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克莉斯高兴道:“勇敢的猎手,你的妻子还好吗?”
瑞里尔的妻子是灵巧的蜂蜜采摘者,夫妻二人似乎天生是森林孕育出来的,不过瑞里尔仍然提醒道:“密林十分广阔,很多野兽成群结队出现,如果被逼入绝境,并不会坐以待毙,甚至它们还会反过头来对付你,将你引入掩藏在荆棘草木之后的沼泽,或者悬崖。”
克莉斯笑了:“你高估我了,仅仅二十七个人的队伍并不适合大型狩猎,我们缺乏猎犬,更缺乏专业的狩猎技巧,甚至长矛、弓箭,都只是作为观赏器具罢了,如果你愿意做我们的向导,将我们带到一处野兔繁殖的地方,能让我的队伍有一星半点的收获,大概之后回到城堡,就能引来英雄凯旋一般的欢呼了。”
克莉斯的话确实是事实,她的队伍中,真正的骑士和步兵只有三个,而且只有这三个家伙具有一定程度的搏杀技巧,剩余的侍女们,甚至包括康斯坦丁的仆臣队伍,那都是当做一次秋游出来的。
甚至他们的马匹装扮的十分漂亮,一尘不染,连马鬃都被梳起了别致的辫子。
猎人瑞里尔愿意为克莉斯效劳,他是个具有熟练技艺的优秀猎手,甚至还有一头鹰作为探猎的工具,一路上他为所有人普及知识,比如根据密林河流的流向判断方向,比如通过勘察动物留下的足迹,甚至粪便,来判断猎物的种类、大小、数量,甚至离去时间。
当他们行进到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草泽之中,瑞里尔的神色忽然一变,侧头朝着一个方向倾听了一会儿,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一群野兽朝这个方向来了。”
克莉斯和侍女们一样,兴奋起来,她们躲藏在盘枝错节的树根之下,果然没多久之后,鹿群俯冲进来,发出呦呦的叫声,步蹄轻盈地从她们眼前越过。
如果来的是野猪群,根据瑞里尔的吩咐,是不能对这样的猛兽下手的,一只野猪尚且难以对付,何况是一群,如果擅自射箭,会惹怒它们——但鹿群就截然不同了,麋鹿是一种温驯的动物,面对危险的时候只能通过奔跑来逃避。
为首的那只雄鹿,就在克莉斯的眼前,这是一只具有斑斓皮毛、正值壮年的雄鹿,它的两只角像松树一样峥嵘古朴而硕大,充满了年龄的味道。
克莉斯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她觉得这样的鹿角被斫下来,可以悬挂在壁炉的上方,那是所有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传承的东西,上面可以绘制家谱,也可以鞣制成为一个悬挂帽子的架子。
雄鹿是一种野性和力量的象征,如果看到它会产生一种沸腾之情,那是源于身体内部的本能,不仅是男性渴望这种东西,女人对这种美丽更有天性的追求。
克莉斯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从她的角度,这支箭可以顺利染上雄鹿脖颈间流出的新鲜血液,她甚至紧绷了肘臂的肌肉——
在侍女们崇拜的眼神中,克莉斯觉得自己这支箭甚至可以得到阿尔忒弥斯的祝福,射中自己心仪的猎物,但实际上这支箭在空中碰上了树枝,坠落在了地上。
身后有一声毫不留情的嘲笑。
甚至不用回头看,克莉斯都知道是谁发出来的——蒲柏这个家伙兼具奉承和讥讽两大几乎不可能兼容的品质,有时候她乐意用最甜蜜的话表达她的谦卑,但同时她更乐意用优伶一般的嘲讽来昭示一种蔑视。
克莉斯忿忿骑上了马。
她发誓要亲手捕获这只雄鹿。
刚才那一支箭惊动了鹿群,让它们四散逃离,然而那只雄鹿是那样显眼,它催动自己的伙伴们逃离,自己却踩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吸引猎手的注意。
克莉斯就知道,这是一头拥有智慧的麋鹿。
伦姆用宝剑拨开被鹿群顶落的树枝,就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主人的踪迹,侍女们同样如此。
“糟糕,”瑞里尔心道:“我告诉过克莉斯小姐,一些野兽是会反过头来狩猎猎手的。”
克莉斯骑在马上,感觉来自密林的风从她耳边呼啸而去,深秋的林子已经落下了黄叶,但动物们是不懂得这种萧索的,它们会在冬季来临之前尽可能是搜捕自己的猎物,以备冬眠。
雄鹿在她眼前跳跃着,克莉斯忽然明白为什么欧洲流传的神话故事里,鹿是精灵的坐骑了,它们被赐予了在林中恣意穿行的能力,而且即使是拼尽全力的奔逃,也依旧有一种优雅。
“嗖——”
一支箭矢从她耳侧射过来,射中了雄鹿的脊背,让它哀嚎了一声,撞在了树洞上。
“那是我的猎物,”克莉斯愤怒道:“蒲柏!”
蒲柏的骑术明显更熟练,她甚至不需要像克莉斯那样刻意弯腰以压低重心,她舒展着自己的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而轻轻前后摆动着。
“我打下来献给您,那就是您的猎物了。”她似乎觉得克莉斯的怒火很好笑,露出一丝被愉悦的笑容。
克莉斯看她跳下马,朝着雄鹿的方向走去,但她并没有走上前几步,而是顿住了脚步。
看起来她没打算再补一箭。
“怎么了?”克莉斯不满道:“你不是打算将这头鹿献给我吗?”
克莉斯不耐烦地跳下了马,想看看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猎物近在眼前,奄奄一息,蒲柏却站在那里没有动,看起来他的全身紧绷着,手却慢慢移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把短剑,正是当初杀死公猪伯蒂的利器。
蒲柏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近在咫尺的危险的气味。
“也许我们进入了别人的狩猎之地,”蒲柏压低声音,警告道:“……这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我们。”
克莉斯不由得跟着警觉起来,她抬眼看去,密林似乎变得更加幽静阴深起来,仿佛自设了一个腹心之地,而拒绝外人的进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一支箭卷席疾风,当空射来。
克莉斯眼看着箭矢越来越近,一下子动弹不得,然而蒲柏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把拉过克莉斯的肩膀,两人就势滚落在青苔遍布的树根之下。
这支冷箭随即钉在她们身侧,距离蒲柏的小腿,只有十分之一英寸的距离。
“这是什么人?!”克莉斯的心咚咚狂跳着:“是我们冒犯了他吗?”
蒲柏没有说话,他盯着这支箭矢,眯起了眼睛,似乎在辨别冷箭射来的方向。
“克莉斯小姐!”却听远处隐隐传来声音,康斯坦丁终于策马赶了上来。
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雄鹿,眼睛一亮,勒紧了缰绳,然而下一秒,在克莉斯的尖叫声中,又一支冷箭从背后射穿了他的胸膛!
克莉斯看着他不可置信地从马上坠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霎之内似乎都凉透了,巨大的恐惧和震惊让她几乎失语,如在梦中。
“我们被人狩猎了,今天的确是个狩猎日,”蒲柏猛地提起了克莉斯,在她耳边道:“如果不想死,就跟着我跑,跑出这个圈子,明白吗?”
她将手中的短剑塞给了克莉斯,这一刻克莉斯意识到自己将重复那头雄鹿的命运,但狡猾而居心叵测的猎手却并没有露出真容。
“你必须跟得上我,”蒲柏忽然伸手,在克莉斯的下巴上用力捏了一下:“如果跟不上,你就和你那位未婚夫一个下场,而我不会救你。”
克莉斯只感觉下巴一痛,迟钝的神经终于复原,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只感觉在自己巨大的喘息声与穿梭在茂密枝叶中的凛冽风声中,在这种致命的威胁前,这个人仍然留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警敏和游刃有余。
蒲柏的指头在她下巴上又摩、挲了一下,似乎带有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安抚的意味——
但下一秒,她就站了起来:“Now!”
寂静的林中终于有了一种有节奏的沙沙声,那时猎物奔逃的声音。克莉斯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如同雨珠一样从前额低落,她看不清前方有什么,她只是在机械地跟着一道身影,一道不知道要将她领往何处的身影。
克莉斯觉得她已经丧失了张口询问的力气,她感到她身上的猎装就像雨打过后的羊毛毡,刺得她的皮肤生疼,在这一刻她对裁缝路威提不起半点感激之心,因为他制作的拉夫领已经不是一种帮助,而成为了一种拖累。
急速的风袭击着克莉斯的胸膛,抽丝剥茧一般将她的热量带走,她觉得自己体验到雄鹿的恐惧,却终不能维持它的优雅。濒临绝境的挣扎,还有漫无目的的奔跑,只为了寻找一丝渺茫的生存机会——
她仿佛能听到身后那绷紧的弓弦,以及来自狩猎者的笑声。
你停下来了吗?
我知道你在哪儿。
第43章 叵测之夜
逃啊!
逃!
克莉斯的心脏就像一面羊皮鼓在嗡嗡轰隆着, 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频率,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多久,一双脚好似挂了铅一般, 甚至汗水已经蒙蔽了她的眼睛,她只能隐约看到一根根树木从她的身旁向后退去,以及一个始终在她身前奔跑的身影。
克莉斯甚至根本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谁在狩猎她们, 但她却知道蒲柏说的是真的,在她跌倒的时候, 这个人根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更没有伸出援手。
“啪——”
克莉斯又一次栽倒在了湿润的青苔地上, 她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破了,伤口被粗粝的石子划烂——她想挣扎着爬起, 但她已经爬不起来了, 在这一刻她甚至决定放弃, 只为求得片刻的喘息。
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响起了蒲柏的声音:“你倒是挺有运气的。”
克莉斯以为她已经跑远了, 没想到她居然也停了下来, 这让克莉斯一直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这一刻甚至由衷升起一丝感激之情,为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 这个人并没有像她嘴上说的那样抛弃自己。
“如果再往前走几步, ”蒲柏指着树上她刚刚发现的一个隐藏的标记道:“我们就会栽进猎人设置的陷阱中,这应该是捕获猛兽的巨型陷阱……栽进去就出不来了。”
克莉斯没感到后怕, 她躺在地上,任凭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落下,粘腻刺痒的感觉让她难受万分,她不由得伸手一擦, 却拭下了一块灰色的泥垢,这是刚才一次次摔倒在地上,脸上所沾上的泥巴。
蒲柏倚在树上,她的脸庞终于不可谓容色依旧了,但惯常的弧度却依然维持在嘴角,不过这一次她是自嘲,自嘲她居然会落到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境中,并且狼狈不堪。
“噌”地一声,克莉斯受惊地一颤,她以为是背后追逐她们的人来了,但实际上只是一头獾子从乔木的孔洞中钻了出来。
“他会追上来吗?”克莉斯已经不敢躺下去了:“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这要问你,克莉斯,你自己的领地出现了潜行者,”蒲柏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明显他为你而来。”
克莉斯已经不敢想象康斯坦丁怎么样了,那支冷箭她看到是穿透了他的胸膛。
“我一直以为我的敌人在城堡内……”克莉斯道,她现在的脑子一团糊涂,只感觉身后有一团巨大的、狰狞的黑影,正亦步亦趋、锲而不舍地跟着自己:“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城堡!”
“没错,但我们一时半会回不去,”蒲柏道:“这里不出所料应该在密林的中心地带,我刚才犯了一个错误,在每一个岔路口都选择了向右拐,但我忘了密林是个三角形,从任意一个边角都要回到中心的。”
克莉斯捂住胸口:“那这个潜行者,也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我们往哪儿逃!”
“他可以轻易缩小范围,密林是有据可循的,知道吗,”蒲柏道:“而且我认为他享受追逐和狩猎的乐趣,他认为我们逃不出他的手心……他在把刺杀当做一场狩猎。”
克莉斯打了个寒噤,在蒲柏的眼中,她像个丢失了一切依靠的落汤鸡,脸色青白,凌乱不堪,甚至瑟瑟发抖。
这一刻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今晚是个叵测之夜,”蒲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光线已经昏暗了,从茂密树叶投射下来的阳光薄的像针尖一般:“我们要在密林中寻求一处栖身之地。”
她看了一眼克莉斯:“亲爱的领主大人,给你提供两个选择,你来做决定。第一个选择,我们今晚可以和熊睡在一起,看到这个陷阱了吗,这是捕熊用的,说明附近可能有一头甚至更多的棕熊,有一个好处是,棕熊通常会选择一处温暖干燥的树洞作为自己的冬眠之地,坏处就是,在冬眠之前它们通常喜欢吃一肚子食物,这样才能抵御饥饿。”
克莉斯想也不想就道:“我选第二个。”
谁会跟棕熊睡在一起啊!
“第二个选择就是,我可以根据这些标记找到猎人的小屋,”蒲柏道:“……但也许你很快就会觉得,我们还不如跟熊住在一起的好。”
蒲柏的话一定是在危言耸听,克莉斯这么觉得,猎人的小屋难道还会比熊窝还要令人害怕?
她们在林中踽踽前行,克莉斯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但蒲柏却可以,并且真的将她们带到了一座小屋前。
一座没有灯光的小屋。
克莉斯站在门前,充满礼貌地敲了敲门,但是这座简陋的、像鸟巢一样的小屋并没有回应。
“好像没有人。”克莉斯刚想告诉蒲柏这个结果,就见她已经一手推开了门,帮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克莉斯只好跟了进去,令人庆幸的是小屋的确没有人,否则真不知道如何为她们的失礼而表达歉意——
这的确是猎人的小屋,墙壁涂着白水泥浆,上面挂着□□,还有野兽的皮毛,巨大的牛头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她们这个方向。
这个屋子里别有洞天,因为它设计有点像花生壳,房子由三个空间组成,通过狭窄的通道连接在一起,第二个空间是厨房和卧室,第三个空间是个布满灰尘的仓库,里面堆叠着酒桶,闻起来芳香醉人。
克莉斯认为小屋还有个女主人,因为这里陈设简单,但充满了生活气息,甚至可见放在椅子上的一只羊皮护膝,针脚十分细密,体现出了女人精湛的手艺。
克莉斯饥渴难耐,她看到桌上的水壶,下意识就去接水喝,如果只是喝一点水,那应该不算不告而取。但很快她目光一凝,被木桌上一些东西吸引了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