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蒲柏离去,到现在月上中天仍未归来,也许密林又一次让她迷失在了其中也未可知。
不过等到第三天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的时候,克莉斯就不这么认为了,也许密林中的野兽开始蠢蠢欲动,也许阿基坦国的骑士还有一两个漏网之鱼——
克莉斯无法遏制地猜想也许她遇到了危险,这让克莉斯陷入了焦急中。她发动城堡的人们穿梭在密林中搜寻,最后终于搜到了一匹白马,正是那天蒲柏骑出去的坐骑。
这匹白马正悠闲地啃食着四叶草,这种幸运草确实让它得到了幸运,然而它的主人似乎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一条沾染了血迹的上衣覆盖在这片草地上,这是蒲柏身上的衣服。
克莉斯不相信她这个总是给她制造麻烦的侍女就这样下落不明了,她颤抖着手打开上衣,却发现领口的位置别了一朵五瓣玫瑰——甚至因为保存方式的原因,仍然保存着鲜嫩和芬芳,仿佛刚刚被摘下来一般。
“如果您告诉我,我愿意每天早上摘一束最新鲜最美丽的玫瑰,送到您的身旁。”蒲柏低沉的声音似乎又一次响起了:“每一天。”
是的,自从那天游戏之后,克莉斯都能得到一束新鲜的玫瑰,在窗台上,在餐桌的椅背之后,甚至还有人作为媒介,比如卡拉汉小朋友,就曾得到这种差事,传递玫瑰物语。
今天也不例外。
克莉斯宁愿相信这是个带有恶作剧性质的玩笑,蒲柏故意躲藏起来,想要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或缺,的确是不可或缺,没有蒲柏的总是带有嘲讽性质的语气再作为提醒,克莉斯觉得仿佛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中。
她该做什么?
她是应该加大搜寻力度,还是增派搜寻的人手,她还有骑士们,可以派出去搜寻博尼菲以外的领土——
“您应该从失落中醒来,”就听克莱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意识到您还有很多的事情未曾完成,而不能因为一个侍女的失踪,耗费心神。”
“耗费心神……”克莉斯无意识地重复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样失意和失落。
但在克莱尔看来,她已经坐在窗口太久了,久到白鸽们已经从白天盘桓到黑夜,带来凛冽的露水那么久,而她也未曾放下手中的短剑,一柄看得出来,曾用来杀死公猪伯蒂,以及一个叫普鲁斯的领主的短剑。
“蒲柏是个灵巧的侍女,所有我见过的人,在心灵的灵敏程度上,不一定比得上她,”克莱尔道:“她不会令自己受到伤害,也很难让自己陷入一个情境太久,她像个拥有闪闪发光羽毛的鸟儿,肯停留在博尼菲已经算它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兴趣了,如果它的兴趣消亡,它就会选择振翼而起……”
“去选择下一个让它感兴趣的地方?”克莉斯问道。
“Maybe,”克莱尔道:“其实您相信不可能有人会对她造成伤害,衣服上的血迹也由劳拉辨识过,那是敌人的鲜血,猎人们看着她从密林的北部离开了,所有的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
她道:“她是自己想要离开的。”
克莉斯感觉这个说法不能让自己接受:“不可能,为什么她要离开?难道我对她不好?除了我这里,难道还有其它的地方可以收容她吗?”
“如果您将她视作一个受难女人的话,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如博尼菲一般能给她更好的栖身之地,”克莱尔一语道破了真相:“然而她并非受难女人。”
克莉斯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然而这一句实话却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她以前对我说过,她来博尼菲是为了一晤宿命的敌人,多么可笑,”克莉斯摇了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东西,”克莱尔道:“蒲柏在意的是宿命的敌人,您在意什么呢?”
克莉斯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一个答案就在心底升起了,甚至不用思考:“我在意改变,在意播撒信念,在意自己推动的进程,在意女人从压迫中得到解放,在意城堡以及博尼菲每个民众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
“如果您在意这么多,就应该迷失和停留,”克莱尔道:“……虽然蒲柏贡献了一个很不道德的方式,这种方式让阿基坦国变成您的领地,但她说了一句话很对,要更快一些,更强一些,也许当您站在更高的地方,就会发现让您迷失和停留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克莉斯被这句话打动了,但并非因为她能够俯瞰这些东西,而是她似乎意识到蒲柏似乎对她设置了一个台阶,如果她跨上了台阶,就有可能再一次见到她。
“be quick,be strong……”
“我在启发您的雄心。”
“你不会期望还有第三次吧。”
“你始终无法……正确震慑他们。”
克莉斯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提醒,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引领。她只有达到蒲柏所限定的高度,才有可能和她并驾齐驱。
克莉斯深吸了一口气,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必须坚定这个信念,相信她还能再见到蒲柏——这一刻她甚至想用一件往事来确认这个信念,比如克莉斯很小的时候,当她搭建了一个蜂巢,那么过一段时间她一定会去看一看那蜂巢里是否住满了蜜蜂。
她相信如果蒲柏在她这里撒下了种子,那她一定期盼着这个种子能壮大,并且她一定会来看一眼的。
“克莱尔,”克莉斯忽然道:“那么你在意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种光辉之下,”克莱尔笑了一下:“智慧的、开明的、无与伦比的光辉之下。也许是时候告诉您密涅瓦之光是什么了,万幸这群愚昧的流民没有砸烂密涅瓦的雕像。”
从密林中拉回来的密涅瓦雕像被放在了礼堂里,无数次克莉斯看到克莱尔在悉心擦拭这座雕像,她也一直在等待克莱尔将这个故事告诉她。
“密涅瓦,本来是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她慢慢解释道:“是智慧的象征,女性的庇护之神,但密涅瓦不仅仅是这个,在所有具备悠久历史的宗教中,都有一个女神,在拜火教中,这个女神叫向迩玛,在凯尔特的神话中,这个女神叫苏莉斯,在埃及神话中,她是伊西斯……所以密涅瓦是所有女神的融合和缩影。”
“女性在初始神话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她们不仅和创世神并驾齐驱,甚至超过了他们,”克莱尔道:“在婚姻、生育、学问、文明和先知中,女性都有超然的地位。女人的智慧,要比男人更早开启。”
“在孔马王朝,这种智慧的延续达到了顶峰,”克莱尔道:“女人们在帕农神庙中举行祭祀,朝拜密涅瓦——其实就是在朝拜自己从女性身上获得的智慧、技艺和传承。”
然而男人害怕这个。
并且拒绝接受他们需要依靠女人开启智慧。
尤其是以教会为代表的宗教,他们要对抗这种传承,对抗这种信仰。
教会在孔马王朝结束之时,油然而兴,确定了一神教,强制宣布多神教为异教徒,将密涅瓦诬为‘邪神’,谁祭拜她,就是和教会为敌。他们在孔马王朝颠覆之际,找到了一个靶子。
“苏克珊耶娜。”克莉斯喃喃道。
“对,苏克珊耶娜,”克莱尔道:“他们宣布这个女人是女巫,是一切阴谋的开启者,是无恶不作的毒蝎,她崇拜和祭祀邪神,将繁荣的孔马王朝葬送了。”
然而教会很快发现,确定一个靶子并且持续不断地给她泼脏水似乎没有什么用,女人们依旧把持着文化的传承,在各个方面都有杰出的女性。
于是猎巫运动悄然诞生了。
“在一百多年前,猎巫运动并没有得到推广和兴盛,人们缺乏兴趣,参与的人数寥寥无几,”克莱尔道:“甚至教士们惊恐地发现,密涅瓦崇拜不仅没有断绝,似乎在悄然复兴。”
“有一次复兴?”克莉斯问道。
“有一次伟大的复兴,就在二十年前。”克莱尔眼中闪烁着光芒:“我对您说过的‘密涅瓦之光’,就是选送欧洲各地的年轻女性,去马灵接受技艺和智慧的传承,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谁组织的?”克莉斯想要知道。
“我不知道,我并未接近这个计划的核心,”克莱尔道:“但我从我的teacher那里听过一个名字,蔷薇会。”
蔷薇会。
克莉斯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忽然感觉有一根细如蚕丝一般的灵感一闪而过,不,不是灵感,是被遗忘的point,她在哪里一定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东西……
她有这个印象!
这是记忆在提醒她——克莉斯不止一次地被她脑海中存留的记忆这样提醒过,她知道这一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就像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
克莉斯愣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解密中。
第62章 从何说起
密涅瓦之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教会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他自始至终确定的‘敌人’要卷土重来了。
于是教会要镇压,要扑灭, 要平息这帮女人来势汹汹的反扑。
据克莱尔所说,在都城马灵发生了一起巨大的案件,宫廷中发现了女巫, 牵连到整座都城,许多女人被指控为‘女巫’, 这一次教会对女巫的处置非常残忍,以前抓到女巫, 只是判处绞死——而这一次却要将她们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以儆效尤。
克莉斯忽然想起在篝火旁, 法官希瑟姆对她说的话。
“……大法官抓了二百四十多个女巫, 将都城马灵的女巫一网打尽, 他是第一个将、将女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人。”
教会仍然没有罢休, 教皇立刻发布了一道命令, 由圣殿骑士送往欧洲大陆各个领主的手上, 让他们在11月13日这一天一起打开,上面写着女巫已经威胁到了所有人, 必须严厉处死所有被指控为女巫的人。
这是上一任教皇的杰作。
五年前新任教皇即位了, 不过他依然延续了自己的前任的做法,没有改变。
克莉斯在这条时间线中, 明确意识到马灵、宫廷这两个词的不同寻常。她认为自己必须要知道一件事,于是她来到了侍女艾玛的房间里。
“我的母亲,曼涅夫人是怎么死的?”克莉斯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人诬陷她是女巫, 她自杀了。”
侍女艾玛似乎有一种回避机制,每当克莉斯问到有关宫廷、有关曼涅夫人的一切,她就陷入一种沉默不语或者麻木的境地中,根本不做出任何回应。
但这一次克莉斯不容许她再回避了。
“我接到了我的伯父,胡夫国王的传召,”克莉斯将一张羊皮纸放在了她面前:“他让我回到宫廷。”
艾玛终于有了反应,她从床上跳了下来,“不,你不能回去!”
“那里是个狼窝虎穴,”克莉斯抓住她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她:“你似乎觉得,我们好不容易脱离了出来,就永远不能回去……然而实际上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我,让我无法真正逃离那个地方,你看,当国王传召我,我就必须回去,因为这是国王的命令,我无法违抗这道命令。”
艾玛失神地看着这道命令,她似乎想要将这张羊皮纸夺过去撕碎,但羊皮纸是撕不碎的,她又想要将之投入炉火中,却被克莉斯拦了下来。
“那里是我母亲死去的地方,我要回去的,你知道的,”克莉斯不容她再颤抖或者躲避:“走出去的时候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光头公主,现在我将以博尼菲和督西里亚联合领主的身份回去,同样我是阿基坦的无冕之王,国王的信使可以来,国王派来的继承人却被我杀了两个……我现在拥有凯特莱蒂思七分之一的领土了,艾玛,我不再惧怕什么,我要让别人惧怕。”
艾玛的眼中涌上了泪水,也许有期盼和欣慰,也许有茫然和不知所措,但她终于意识到她翅膀下的雏鸟忽然已经成长为一个想要搏击天空的苍鹰了,即使这只苍鹰的翅膀还很稚嫩。
“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克莉斯道:“我要去见这些人,我要判断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艾玛嗫嚅了一下嘴唇,太多的话让她理不清思绪:“从何说起。”
“从你见到蒲柏那一刻,所感到的不可置信说起。”克莉斯道:“她长得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是吗?”
艾玛露出一点惊讶,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她长得像你母亲,像到我也有一霎那产生了幻觉,以为曼涅夫人就在我眼前,”艾玛回忆道:“但细看之下你就知道这是两个人……实际上蒲柏的确美貌,却仍不及曼涅夫人,夫人的美貌让人永生难忘。”
“看来兰蒂说的是真的,”这一点已经让克莉斯不解了:“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却长得相似,难道你没有觉得不对吗?”
“金发美人都有一点相似,”艾玛道:“兰蒂其实长得也有一点像。见过你母亲容貌的女人如果自己已经无法拥有像她那样的容貌,就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一星半点,你母亲的唇角有一粒小小的红痣,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人,福莱斯国的国王曾经说,如果有下辈子,他宁愿化身为曼涅夫人嘴角的痣……当年一百个女孩中,就有九十九个在嘴角点一颗痣,她们没有亲眼见过夫人,但都知道谁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克莉斯不由得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倍感诧异,她这个天下最美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就如此相貌平平?
但她的眼角却发现艾玛似乎不易觉察地呼了口气。
“你在避重就轻,艾玛,”克莉斯一下子就明白了:“你只是说美人都有相似性,却绕过了蒲柏和我母亲长得像这个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刚刚见到蒲柏的时候你难以掩饰自己的不可置信,你警惕、惊恐、慌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转变了态度,你给蒲柏洗衣服,甚至亲手缝制衣服,你让她从矮脚砖房中搬了出来,你对她另眼相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