她心底清楚的知道,那夜的卢青玉才是真实的,现在的卢青玉才是虚幻。
他从来都是那个疯狂的、血腥的99Z.L卢青玉,温润如玉才是他营造出的假象。
卢青玉笑了一下,语气寻常道:“摄政王昨夜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腥气恐怕比我只多不少,可你现在依旧神色详和,脸上没有丝毫后怕,提起他的时候也不见惧意,这是为何?”
“谢岿然不一样。”明芙鱼声音低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
卢青玉想问一句‘为什么’,抬头看到明芙鱼脸上的神色,他却恍然明白过来,在明芙鱼心里,他根本就不配跟谢岿然放在一起比较。
无论谢岿然做过什么,她恐怕都不会感到害怕。
卢青玉自嘲一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遮住眼中的阴云,没有再讨论这件事,绕过了话题。
两人聊了一会儿,管家带着锦荣公公走了进来,卢青玉看到锦荣公公,神色间闪过一丝探究,疑惑的看了明芙鱼一眼。
锦荣公公是靖帝身边的人,明芙鱼不自觉带了几分敬重,不敢怠慢,赶紧站了起来。
锦荣公公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他伺候靖帝多年,如今靖帝骤然薨殡,他难免伤感,但他精神依旧爽利,步子迈的沉稳,他在宫中多年,早就已经磨练的处事不惊,无论心中难过还是伤感,都能照常有条不紊的处理宫中的事物。
他走过来,恭敬的对着明芙鱼行了一礼,“明小姐,多年不见,您还好么?”
明芙鱼微微回礼,“阿鱼一切都好,劳公公惦念。”
锦荣公公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道:“当年在围场,先帝拿走了姑娘一样东西,现在先帝驾鹤仙去,离去前交代奴才,将这样东西送回给姑娘。”
明芙鱼怔愣了一下,伸手接过锦盒。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的锦绒软布上静静躺着当年那块青莲玉佩,玉泽通透,一如当年。
这么多年过去,明芙鱼差点忘了曾经有过这样一块玉佩,更没想到如今这块玉佩还能回到自己的手上。
卢青玉站在明芙鱼旁边,淡淡瞥了一眼锦盒里的玉佩,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明芙鱼将锦盒阖上,“多谢公公,不知先帝可有交待什么?”
她觉得有些诧异,靖帝一直昏睡不醒,过世前竟然还记得将这块玉佩还予她。
锦荣公公道:“先帝只说这是一块好玉,让姑娘好好珍藏。”
明芙鱼微微颔首,“阿鱼知道了,多谢公公。”
锦荣公公交代完事情,急着回宫,很快就告辞离去。
明芙鱼送走锦荣公公后,回到凉亭里落座。
她看着锦盒暗中思衬,这块玉佩到底有何特别之处?靖帝竟然会在薨逝前还惦记着这块玉佩,能想起把这块玉佩还给她,这些年靖帝究竟是忘了,还是故意将玉佩留下,现在他将玉佩还给她,又有什么深意呢?
可以靖帝早就已经不在了,这些疑问也无从探究。
卢青玉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那个小巧精致的锦盒上,不带情绪道:“当年在围场的时候,有一天先99Z.L帝突然派人询问卢忒这块玉的由来,我当时觉得奇怪便多看了一眼,没想到这块玉原来是你的。”
“谢岿然从卢忒那里抢来给我的。”明芙鱼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忍不住笑了一下,抬眸看着卢青玉问:“先帝当年派人询问后,卢忒说这块玉是从哪里来的?”
卢青玉回忆道:“卢忒说他有一次跟一家当铺的老板打赌,那个老板赌输了,就把这块玉佩给了他,他也不知道那家当铺的老板是从何处得的这块玉佩,先帝听说后没有再问。”
明芙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想了一会儿,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了。
她觉得靖帝对这块玉佩过于重视,又特意将这块玉佩还给她,其中可能有什么蹊跷,她心中有些警惕,看着对面的卢青玉,没有再多说,让丫鬟把玉佩放回了屋里。
谢岿然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晌午才醒,他起床之后,精神好了一些,看到卢青玉到来也没有太惊讶。
眼看到了该用午饭的时间,谢岿然没问卢青玉来做什么,直接将卢青玉留下用饭,吃饭的时候,卢青玉也没有提起他来此的目的,只说了些闲话,谢岿然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三人用过饭后,一起挪步到了书房。
一进书房,卢青玉就对着谢岿然跪了下去,呈上一摞纸,沉声道:“青玉愿向摄政王投诚,自此以后愿忠心追随摄政王,以摄政王为尊。”
明芙鱼微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扰他们,一个人默不作声的去桌边坐下吃橘子。
谢岿然看了一眼卢青玉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卢青玉抬头,声音坚定,“是卢平远同党的罪证。”
谢岿然眼中溢起一丝玩味,低头看着他,“这些人可都是你父亲的左膀右臂,你把他们的罪证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卢青玉回答道:“他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有的只有恨意,我知道摄政王现在急着清理朝纲,这些证据我搜集已久,足以将他的爪牙从朝堂中一一拔除,正好可以替摄政王出一份力。”
明芙鱼诧异地看了看卢青玉,她早就知道卢青玉恨卢平远,也知道他在刻意获取卢平远的信任,想要暗中查清楚卢平远手底下都有哪些人,却没想到他已经收集了这么多证据,更没想到他会选择将这些证据交给谢岿然,并且选择追随谢岿然。
卢平远是权臣,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玩弄权术,他所依靠的就是朝中这些盘根错结的势力,如果他手底下这些人一点点被谢岿然从朝堂中赶出去,那么他就像被架空了一样,会变得摇摇欲坠。
这些证据的确是谢岿然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卢青玉把这些东西送过来无异于及时雨,谢岿然有了这些东西简直是如虎添翼,卢平远恐怕要被打的措手不及,卢青玉还真是恨极了他。
明芙鱼剥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99Z.L,瞬间酸得眯起眼睛,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岿然走到桌旁,面色不辨喜怒,看着卢青玉未置可否道:“别跪着了,坐过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