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承志憨憨一笑,刚刚被围殴过,一咧嘴牙上都是血,看着叫人哭笑不得。初念便拿过杯子,说道:“公子高义,我表兄才受了重伤,不便饮酒,请让我来代替吧。”
说罢连斟三杯,一气儿喝了。
那贵客也不制止,含笑看着她喝,最后忽然来了一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可惜可惜啊……”
初念跟姜承志本就不是一对儿,对恩人也不好隐瞒,便道:“公子误会了,我与表兄从小一道长大,情同亲生兄妹。不过,您说的可惜,是指什么……”
姜承志听了她的话,苦涩一笑,见恩人看过来,点了点头表示不假。
便见那公子展颜一笑,朗声道:“我说可惜,你表兄如此出众人才,又是难得的热血儿郎,不与你这表妹相配,却要便宜别家的姑娘了。”
初念被那公子的笑颜所惑,只觉得光阴荏苒,恍惚又到了那一日,她的红盖头被一杆秤儿轻快挑开,那年轻的公子成了她的新郎,他含笑拥她入怀,在耳边低喃轻叹:“初念,我可算娶到你来。”
紧接着画面一闪,初念又身处剧烈摇晃颠簸前行的马车内。车外漫天飞雪,双方人马殊死搏斗,一地的惨烈尸首,四处是鲜血淋漓。那人手持弓箭,对准了初念的胸口,嘴巴开合了几下,分明在说:“初念,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乱箭穿胸而过,初念猛然惊醒,险些栽进了水里,才发觉桶中热水早已凉透。
起身草草擦拭一番,裹着里衣走出屏风。初念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湿发,心头再不复平静。
自重生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却依旧夜夜难眠。这日见了皇甫述,竟梦到与他初识那日发生的事情。
初念从不知道,原来人的记忆这般强大,过去那么久的事情,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每日的噩梦虽然总叫她心烦意乱,但如此这般的前世记忆,却叫她莫名心惊。仿若曾经各种苦难,都随着那人的到来,重新回到她身边。
这一次,她真的能如愿规避那一切,平静生活吗?
山梅县令刘武进最近很焦虑,一连半个多月没心思进后宅,十多个千娇百媚的小妾望眼欲穿,私下里到处打听,担心他是不是又被外头哪个狐媚绊住了脚跟。
派出去的丫鬟小厮一茬一茬,频繁偷窥前院,害得刘武进在贵客面前丢尽了脸面。他再顾不得怜香惜玉,抓了几个刺头狠狠骂了一顿,众小妾这才放下心来,原来绊住大人的不是狐媚,而是京中来的贵客。
刘武进忙着陪同招待贵客,每日宴席不停歌舞不断,本该心情不错才对,但事实完全相反。刘武进彷徨失措,实在是因为,他身不正、影子斜,坏事做得太多,心虚啊。
皇甫大人家的公子亲赴山梅县,目的究竟为何,刘武进千方百计地套话,硬是一个字也没套出来。
他心中十分没底。
这位贵公子皇甫述,父亲是皇甫卓,官拜大司马,是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不说只手遮天,单就官职而言,完完全全绝对碾压刘武进这等小人物。皇甫述是皇甫卓唯一的嫡子,虽然听说在家中并不受宠,这些年四处游历,亦暂无官职在身,却不是刘武进这等芝麻小官可以怠慢的对象。
刘武进听说,这个皇甫公子自诩侠义心肠,经常隐姓埋名微服私访,调查官员的底细,只要查到了相关证据就当场斩杀,这些年杀了不少贪官。
以平民身份杀死官员,此举实属大逆不道,可是竟然一直无人管他,可见他虽不受宠,却依然享受皇甫卓的荫蔽。
这都什么世道?
刘武进怕啊,这些年,他贪的可不少。
可要说这位皇甫公子是来查他的,几天看下来,又不大像。他每天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对刘武进的殷勤伺候虽然不大待见,却也不见怎么厌恶。既没有调查案件卷宗,也没有受理民怨陈情,倒是他家那个门客曹良,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但也不像是要查他刘武进,而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或者说,找什么东西。
山梅县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入得这般人物眼帘的好东西?
难道……
想到某个可能,刘武进打了个激灵,连忙将念头抹去,涎着脸表示:“二位贵客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小的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那二位却只把县衙当驿站,对他的一应供奉享用不误,只要一谈到正事儿,就立刻将他扫地出门。
这日刘武进正在设宴款待皇甫述,曹良拿着一封火漆信进来,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便被请了出去。
刘武进不甘心地看着宴席所在的院落方向,问随身小厮:“上次皇甫公子在街上找的那个美人,可打听到了没有,到底是谁家姑娘?”
皇甫述那日闹市下马没头没脑地乱跑了一通,令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刘武进正事上未必有什么头脑,溜须拍马却深有一套。他料定皇甫述此举大有深意,派人在当时围观民众中调查走访,发现不少人都表示那贵公子是看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才忽然下马的。
性喜渔色的刘武进自觉摸到了对方的脉门,这段时间一直以各色美人待客,甚至不惜让出自己苦心搜罗的多房小妾,奈何那皇甫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看来,并非美人不美,只都不是那一位。
刘武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当日皇甫述苦寻的那人,便派心腹多方查访,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才想起要问。
那小厮道:“查到了,好像是个大夫,住在西街后面的芙蓉巷。那户人家是新搬来的,下人口风都挺紧的,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小的偶然听人喊那姑娘姜大夫,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初念隐居在石壁山上,常年不出门,县城里认得她的人极少,因此那小厮也就只查到了这些。
刘武进不耐烦地说:“知道人在哪儿就行了,别的不用管,你去把人给我带过来。”
小厮犹豫了一下:“那户人家,似乎来头不小。护院请了不少,可瞧着都像是练家子,咱们怕是招惹不起。”
刘武进抬脚就踹了他一下:“你笨啊,谁让你上门了?悄摸摸的,等她出门了再动手。”
小厮捂着肚子领命,躬身去了。
第16章 拜帖 顾世子病重,理当探望。……
县衙后花园,眼看着刘县令被支走,皇甫述才撂下酒杯接过属下呈交的信件,拆开随意扫了一眼,便丢给曹良,继续自斟自饮。
园中十多个美人,本本分分弹琴奏乐,老老实实莺歌燕舞,丝毫不敢造次。
曹良看了信,心情有些沉重,叹道:“豫州又有人反了。”
皇甫述不以为意,殷离的皇位本就得的不清不楚,加上他那个作死的性子,众叛亲离是早晚的事。不过这会儿他爹还算是殷离的心腹,落人口实的话他也不便直说,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淡淡道:“这酒到底是不行,没滋没味的。”
曹良本想劝他不好喝就别喝,想了想还是别废话了,反正也不听,便将话题转到了正事儿上,道:“那件事,总算查到了一些眉目。”
皇甫述并不意外,却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问道:“让你费尽周章追踪到山梅县的那件事?山梅县,果真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曹良答道:“山梅县自古就是穷乡僻壤,若非接到秘密线报,大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地竟让藏着一条铁矿。这段时间,卑职一直在让人追查,今日才得了点确切消息,就在山梅县界内东边的深山中,据说还建了一座军械厂。”
“军械厂么?”
皇甫述淡淡重复这个词,正是发现了这座军械厂,父亲的野心慢慢滋长,才有了皇甫氏日后的显赫一时,虽然那一时的显赫,最终没能令他笑到最后。
成王败寇。
一次不成事,并不能意味什么。皇甫述想,重活一回,皇甫氏未必不能赢。
只是父亲老矣,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可用之人。
这一次,他可不能任由父亲胡来。
不过,那都暂且不急。
“那就好好查查,你亲自负责此事,切切不容有失。”
皇甫述沉声下令,眸光微闪。此事严密,曹良自然知道分寸,事实上也的确办得十分妥当,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山梅县的一应官员,神鬼不知地占据了这座铁矿和附设的军械厂。
那些都是后头的事了,皇甫述并不担心这个,他现在更牵挂的,是另一桩心事。
一桩,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秘心事。
半月前,他星夜兼程赶往此地,只想看一眼那道思之如狂的身影。结果,迎接他的,是一场大火燃尽后的飞灰余烬。
皇甫述靠上椅背,双眼轻阖假寐,指腹在黄花梨扶手上轻轻敲击。
山梅县的过往,已经太久了。他忘了绝大多数细节,记忆中只剩下破败的街道中,隔着重重人群的惊鸿一瞥,以及不久之后,在刘县令宴席上的意外重逢。
却全然不记得是否曾有过这场大火。
姜氏隐居之地,被烧得太过彻底,以至于,从不信鬼神却莫名回到从前的皇甫述,心中莫名畏怯了。
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恐对那人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
毕竟,曾经误了她前世十年。
初念。
殷初念。
皇甫述没再尝试提前相见,选择了耐心等待。数日前,他果然在山梅县破败的街头,再次偶遇对方的身影。
真正与她重逢之后,皇甫述才发现,原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曹良领命离开,席间丝竹悦耳,却无人胆敢搅扰他的闭眼沉思。不多时,一个护卫打扮的下属求见,皇甫述听见对方声音才睁开了眼,身子也坐正了些,问道:“怎么样?”
或是略有醉意,嗓音有些喑哑。
下属不以为意,附耳低声回道:“属下在那户人家前后几处院门守了几日,都没见姜大夫出出过门。”
姜大夫,就是他的初念。
那日,皇甫述没有跟初念相认,毕竟,她如今也不可能认得他。
他派了人去查她如今的住处,得知山中大火之后,她搬到了山梅县城的一座宅子里居住,不过她舅父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在一道。
未见对方之前,皇甫述以为自己可以等,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迫切想要再见她一面。
“查到那户人家的来历了没有?”
下属神色有些不确定,道:“那户人家,似乎有些神秘,据说是京城来的,半月前才买的宅子,仓促住进去的。他们家的人口风都很紧,很难打听出什么,不过属下偶然瞧见一个人,仿佛有些眼熟。”
皇甫述看向他,下属犹豫了一下才道:“属下隐约记得,那似乎是靖王妃身边的人。”
靖王妃?
皇甫述顿了一顿,才想起,啊,是顾皇后。
她怎么会在这儿?
下属猜测:“或许,是为顾世子的病来的。”
传闻顾世子病入膏肓,旁人不懂他为何不留在名医云集的京城,偏偏跑到这种穷乡僻壤之处。
皇甫述却能懂,初念的舅父,那个叫姜道飞的家伙,是姜氏正经的传人,当年颇有些名气。
不过他记得,姜道飞早早就死了。
莫非,姜道飞之死还不足以令靖王妃认清自己弟弟注定英年早逝的命运,还要在初念这边寻找莫须有的希望不成?
这个想法让他想见初念的念头更为迫切。
皇甫述当机立断:“顾世子病重,理当探望。你拿我的帖子去,就说我不日便去登门拜访。”
静谧午后,特制熏香袅袅飘散,顾休承赤着上半身趴在长榻上,眼眸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原本枯瘦如柴的身体经过半月的调理,长出薄薄一层肌肉,依旧单薄,却与女子全然不同,介于男孩和年轻男人之间的修长柔韧,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初念俯身在他背后取穴,对于他的打量目光,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不过她并不以为意,心无旁骛地扎针。
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身上难免会有些阴郁气息,初念自认为是个心胸还算开阔的人,但在缠绵病榻的那些年中,也往往控制不住脾气,性子都变得有些刻薄,对人对事总是不能平常心以待。
但这位病世子,却似乎不大一样。
顾休承身子弱,但精气神并不像久病之人,日常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跟健康成长的世家子没什么两样。原本初念以为他是被靖王妃等人照料得很好,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如果非要形容,倒像是个误入人间的山林精怪,忍耐病痛、不适却不忘学习凡尘俗事,极力伪装自己的不同,分明十分生疏,却便要表现得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只是在遇到新奇事物时忍不住炸毛般的警惕和戒备,才显露一丝丝微不可见的不自在。
初念觉得这样的世子,其实有点可爱。
忽视掉世子的默默观察,纤长白皙的手指捻着一根根寸许长的银针,初念动作轻柔而坚定,伴随着每次扎针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微颤,美目盈盈如秋水,唇角却微微抿起,无声诠释主人的认真。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针灸带来的隐痛便一阵强过一阵,片刻之后,顾休承便没心思再看眼前人,目光变得涣散起来,拳头不由开始握紧,额间也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过好在,最近已经接连数日都不曾呕血了。
初念斟酌着他的承受能力,选择了一个适合的时机结束本次治疗,拔除银针后,随即顺手拧干放在温水盆中的巾帕,为他仔细擦拭一番,才转身消毒针具,一边说道:“世子可以穿衣了。”
顾休承缓了缓神,才撑着身子坐起,没喊旁人进来,自己拿起放在榻边的白色中衣穿好系上。
他的腿依旧没有知觉,不能下榻,艰难做完这些便又靠了回去,倚在榻边的软枕上。
初念整理好针具,回过身坐下,顾休承熟门熟路地伸出右手放在脉枕上,初念看了他一眼,没做声,暖热的指腹搭上他冰凉的手腕间,感受了片刻,又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脸上总算露出些满意神情。
经过这段时间精心的调理和喂养,世子的状态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整个人不似两人初见时那般苍白如纸,而变得莹润不少,薄唇也有了血色,脸颊甚至丰盈了些许。
初来山梅县的顾世子病如枯槁,出众的相貌为他的憔悴和孱弱带来些许微妙的美感,但到底缺乏了活力,就像风中飘零的落叶,虽绝美,却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