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那日骤逢大难,心情受到极大的冲击,说话的确有些伤人。事后她回想起来也隐隐有些后悔,但丈夫就那样撇开她独自离去,却让她很不是滋味,根本不可能拉下脸来主动求和。
夫妻相处近二十年,姜道飞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便道:“如今凶手也抓到了,姜齐在外逃窜,应该生不出什么事端来了。我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稳定了,今天就跟你回周村。”
初念道:“这可怎么行?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还连着伤了两次,怎么好随意挪动?”
姜道飞却很坚持:“行了,还是像上次那样坐牛车,底下铺着厚厚的垫子,伤不着我。我这人要求琐碎,不习惯被别人伺候,还是得去找你舅母去!”
初念知道他这是故意这么说,好给秦氏架梯.子下台。不过到底有些不放心,嘟囔着:“那我去给舅母道歉,求她上这边来伺候您。”
姜道飞没应,指使着姜承志去收拾东西,待到屋里没别人了,才悄悄地凑在初念面前,低声道:“她要的是你去道歉吗?”
初念嘀咕了一句:“当然不,人家等着您这尊正神去低头呢。”
姜道飞哈哈地笑:“你知道不就得了。”
第14章 再遇(上) 这阵仗,不知是什么贵人出……
姜道飞要回周村,却不让初念跟着回去。他如今伤势稳定,有妻有子照顾,自己一身医术作保,出不了差错。但顾休承的诊治,却一天也耽搁不得。
虽然此前他们都认为,姜家是受这位的拖累连遭横祸,但姜道飞从来也没有阻止初念对顾休承的诊治,相反还时时与她商议治疗方案,指点她如何对现行的方案进行调整。
姜氏医术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子弟中谁有天分谁就可以学,少年时的初念医术全部师承姜道飞,但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在钻研摸索,姜道飞只是偶尔从旁指导一二。此前,舅甥两个从未就具体医案做过如此深入的交谈。几番探讨下来,姜道飞惊喜连着惊喜,每日都要赞几次初念天资奇高,是个医学奇才,假以时日定会胜过他这个长辈良多。
他以为初念无师自通,却不知,她其实已经用了半辈子时间去钻研医术,甚至在舅父之后,又拜了一名厉害的隐世圣手为师。
面对舅父的欣喜与赞扬,初念不能透露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只能在心中默默苦笑。偶尔也想着,不知何时能与师父再相聚。
姜道飞是希望能说走就走,但真准备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山中家里遭了火,什么都烧了,如今借宿在别人家,一应物品、药材都需采买。
靖王妃听闻姜神医要回山里,亲自来看望了一次。她虽然身份高贵,但最为看中的弟弟的性命都托付在大小两位神医手中,自然不会轻慢。平日里,穿衣、吃食无一不精心安排,细致入微,每日召初念询问弟弟的病情,态度也十分轻和,甚至以姐妹相称。
初念不在乎她真心或假意,只一条,事后兑现承诺就好。此外病人或家属的态度是冷漠还是热情,其实并不相干。
却因为她这般处之淡然,倒叫顾浅辞生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不过她不同于弟弟顾休承对初念医术的完全信任,颇为依赖姜道飞的坐镇,见他要走,多少有些心焦。姜道飞看出她的心思,如此这般地夸了初念一通,又承诺如果遇到紧急状况随时接受调遣,才让她依依不舍松口放人。
初念也让茜雪给顾休承带了话,说了舅父想回山里的打算,她则与姜承志一道出门,打算亲自去药堂走一趟。
米面粮油这边并不缺,姜承志来时带的那些,都叫他带回周村。舅父常用的丸药,初念这段时间抽空做了不少,还够用一阵子。盘点一番,发现其他日用的药材却需得备上一些。
山梅县不大,县城只有一间药堂,就在西街,名叫吉仁堂。表兄妹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西街,两人目标明确,也就没在别处逗留,直接往吉仁堂走去。
眼看就要到了,身后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个骑马的军汉一路甩着鞭子清道,街上商贩行人你推我挤,纷纷避让到两边。
这阵仗,不知是什么贵人出行。
初念被人群挤到角落,姜承志连忙扶住她,问道:“没事吧?”
初念面色苍白,看向街上。
只见清理过的街道瞬间拓宽了不少,两匹高大的骏马徐徐走在街道正中,马背上两名男子气质出众,年轻的那个清隽俊美,年长的则肃穆威严。
两人身后跟着两排装备齐全的兵丁,气势逼人。
山梅县穷乡僻壤,就连县太爷也没有这样的气度。百姓们虽然被呵斥驱赶,却丝毫不以为意,在道旁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满是热切与兴奋。
与百姓们的激动全然不同,马背上的年轻公子面色阴沉,垂着眼麻木的信马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念捂着心脏乱跳的胸口,仓惶后退了两步。
那年轻公子似乎有所察觉,如炬目光陡然扫了过来,却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猛地眯起双眼,随即忽然勒停胯.下之马。
他身旁的下属也立刻停马,拇指顶出半柄剑来,警惕问道:“公子,怎么了?”
年轻公子却根本没理会,利落下马扎进人群朝某个方向追去,四周护卫担心他的安危,连忙跟过去清退闲人,引起一片混乱。
那下属也跟下去,帮助疏散人群,却发现自家主子沉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公子,时辰不早了,刘县令还在等着。”
年轻公子看了他一眼,泄愤似的扫视四周,杀气腾腾的目光竟让四周围观的民众不自觉后退了数步,留下好大一片空地。
“公子。”下属再度开口。
“行了,走吧。”年轻公子沉着脸跨上牵过来的骏马,在众人的团团护卫下,往府衙方向走去。
这行人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片刻之后,街道就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做买卖的摊位占了半条路,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回闲逛,混乱无序却又和谐共处。
这边,加快脚步迈入吉仁堂的初念,神色不变地对坐堂掌柜一一报出所需的药材名,其实内心却远远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冷静。
皇甫述。
没想到,才下定了决心远离这些人,便就偏偏遇到了他。
不过,回想当年,与皇甫述的初见,的确发生在山梅县,却不在此时此刻,而是在县衙后宅,县令大人的宴席上。
那时,他是令蓬荜生辉、需主人刻意巴结的贵客。
而她,则是被强行俘掠而来,精心装扮、细心教导,只为博贵客一笑的美人。
她抱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奋力抵抗县令的恶行,却意外得到了皇甫述的仗义执言,就此脱离了火坑。
虽然后面的发展令人唏嘘,但最初他们的相遇,却是有些美好的。
那段记忆,支撑着初念熬过了多少艰难的日子。
只是,重来一次,她却再也不想要了。
除了大包小包的药材,初念还领着姜承志去集市采买了不少布匹、糕点,送给周家人做谢礼用的。奔走一整日,回到住处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回自己院中洗去了一身汗尘,沐浴更衣之后,初念先去查看舅父的情况,再绕去了顾休承的院子。
每日惯例,把脉询问,给世子说说治疗方案的调整和日常的起居注意事项。
顾休承是个比较省心的病号,她说什么都照做,不必操心额外的事。初念十分满意现在的进度,对他说:“照这个方子再调理半月,就开始拔毒。”
因为心里装着事,把药煎好了交给茜雪,便直接回自己院中了。
顾休承躺在榻上看书,见捧着药碗进来的不是那人,当时没说什么,默默将药喝了,事后想起来,却喊来季轻:“去查查,姜大夫今日出去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季轻当下便怒了:“难道那些人还敢动手?”
连忙领命去查,但问了这个查那个,连姜承志和初念本人都被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直到第二日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季轻挠着脑袋去回复主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查出有什么事啊,不过姜大夫看起来心情是挺差的。”
顾休承便问:“是见着什么人了吗?”
季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道:“说到这个,他们昨日上街倒是正好遇到皇甫家的那位嫡公子了,不过他们之间也不认识呀。”
顾休承神色冷下来,问道:“皇甫家的人,来山梅县做什么?”
季轻连忙汇报他打探到的消息。对姜大夫心情转变的原因探究行动只好暂时搁置,主仆二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去。
却说那日初念回了院子,便感到十分疲累,躺在温暖的浴桶中,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全身软绵无力,被一双暖热的手托着,走进一间充满浓香的闺房中,身边跟着个相貌慈和的老妈妈,嘴巴开开合合,一刻不停地叨念着。
“老身冷眼瞧着,以姑娘的相貌人品,给刘大人做妾是委屈了些。不过谁叫你生在这山梅县,他又是咱们的父母官呢?人说破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咱们平头百姓遇到这种事儿,也没处说理去。幸亏你还没有服侍大人,便就遇到今日这样的贵客临门!姑娘只要服侍好这位贵人,得了贵人青眼,可就是飞上了枝头,就算是刘大人,也得对你客客气气的不是?”
初念揉着眉心,想了半晌,才弄清了当下的情况。自那日舅父惊马坠崖,不久便伤重不治,撒手人寰。舅父安葬之后,齐叔不见人影,舅母和忠叔先后都病倒,初念和表哥不得不频繁下山,卖药换钱采买生活用品,某日却不巧叫那县令刘武进给碰见了。
刘武进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饿鬼,惊艳之下,不顾初念家中新丧,执意要纳她为妾,强托了媒人上门。初念自然是百般不愿的,舅母秦氏平素虽不喜她,却也不愿她给人做小辱没了门楣,便嘱咐表哥紧闭门户,一家人谢绝一切外界往来。可如此决绝的态度,在刘武进眼中也不过是故作姿态,先是让那媒人隔着院墙说了几次好话,见这家人几次三番不应,竟恼羞成怒,遣了十多个衙役,刀枪棍棒地打上门来,强行将她掳了去,捆了手脚塞进一顶小轿,直接抬到县衙后院。
初念何曾遇见过这样的事?想逃却是不能的,只因她到了县衙就被灌了一碗汤药,全身绵软动弹不得。刘武进派了个为她梳妆打扮的妈妈过来,嘴里说着些弯弯绕绕的话,初念迷迷糊糊地听着,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刘武进原本只是看中了她,想纳为妾室,不巧这几日山梅县来了一位贵客。那贵客似乎只是在周边游玩,偶遇家中门客在山梅县处理公务,便一道同行而来。刘武进得了消息,费尽心思请人到县衙来入住。为讨好那贵客,刘武进不仅召见商人采买各种山珍海味大摆宴席,得知那贵客似乎喜好美人,便咬牙舍了初念,打算让她入席待客,又怕她性子倔,冲撞了贵人,才派了这妈妈来做说客。
第15章 再遇(下) 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初念冷笑,先是将她强抢了来,随即又打算将她如货物般交易转手,竟还指望她承情感恩戴德不成?
她心中有恨,也不想要那县令好过,面上略有松动,似乎将那妈妈的话听了进去,却暗自藏了把珠钗在袖内,存着在席间大闹一场,与刘武进同归于尽的心思。
见她乖巧下来,那妈妈总算是歇了歇口舌,给了她一点清净。
是夜,摆在后花园中的酒席进行过半,初念才被那妈妈带到席上与贵客见礼。
初念垂着双眸见礼,目光却快速扫过全场,那个脑满肠肥的刘武进离她太远,想要伤他实在很难动手。不过,若是能伤到他心心念念巴结讨好的所谓贵客,多半也能让他喝上一壶。
抱着这样的念头,初念低眉顺眼,乖巧配合。
可她故意作出的柔美姿态,却并没有引来那贵客的注意,端着半天的礼,半天等不到人叫起。初念微微抬眼一看,原来那客人百无聊赖地吃着酒,席间的歌舞,眼前的美人,都没能让他的眼皮抬一下。
初念暗自好笑,心道这刘武进多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这位贵客看来对他安排的美人一丁点儿兴趣都没呢!
刘武进见她被冷落,果然面色有些难看,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到院外传来阵阵喧哗。有人匆匆入席,在刘武进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那贵客这才来了兴致似的,扬声道:“刘大人,有什么乐子说出来听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秘密呢?”
刘武进知道此人爱看热闹,顿觉尴尬不已,却不敢拒绝,便下令道:“把人带进来吧。”
便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了进来,初念无意间扫了一眼,便愣住了。
来者竟表哥姜承志!
原来,初念被刘武进强抢到府衙,姜承志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他在县衙附近转了一下午,发现某个院子靠墙种着一棵老槐树,便避着人设法爬进了院子,遮遮掩掩地找了许久,才听说今日被抢来的小妾恐怕要在宴席上送给客人享用,当下便急了,直接闯了过来,想跟刘县令把人给讨回去!
初念听了表哥的一通交待,是既感动又后怕。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少年人的莽勇是不计后果的,刚闯进来的姜承志便被闻讯赶来的衙役控制住,七八根水火棍将他颖长的身躯压弯,大发雷霆的刘武进当场发令“捶死勿论”。
初念大惊失色,从未向谁低头的脊背似被一拳击断,颤抖的膝弯终究跪下,只求他能饶表哥一命。
刘武进在贵客面前丢了面子,震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她的求情?连声喊着拖出去。
就在初念开始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戏谑笑声。
竟是那名贵客开了口:“刘大人,你这棒打鸳鸯的事儿,做得真是不漂亮。人家姑娘的小情郎都找上门了,您就成全成全小两口的情意,把人给放了吧。”
刘武进如同当面被打了一巴掌,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却不得不含笑答应,让衙役给人解绑。
初念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那贵客一眼。方才满腔都是恨意,也就不曾留意,原来这贵客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长得清隽俊秀,气质温润,与她此前猜测中猥琐好色的形象大相径庭。
姜承志被解了绑,对着那人深深作揖,口中说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初念在他身侧,跟着行了一礼。那位公子却只是淡淡一笑,将席间的酒杯推了过来:“空口谢啊?总要喝一杯意思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