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已经被审讯过,到了顾休承这里也只剩半条命,问什么都乖乖应答。顾休承早就通过季轻的传信知道了所有内情,此刻也不过随意过问几句,确定此人做不了妖了,才对身侧之人道:“去请姜大夫来。”
传信之人说的含糊,初念以为顾休承出了什么差池,急匆匆赶来,却见他安然坐在上座,神色淡然。又见地上跪着一人,正有些不解,便听得顾休承介绍道:“这便是那日在姜家纵火之人。”
季轻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此事,初念闻言并不意外,看向那人。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身材瘦削,长得其貌不扬,只一双眼睛有些精光,不过该也是被料理过了,此刻低眉顺眼的,察觉到初念打量的目光,乖觉的抬头让她看,目光却是守礼回避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顾休承问道。
初念正要说什么,门房便有人来禀:“有位姜承志姜郎君来访,自称是姜大夫的表兄。”
初念与顾休承对视一眼,便道:“刚好,等表兄来了再说吧。”
原来,那日秦氏冷眼看着丈夫跟随外甥女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家,顿时心如死灰。
姜承志对父母间这场忽如其来的争执意外且懵懂,也不知从何劝解,只好说服秦氏先行下山,去山下的周村借宿。
周村是距离石壁山最近的村落,不过脚程也有小半日功夫。平日里姜家种植、炮制药材需要人手帮忙,往往会在村里雇人,工钱给得十分大方,加上姜道飞救治过不少病重的村民,遇到家贫难以支付药钱的,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他们,因此村民们对姜家人都很是敬重。
他们直接找到村长周福家中。周福的独子小时候犯过惊风,是姜道飞给治好的,两家人平日里有不少往来,关系比较亲近。周福听说姜家竟然遭了火,十分同情,连忙热心腾出房屋给母子二人居住,又问姜神医的情况。
秦氏神情仄仄不想说话,便由姜承志跟他们解释。也不知他怎么说的,总之周家人后来再没问过,只宽慰他们安心住下,不必见外。
姜承志将母亲安置好,才出来跟周福商量,想请一些村民帮忙上山重建房屋。秦氏不肯去县城,但父亲和初念都在那里,一家人总不能老在两处住着,如果山上房子修好了,所有人都回家,有什么矛盾,也好尽早解决。
他下山前,初念悄悄塞了个钱袋子过来,应该是那位顾公子给的诊金,或者说是赔偿金。
姜承志知道祸事都是他们引来的,这钱拿着也不烫手,给村民开的工钱十分丰厚,加上这段时间也不是农忙时节,很快就找够了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热热闹闹地开工了。
姜家住了十多年的竹屋,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这场大火带给他们足够的教训,姜承志决定重建后全部改成青砖大瓦房,这样一来就算是被人恶意破坏,损失也有限。
虽说是钱多好办事,但他们家的地段实在太过偏僻,若造竹屋还能就地取材,青砖瓦石却要从山下运送上去,十分费时费力。纵然姜承志心急如焚,半个月过去,才把建材运上了山,尚未来得及清理废墟余烬,更别说开工建造了。
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姜承志到底记挂初念,担心她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半病人,也不知得忙成什么样,借口采买建材,知会了秦氏一声便往县城里来了。
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初念的落脚处,姜承志想了想,先去了一趟集市,买了好些米粮菜肉,让人担着找上门来。
登门时,却恰好遇到了顾休承的人把纵火凶手抓回来。姜承志被请入内,刚好听到初念正在问话,被抓的那人倒也乖觉,问什么答什么,至于有多少真话,却只能自己判断了。
见他来了,初念便让那人自己又交代了一遍。
此人自言受人指使,刻意潜入姜氏隐居地浇油纵火。从何处买油,如何上山,如何潜伏,又如何等夜深姜家人都睡下后动手,包括原本打算连西苑一起烧了奈何那边护卫太多不敢引人注意而临时放弃,全都一一招来。
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被指使的。而指使那人,能说出对方的形貌,却说不出来历。
顾休承道:“指使他的人却是逃脱了,抓住对方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初念道:“不必留着他引出那人么?”
顾休承目光沉冷,淡淡道:“不必。”
意思是这人可以就地处置了。
此话一出,那人神色大变,跪地连连求饶。顾休承不为所动,只看着初念二人,初念想了想,道:“还让我舅父和表哥决定吧。”
现如今世道混乱,指望官府给公道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初念经历乱世,习惯了私刑解决恩怨的手段,根本没想到报官这回事。
但姜承志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将人送官,不过那也是见过姜道飞之后的事儿。就这样,姜承志被请进门来只跟初念打了个照面,便被季轻带去见父亲了。
初念本想跟过去,却瞥见轮椅上的顾休承还在原地,似乎有话要说,不由停住了脚步。
顾休承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初念难免纳闷,就这段时间她对这位病弱世子的了解,他可不是个吞吞吐吐的性子。
“顾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顾休承想了想,还是选择直言相告:“你也听到了,这人只承认纵火是他所为,惊马事故的凶手却另有其人。”
惊马一事古怪,初念推测此事多半跟顾休承有关,但刚刚那人只字不提,她只当尚未查到。
原来,已经有眉目了吗?
一想到那场意外差点让舅父伤重身亡,初念的目光便锐利起来,顾休承看着她,道:“我们已经确定了凶手的身份,正在追捕中。”
因为没抓到人所以要说一声吗?
初念不以为意,正要说不急,却听得顾休承继续说道:“那凶手,名叫姜齐。”
初念猛地看向他,眼神像把淬火的刀,杀气四溢。
顾休承见了,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初念无暇注意他的细微表情,沉声道:“你说的姜齐,是我知道的那个姜齐?”
第13章 原委 “这笔帐,我会记着的。”……
其实不必多问,初念重生后见到姜齐的第一面,就起过疑心。
顾休承留意着她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道:“有人证,方才那人便是同伙,交代姜齐对他说过姜家各个竹楼的布局。物证,正在搜,想必不会失望。不过你的那位齐叔叔,在得知我们把这位抓到之后,就溜之大吉,截止此刻已经消失整整十二个时辰了。而我的人就差把山梅县翻遍了,还没找到他,这个迹象是不是足以说明真相了?”
姜齐已经失踪一天了么?
这段时间他的病情好转,初念便不再时时关照他,这两日更是忙着给顾休承调理身体,竟完全没有留意到。
初念隐隐有些后悔,明知对方可疑,她竟然放松警惕,眼睁睁看着人跑了。
其实,在听到姜齐的名字那个瞬间,初念便想通了,之前所有解不开的那些疑惑一下子就找到了出口,如同拨云见日,事情变得清晰明了。
姜齐,他有作案时间。
他,也有作案的身手。
姜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初念一直疑惑,在明知道舅父的惊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加害的情况下,他为何不留在家中保护大家,而是选择独自外出行动?不论是他借口的进山打猎,还是后来补充的追踪凶手,细想之下理由都十分牵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家人少,又隐居山林,仅有的几个人虽然名义上有主仆之分,但实际上彼此相依为命,都视对方为亲人。得知这样的姜齐竟然真的背叛了他们,甚至加害舅父,初念一时之间难以平常心相待。
“姜齐十多年前犯了命案,改名换姓躲到姜家成为护院。姜家犯事时,其他人为了前程都散了,但他得知姜道飞竟然打算回乡归隐时,便决定跟从他一起到了山梅县,而这件事被我的仇家查到了。”
“所以你的仇家用这件事做威胁,要他杀害我舅父?”
顾休承神情有些微妙:“不,她其实没有非要你舅父的命。根据招供来看,那位只要确保姜道飞伤重,无法为我诊治即可。毕竟我的情况你也明白,若不及时治疗,也活不久了,不必赶尽杀绝。”
初念冷笑一声,讽刺道:“还真是仁慈。”
顾休承目光微冷,道:“他们背后的人,我暂时动不得她。不过这笔帐,我会记着的。”
“说来说去,他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初念知晓顾休承的真实身份,也能猜到那幕后黑手,多半就是他的继母小傅氏。此刻这般逼问,不过是想得到一个态度。她尽心尽力地为其救治,舅父一家被连累得几乎家破人亡,总不能连对方的确切身份都不知晓。
好在顾休承并没打算继续对她隐瞒:“那人便是如今的赵国公夫人,傅晚凤。”
见他坦诚,初念的神色平和了一些,便听得对方继续道:“我乃赵国公世子。”
初念故意道:“赵国公夫人,赵国公世子。这么说,你的仇家,是你的母亲?”
“后母。”
这便合理些了。
初念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着,原来导致前世舅父家破人亡的真凶,竟是这么一位她毕生都未曾多加留意过的后宅之妇。
回想舅父死后,她便没遇到过几桩好事。被迫离开山梅县,只身前往京城,虽然跟父亲相认,却没相处多久便与皇甫述联姻,原以为那是良人,结果煎熬折磨近十年,最终死在那人亲手射出的箭下。
如今一切悲剧的开端被她改写了,以后的命运,也能随之改变吗?
重来一世,原本她以为自己心中满是愤懑,只想拼尽余力让那些加害她的人不得好死。然而,偏偏回到了这个远离各方仇敌的少年故地,让她成功地救回了舅父。或许因为隔世太远,初念忽然发现曾经的那些爱恨似乎被无形之手悉数剥离,如今只剩记忆。而她,却从救回舅父这个事实中得到了太多的宽慰。
以至于她决定,重来一世,她只想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那些纠缠的、仇恨的、憎恶的,根本不想有任何沾惹,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永世不复相见。
初念怔怔地想着,未曾留意顾休承不着痕迹的探究目光。事实上,对于眼前的这位少女大夫,世子心中一直感觉到有些莫名的违和。
她分明只是个本该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长得娇俏,看起来也像个半大孩子。
却有着天才般的医术。
他的人私下打探到,针对自己病情的治疗方案,多半是这位少女提出的,而那位传闻中的神医姜道飞,关上院门就只会对这外甥女狂拍马屁,一口一个姜氏后继有人,偶尔才能提出一两个不同意见。
而她的眼神,却不像个少女,总觉得似乎有过许多故事,这又与世子的调查不符。
事关他身家性命的托付,靖王妃早就将初念的一切调查得底掉,就连她幼时顽皮下山摸鱼误了时辰,抹黑回家结果掉到山下在草堆里睡了一夜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她为了锻炼医术,经常捡各种受伤的小动物回去医治。
只除了她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精妙医术,再无一丝不妥之处。而偏偏这医术,是他们不得不相信,也慢慢被事实验证的。
她理应是天真烂漫的,单纯善良的,可她偏偏在自己求诊上门时,提出了苛刻的治疗条件。
若说她世故圆滑,在自己吐露身份时,却又表现得这般漫不经心。国公世子,在遍地开花的京城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贫瘠荒凉的山梅县,却是连县令大人都难以攀附的人物。
是不懂,还是不在乎?
顾休承直觉是后者。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别具趣味,开始有些好奇对方会提出哪三个条件让他兑现了。
初念脑海中闪过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沉默肃立太久了,便要起身告辞,顾休承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古怪的话:“你,怪我吗?”
初念疑惑地看他一眼,顾休承神情有些苍凉:“你家中事故频发,都是我带来的灾祸。你舅母说的不无道理,除了那个纵火者、姜齐,京中的赵国公夫人,其实我也是罪魁祸首。可你除了那日失火时稍稍迁怒了几句,事后非但没有多说半句,这段时间对我的诊治也十分用心,你难道不恨我?”
初念莫名,反问他:“你觉得你该被恨?”
“自然不该。”
“那便是了。”初念揉了揉眉心,叹道:“我不知你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足够可恨,坏得叫人宁可杀医,也不让你被诊治。不过作为医者,你只是一个病人,来向我求诊,而我答应了你,决定为你救治。我们只是简单正当的医患而已,谈不上爱恨。”
“只是医患,无关爱恨。确是如此,是我多思多虑了。”
顾休承展颜微微一笑,脱俗容颜如花绽放,明亮如灿星的黑眸,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的小女子,却见她用纤白细指揉弄眉心,心想,她最近似乎总是做类似的动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疲惫和烦恼。
这段时日,她的麻烦确实有点多了。
着实是些,莫名其妙,且多余的麻烦。
初念辞了顾休承,便直接去了姜道飞的院落。凶手将之前招供的内容又给他们说了一遍,季轻也给他们说了姜齐的事情,这令他们心情十分复杂。
季轻提议道:“此人已经被我们动过私刑,不便送官,二位不介意的话,就交给我们处置吧。”
姜道飞知道这次的病人应该来头不小。事情涉及到家丑,加上姜家子的身份也不便见官,闻言便默认了。
初念过来时,姜氏父子都沉默不语。
这段时间家中接连遭难,本以为是单纯遭了连累,没想到事情查下去,竟发现了这般令人心凉的真相,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先不要下定论,还是等人抓回来,听听他怎么说的吧。”
良久,姜道飞如是说道。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却十分低落,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眼角瞥见同样沉默不语的儿子,才想起来问了句:“你娘,都还好吗?”
姜承志如实回答:“开始几天的确不大痛快,吃不好睡不香的。这几日倒缓了不少,我看她总是往县城方向看,估计还是担心爹你的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