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打算让她们先收拾一番再让初念过去,不过那些女子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即便被营救,也都是浑浑噩噩的,对他们的话根本置若罔闻,加上此次行动都是男人,不便近身照料,一时还真有些难办。
他便是不说,初念也有所预料。
刘武进此前对余二娘说的那些鬼话,说什么她们“吃得好、穿得好、安全无忧”,她根本一个字都不相信。
“带我去看看。”
“可是……”
季轻有些为难,初念便道:“没什么好可是的,我来就是为了她们,带我过去。”
没办法,季轻只好将她领到那座专门用来囚禁女子的院落。
比较宽敞的大院子,多半是这些人来之后才新盖的,不像人住的房子,倒像是一座监牢。
季轻说,刘武进送来的那些女子,因为更年轻、更有姿色,便住稍微好一些的房间,平日里也只伺候私兵中的头目。而从各个村子里掠回来的女人,则集中关押在几间大房间里。
初念一推开门,便听到隐约的哭声,听起来耳熟,应该是余二娘。
余二娘前一日被初念扎晕,醒后有些愤怒,但得知初念此举是为了去搬救兵,扎晕她是为了让行动更加稳妥,短暂的情绪很快消失,她苦苦哀求一定要同行,初念受不了她哭,便让季轻把她给带过来了。
她比初念早一步抵达此处,一进门就疯狂地寻找自己的姐姐,听那动静,应该是找到了。
初念有点抗拒这种情况下亲人相见的哀戚场景,便有心避让,她转了个方向,往大房间那边走去。
这座院子里,一共有十二间小牢房,六间大牢房,小牢房每间住两人,大牢房里,则挤着十余人不等。住在大牢房里的女子,容貌普普通通,都是些寻常妇人,但因为这天降的横祸,遭遇昼夜摧残,如今各个发丝凌乱,衣不蔽体,神思恍恍惚惚,或坐或躺,显然被折磨得有些异常,看见有人进来,目光也只是无意识扫过,表情无喜无悲,恍如人偶。
初念蹲下身子,一个一个为她们把脉,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病,其中不少延宕已久,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那些私兵可不会把她们当人看,病了就病了,根本就不理会,实在是病得重了就拖出去单独关押,若是死了,便在这荒山野岭挖个坑埋了。
山梅县历年来失踪了多少年轻女子,如今才剩下这么百来个,之前死伤多少,何处去计数?
初念看着眼前这些神情僵滞的女子们,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报了一串药名,跟季轻道:“去让人采买,每样都多备些。”
季轻正愁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立刻记下让人去办。
初念却看向他,问道:“刘武进呢?”
季轻愣了下,令人将五花大绑的刘武进带了过来。这脑满肠肥的家伙惯会贪图享受的,何曾遭受过这样的折磨,一日一夜过去,整个人像头耷拉着脑袋的瘟猪,见了初念本能地蜷缩了两下,口中嚷着:“女侠饶命,下官再也不……”
话没说完,他忽然感觉一道凉意从喉间划过,随即暖热的血流喷薄而出。
初念厌憎地看了他一眼:“竟然还有脸求饶,你这种人,多活一刻便让世间多一份脏污。”
季轻吃惊地看着刘武进的尸首无声倒地,初念的速度太快,又或是他压根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完全没有防备,更来不及阻止。
当然,他也并不想阻止,扭头唤人把尸体搬出去处理掉。
他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娇娇柔柔的豆蔻少女,一出手竟这般干脆利落。
初念不管他如何作想,随意抹了抹溅到自己衣衫上的血迹,便往外走。正想离开时,却看到牵着一名女子出来的余二娘。
余二娘眼睛红红的,可是被她牵着的姐姐却神情麻木,对自己妹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半分欢喜,对她牵着自己走的行为,也没有任何推拒。方才余二娘抱着她哭了半天,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见她如此,余二娘哭得更加泣不成声。
见到初念,余二娘擦了擦脸上残泪,过来作了一礼,说:“谢谢姜大夫相救。”
初念便问她:“你们要回家了?”
“是的,季郎君说了,此处并不安稳,让我们尽快回家,他答应派两名护卫大哥护送我们。”
初念点了点头,道:“也好。”
正说着,外头似乎传来些异动,有人吹了响亮的呼哨,一长两短,季轻面色一变,说:“外头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
初念看向余二娘和她姐姐:“可惜走慢了些,你们可能还要在这边多待片刻了。”
余二娘惊慌起来,初念却没有余力宽慰她了,跟着季轻出去了。
她不知道前世皇甫氏是如何从吴王手中得到这座矿场的,不过从她那日在街头偶遇皇甫述来推测,皇甫氏的人已经到了山梅县一段时日了。他们没道理坐视矿场出事,迟早都会出手的。
然而,现在插手此事的,却并非无名之辈,顾休承,赵国公世子,虽然他本人爹不疼娘不爱,却有个身为靖王妃的长姐。
而靖王妃的背后,是靖王,未来的天子。
无论如何,皇甫氏想把事情给遮掩下去,私吞这座矿场,却是不可能的了。
初念借顾世子的力量来到此地,救出那些女子,让皇甫氏吃一个闷亏,两个目的都已达到。
可她却并不觉得快意。
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那些神思恍惚的女子,那些从山梅县界内消失的村落……
这座矿场,接下来不再是吴王的,也不会是皇甫氏的,它的主人,会变成当今天子。
殷离。
那个昏君。
如果这矿落在他手里,山梅县会变成怎样?
她今晚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但会不会给山梅县带来更大的灾难?
待出了大院,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初念跟着回到来时的方向,发现外头果然来了另一支人马。那些人甲胄齐全,气势汹汹,却按兵未动,只有为首之人在跟刚刚出来的季轻在交涉。
初念一眼便认出,对方领头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甫氏的门客,皇甫卓、皇甫述父子的心腹,曹良。
皇甫家的人果然到了。
双方人马安静对峙,初念把世子给拐出来,自然惦记着他的安危,便直接来到顾休承的马车,顺势攀上了车辕,就坐在外头掀起车帘一角,问里头的人:“世子,你没事吧?”
顾休承觉察到外头的动静,已经坐了起来。见她如此,疑惑道:“你怎么不进来?”
“我刚刚接触过一堆病人,怕过了病气给你。你没事就好,待在里头别出来。”
她三番五次这般叮嘱,顾休承只觉得有趣,分明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豆蔻,却把他当个孩子似的。
不过也不着恼,好声答应着:“我晓得。”
初念确定他没事了,才又跳下马车,准备去找个水井清理一下自身。忽然,她察觉到一股迫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眉头不由皱了皱,朝那方向看去,脚步便顿了一下。
是皇甫述!
他竟然亲自来了。
皇甫述完全没料到,竟在这里见到初念。昨日他到顾宅拜访,便是想着能否寻找时机提前见她一面,却偶然得知她被刘武进派人劫走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回县衙,却发现那刘武进不知怎么的,竟然凭空失踪了,连带着初念也不知去向。
顾宅昨天忙得人仰马翻,其实皇甫述也没闲着,他也派出大量人马,几乎将山梅县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愁得他一夜未眠。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听到曹良传来消息,说白石崖的矿场出了事。
矿场虽然现在还不在皇甫氏名下,但它对父亲和自己的重要性,却是毋庸置疑的。无奈,他只好暂时搁下初念的事情,连夜赶往白石崖。
却未料到,在这儿看到了遍寻不着的初念。
联想到跟她一起失踪的刘武进,还有刘武进此人与白石崖之间的联系,皇甫述脑海中闪过一丝异样,但那念头只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
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狂喜。
“初念!”
他想紧紧抱住她,想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悔恨和痛苦,可当他还没靠近对方,便被疾甩过来的一排银针逼得连连退让。
初念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森冷,逼退他之后,便立刻往顾家护卫那边走去,藏身在如同铜墙铁壁的护卫之后。
皇甫述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苦笑出声。
是的,此刻的初念,还不识得他。
那些浓情蜜意的过往,那些海誓山盟的曾经,于她而言,都是未曾发生过的。如今只有他了,守着两个人的记忆,抱憾终身。
可是,皇甫述的眼中划过一丝庆幸。
虽然,她不记得他们最初的爱,就意味着,她也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仇恨。
她不知道,曾经自己的犹疑、猜忌、伤害和背叛,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曾经死在自己的箭下一次。
一切都从零开始。
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赐吗?
第24章 巧了 我是不喜欢他。
那头,季轻与曹良打着机锋,两人此前未曾正式谋面,但手底下都有人认识对方,几番耳语之下,对彼此的来历也便都心知肚明了。
一个背后是皇亲国戚,一个头顶是当朝权臣。
在这场合,打是不能打的,除非一方能将另一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悉数全灭,但凡遗漏一个活口,消息传出去都将对自己十分不利。
两人不着痕迹地估测了一下在场双方的实力,约莫势均力敌,便默契地选择了和平解决。
季轻这样解释道:“为我家世子诊治的姜大夫,因为相貌出众,竟被刘武进这狗官使计劫到此处,意图不轨之事。靖王妃和世子信重姜大夫,令我等全力追查,待追踪到此处时,竟无意间发现这里是一座私矿。”
曹良筹谋数月,就为从吴王手里接管这座矿场,结果此事竟然被靖王的人察觉,可以想见心中多少郁气,恨不得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武进抓过来拳打脚踢,面上却也只能强装无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刘县令,的确是色胆包天。”
季轻便道:“刘武进不过区区一县之主,恐怕没那个能耐吞下这么大的矿场,背后肯定还有位高权重之人参与。此事事关重大,堪称谋逆大罪,既然被你我察觉,还当早日奏明京城,请陛下裁决。”
曹良被堵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正要说些什么,肩上却被一柄玉扇敲了敲。回过头来,发觉是皇甫述,只能强压住怒气,喊了声:“公子。”
皇甫述便道:“此事事关重大,还不去给京城去信?”
曹良只得按捺下来,闷闷领命。
这些人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为何清晨赶来,为何要包围被黑甲军突袭过的矿场,统统只字不提。
季轻也没有追问,他们此行只为救出姜大夫要的那些女子,其他别无所求,只要皇甫家的人不主动挑衅,他们也并不在乎对方为何而来。
因为显而易见,他们不论图谋什么,多半也已经落空了。
皇甫述吃了个闷亏,但此事与他也并非全无转圜。想瞒着殷离吞下这座矿场,眼看是不行了,不过那昏君,想要糊弄过去也不难。既然私底下操作不行,那就摆到明面上来,只要在管理这座矿场的人选上做些文章,结果未必比跟吴王合作来得差。
只是须得浪费些功夫罢了。
皇甫述忍不住想着: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原本这事藏得十分严密,几十年都没出过差错。若说是初念,前世她也被刘武进抢过,可那时她被留在县衙里,准备献给自己的,这次怎么被带到矿上来了?
得找到刘武进问个清楚。
想到这里,他便问季轻:“刘武进人呢?”
季轻便道:“刘大人约莫觉得自己罪过深重,罪无可恕,已经刎颈自杀了。”
皇甫述:……
那个贪生怕死的败类,有胆子自杀?
皇甫述心中存疑,他眼角余光瞥见初念的身影,只见她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正回头对车内之人说些什么。
片刻后,马车徐徐开动,竟朝着山外方向驶去了。
皇甫述忍不住有些焦灼,指着那马车问道:“那里头是谁?为何擅自离开?”
他话音一落,便有下属前去拦住马车。
季轻便有些不快,道:“那是我家世子的马车,如今事情已了,自然是要回去。”
“顾休承?”皇甫述不太信,走近马车。
车上,初念冷眼看着他靠近,并未开腔,身后,顾休承掀开车帘,露出真容,含笑看向皇甫述:“皇甫公子,又见面了。”
竟然果真是顾休承。
一个原本此时应该病入膏肓、命在旦夕的半死人。
他这般状态,是回光返照,抑或是,找到了世外高手?
皇甫述的视线,忍不住再次投向初念,心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若是十年后的初念,顾世子的病,她未必没有把握。
毕竟,她那个令自己十分厌恶头疼的,来历不明的师父,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难道,是初念治好了他?
皇甫述直觉排斥着这个答案,觉得不可能。
重生之事何其玄幻,哪能是个人都有此一遭?这其中,一定另有因由。
或许是他盯着初念的目光过久了,久到初念的脸色更加沉冷,顾休承也有些不悦起来。
“皇甫公子,若无事,本世子便要打道回府了。”
皇甫述便道:“是吗?巧了,本公子也没什么事,正要回山梅县,不妨同行?”
说着便让人牵马来。
山道也不是谁家的,顾休承不好拒绝,便只得应下。正要放下帘子,看了看皇甫述,又看了一眼初念,对她道:“姜大夫,还是进车内来吧。”
初念想了想,没拒绝,搭着他的手弯腰进去了,隔了些距离坐着,还扔给他一瓶药丸。
“吃一颗吧,防患于未然。”
顾休承便倒了一颗出来,合水吞了。
那头皇甫述上了马,便不见了初念,一问才知道这家伙竟然进车里了,不由策马跟上马车,在窗边道:“姜大夫身为女子,与世子同乘到底有些不便吧?不妨稍等片刻,我这边还有一辆空闲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