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珠珠养在你身边,朕就会以为是你的女儿,心中会在意,继而远离你。这是双赢的计策,珠珠看似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可处处透着作用。秦玉章对珠珠也有好感,明华也是,指不定,将来明华还会想着给她二人定亲事。”
“魏襄今日为何说珠珠不是凌王的儿子,你可曾想过原因?”
萧宴慢慢地分析,也不急躁,但对面的秦绾宁早就提着一口气了。
剥葡萄是个细腻的活,萧宴的双手有力,能拉满弓,能拿起大刀,唯独对这皮薄晶莹的葡萄的没有办法。
银签子再度插烂一个后,他停了下来,将烂的果肉从碗里剔除出来,叹了口气,慢工出细活。
他继续说道:“有人提前知会过魏襄,珠珠与你并不相似,她不是你的女儿。魏襄惯来是惹事的人,捉住这个通奸生女的事情,她就能看一个大笑话。回到府上,魏莱怕耽责任,势必不会让魏襄入宫,甚至明日会来请罪。那么滴血认亲的事情就会不了了之,珠珠究竟是不是朕的女儿,就会让所有人猜疑。那些不懂内情的人就会认为朕兄霸弟妻,让兄弟难看。”
秦绾宁抿着唇沉默了一阵,心口凝着一股郁气,小声说:“按照陛下的说法,他让自己这么难看是为了什么?”
“不是给自己难看,是造成朕是个兄霸弟妻的混蛋,本是一件秘密的事情。你未嫁他,他与你并无关系,珠珠也不是你二人所生。偏偏魏襄在大众广众之下不长脑子地说了出来,假的也成了真。朕是昏君,不得民心,他才有机会取而代之。”
话音刚落,啪嗒一声,萧宴手中的银签子插穿果肉,直接戳到了碗底。
萧宴颓唐,太难了。
秦绾宁低着头,盯着自己双手中的酒杯,一时没有答话。
这桩赐婚,她自始至终都不明白凌王和太妃的意思,倘若真要报恩,当年秦家被害的时候,为何不出来呢?
她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就算没有萧宴今日这番话,她也会细细去琢磨凌王的用意。
萧宴不催促,但也不剥了,气得将碗里烂掉的果肉直接塞进嘴里,不剥了。
明日再剥。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可以避开我,也可以不见我,但需找一个好的,萧遇比朕差。”
秦绾宁从思绪中醒了神,站起身来,直视对面的男人:“萧遇比你强了很多,他懂得如何哄我开心,懂得在其他女人靠近他的时候,他会直接拒绝。他还会给我最大的支持,还会给我做奶糖,你呢?你做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脑海里都是你拒绝的场景,你丢了我的姻缘绳,践踏我的真心。秦家是我的家人,你连爱屋及乌的道理都不懂,你眼里还有什么?萧宴,你是皇帝了,坐拥天下,但你早就不是我心里的人了。”
“你困我两年,我不恨你,因为强权压人,要怪就怪我自己无能。你是皇帝,四妃九嫔,我是不能容忍的。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只为自己着想。凌王再不是,可在那段阴暗的日子里,他给我许多快乐。”
说完,长久的缄默。
灯火忽然噼啪作响,秦绾宁转身就走了,跨入黑夜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高铭急得甩了甩浮尘,急着追了出去,而萧宴坐在座位上不动,慢慢地将自己剥好的果肉一颗一颗塞入嘴里。
甜汁溢满口腔。
他在想爱屋及乌的道理,当年秦州拒绝他的帮助,他想爱,但秦州不给机会。
因此,他又多了一项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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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绾宁回府后,先去见太妃,对方得到答案后很惊讶,自己喃喃其语:“难怪珠珠和楚王也有些相似。”
“太妃,我先回去了。”秦绾宁满身疲惫走出太妃礼佛的西侧屋,从走廊走到院门。
刚出了院门,凌王也回来了。
凌王神出鬼没,回来总是很突然,他听下了脚步,秦绾宁平静地问他:“珠珠是楚王的女儿?”
凌王穿着黑袍,面无表情,睨着秦绾宁:“给我下碗面条,我饿了。”
秦绾宁提着灯,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地面上,“我做的面条很难吃。”
凌王勉强笑了笑,“不,你的面条很好吃。”
他脸上挂着乖巧的笑,语气也是如常的温和。
秦绾宁领着他往厨房走,凌王与萧宴最大的区别是凌王懂得伪装自己,将自己最温柔的一面放在她的面前。没有不满、没有烦躁,是最亮眼的一面。而萧宴将他的全部展现在她的面前。
她懂萧宴,却不懂温柔、懂得哄她的凌王。
今夜月很圆,像圆盘高高挂着,银辉洒下来也很亮堂,两人脚下都有着影子,凌王特地避开她的影子走路。
慢慢悠悠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了厨房的灯火,秦绾宁停下脚步,“阿遇,我不能将珠珠还给楚王,他不配。”
楚王若还可以生育,他是不会善待珠珠的,如今,她不敢保证楚王会成为一个好父亲,虽说物以稀为贵,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她更懂。
凌王垂下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他没有说话。
秦绾宁知晓自己无法左右他的想法,长吸一口气,踏进厨房里。
锅灶里还留着火,案板上还有一个面团,她撸起袖口揉面。夏日里的炎热,刚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水,她并没有在意,继续揉着,揉了很久后,凌王走进来,“再揉下去,面就坏了。”
“萧遇,你可知我今夜同陛下说了什么吗?”秦绾宁停下动作,背对着凌王,额头上汗水滑了下来,她来不及擦就告诉凌王:“我说,陛下不懂爱屋及乌。”
凌王站在原地不动,脚底摩挲和地面,发出了沙沙的声音,缓缓说道:“以后我们会有孩子的。”
秦绾宁愣了一下,将站满面粉的双手放入盆里清洗,慢慢地揉搓。
水波荡漾,本该清晰见底,可被秦绾宁的手洗脏了,弥漫一层荼白的颜色。
秦绾宁低眸看着水,告诉凌王:“秦家遭遇大难,是权力更迭的现象,新朝旧臣,也因父亲的威望过高,先帝容不下,四家嫉妒。我并不去恨他们,恨意解决不了什么。他们怎么毁的秦家,我就怎么毁了他们。我本良善,却被他们逼上作恶。萧遇,同样的道理。珠珠从满月后就跟了我,我养她两年,我不会让她成为你的棋子。”
凌王咽了咽口水,“阿绾,你希望你自己有名姓,珠珠也该拥有。”
“萧遇……”秦绾宁欲言又止,不知怎地,她突然不想和凌王辩驳,想法不同,她也无法说服他。
她慢慢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将面条揉成长条状,等开水煮开后就放入水里,再告诉凌王:“煮开后就捞出,旁边有酱料。”
凌王应了一声,目送她离开,他没有去追,默默等面条煮开,他盛了出来,没有放酱料,就这么直接吃了。
面条很软烂,没有劲道,吃起来就像是吃着馒头。
凌王慢慢咀嚼,想起秦绾宁的性子,甜美而倔强,有些小聪明,懂得分寸,也不任性。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凌王足足吃了一大碗,吃得很撑,放下碗筷后,在黑夜里慢步走着。
他习惯了黑夜,走得很顺畅,不知不觉间走到秦绾宁的院子里,在门外徘徊一阵后,他没有走进去,而是回到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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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秦绾宁让人去吏部递了请假的奏疏,送信的人是她的心腹,没有让长史知道。
珠珠和她睡在一起,待人走后,她又哄珠珠起榻,一面哄一面给小孩子穿衣裳。珠珠困得睁不开眼睛,眯着眼睛靠在秦绾宁的怀里,嘴里嘀嘀咕咕:“珠珠要睡,困、珠珠听话……”
秦绾宁没说话,拧了湿帕子擦擦珠珠的小脸。擦脸也没让小孩子醒过来,乳娘不忍心,上前劝说:“郡主还小,不如殿下让她再睡会。”
“珠珠,玉章哥哥要带你出城玩,珠珠不去了吗?”秦绾宁不理会乳娘,挥手让她站得远些。
乳娘不敢违逆,退到了屋檐下。
等珠珠半醒不醒的时候,明华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强武有力的婆子,婆子们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了外面等着。
“珠珠醒了吗?我们先进宫去,然后再让玉章哥哥给你做奶糖吃。”明华巧言哄着秦绾宁怀里迷糊的小孩子。
秦绾宁神色不大好,略有些憔悴,眼睑下也是有些乌青,明华担忧她:“珠珠不会是陛下的孩子,你别担心了。”
“她是楚王的女儿,也是楚王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什么……”明华惊得身子晃了晃,兜兜转转,竟还是萧家人。她一时间没有理清思绪,悄悄问道:“你可弄清楚了?”
“凌王也承认了,他拿着珠珠制约楚王。”秦绾宁疲惫地开口,抬手摸了摸珠珠的软软的脸蛋,亲昵地蹭了蹭,“阿嫂,你带她进宫吧,出宫后就带回长公主府。”
“你这是将她送给我吗?”明华笑了,“你舍得就成,我不怕楚王找上门,楚王敢来抢,我就能让天下人知道他与内侍无异的事情,看看谁脸皮厚。”
秦绾宁被逗笑了,心里的愁绪散了大半,“我们出府再说话,这里不方便。”
“好,珠珠到姑姑这里来。”明华转忧为喜,抱着骨肉柔软的孩子心里就像撒了蜜糖一样,商议道:“将珠珠也一道送去新宅。”
“留在公主府吧。”秦绾宁不敢答应。
收拾妥当后,还没有出院,长史大步走来,“殿下、魏、魏县主自缢了。”
魏襄自杀了。
秦绾宁长叹,“昨夜我回来后就晓得魏襄活不下来,魏襄一死,珠珠的身份就愈发无法做实 。要想洗脱莫须有的罪名,只能将珠珠还给楚王。”
杀人诛心,若真是凌王做的,她有些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
长史又说道:“蒋国公爷抬着魏县主的尸首去紫宸殿上,说魏县主冒犯天颜,不敢面圣,以死谢罪。”
一个家族的盛衰与一个女儿的性命,后者在魏莱眼中不值钱。
秦绾宁却道:“我去入宫,这场戏不能光让魏莱一个唱了。”
“也成,你先去,我将珠珠送回公主府,让人打扫干院落,绾绾,你要有分寸,这个时候不能与魏莱硬碰硬。”明华叮嘱道。
“阿嫂放心,我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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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了,紫宸殿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朝臣,分散在殿内各处,魏莱跪在魏襄的尸体旁边,而侯德义站在角落里。
魏莱有一子一女,儿子魏会痛哭流涕,“陛下,长姐性子坏了些,可想得过于简单了,昨日被人挑唆后才诬陷凌王妃。回府后父亲训斥她,她明白自己上当了。”
萧宴迟迟不说话,魏莱没有辩驳,只一个劲地请罪:“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恕罪。”
“陛下,凌王来了。”
一句通报声打断了魏莱的话,众人转眸,就见一身长袍的‘凌王’疾步进来。
萧宴故作姿态唤一声:“凌王来了。”
“陛下,臣听闻魏县主愧疚自缢,顿感可惜,特来求情。”‘凌王’跪在了魏襄尸体一侧,余光瞄到她脖子上一圈勒痕。
是上吊死的。
萧宴问‘凌王’:“凌王求什么情?”
“魏县主本性不坏,受人挑拨才犯下大错,昨日臣在,来不及劝谏使得长公主置气与她打赌,细细去想,这个赌约太过荒唐。今日臣请假想起魏国公府与魏县主说和,可惜晚了一步。国公爷为国立下不小功劳,女儿落得这般凄惨的地步,也让人不平。不如陛下追封县主为公主,风光大葬。”‘凌王’声音掷地有声。
众人都跟着惊讶,尤其是魏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龙椅上的萧宴扯了扯嘴角,秦绾宁将他的路走了,这是要让他无路可走啊。
平息外间的谣言,只能善待魏襄,让其风光大葬,追封公主名分,也让天下人闭上嘴巴。
这就是解局的办法。
他想到了,秦绾宁也想到了。天下人只会看这一层表像,皇帝善待诬陷他的人,只会认为他仁德。
“朕也有此意,着礼部拟旨,追封魏襄为德安公主,并以公主礼下葬。”
皇帝金口玉言,魏家几人忙叩首谢恩,秦绾宁听着欣喜若狂的声音,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魏家将尸体带回去,不久后,礼部尚书亲自去宣读旨意,又按照规制摆了灵堂。
秦绾宁回到凌王府,一人待在了书房里。
蒋国公魏莱膝下一子一女,如今还剩下魏会。
卫国公离间没有女儿,有三个儿子,李世南死了,膝下还剩下李世东、李世北。
陨国公殷开一子一女,如今都不在身边了。剩下的陈国公侯德义没有儿子,三个女儿除了侯明羽有些疯癫外,其他都在金陵城内。
秦绾宁将魏襄的名字从册子上划去,想起许多年前萧宴登上太子的位置,魏襄跑来她面前挑拨离间,“太子身份贵重,胜过以往,你如今就是一臣下的女儿,想要成为太子妃是不可能的。”
“太子将来会是皇帝,会有许多妃妾,秦绾宁你若是忍受不了,你就赶紧识趣些走人。”
“太子丰神俊朗,你还以为自己能配得上吗?”
秦绾宁盯着李世东的名字,眸色晦涩,须臾后,她站了起来,将册子合上,走到窗下打开窗户。
屋内通风后就显得清爽,她刚站稳,凌王就从西院门里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就瞧见窗外的人。
清风拂面,漾得碎发轻微飘动,显得脸蛋愈发瘦小,凌王慢慢地走了过来。
少年俊秀,眉眼深沉,冠玉的面上没有往日的神采,他冲着秦绾宁笑了笑,“母亲喊你中午去吃午膳。”
“好。”秦绾宁应了下来,太妃是长辈,她不能拂逆了长辈的意思。
凌王走了,没有多说话。
秦绾宁回屋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到了屋里才发现婢女收拾出十几套的衣襟,婢女莞若笑说:“方才有家成衣铺子送了些新衣裳过来,奴婢瞧见了都是今年金陵城内时兴的款,您穿着定然很好看。你看看,十几种颜色呢,您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