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聒噪,暑气逼人,可她分明记得,陷入昏迷之前,他们一行人犹在鹅毛飞絮般的冰天雪地里拼杀。
初念暗忖,她这是,临死前入梦了吗?
皇甫述亲自动手,三箭穿胸毙命的当下,她执念如斯,非但没有跟随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去往阎罗殿,反倒先梦回一切尚未发生的豆蔻年华?
初念起身时,却觉得一切并不像梦,竟如此真实。
梦中人总是浑浑噩噩,而她这些年缠绵病榻,手足无力,走两步便要歇,而现在,却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身轻如燕。
她忍不住走出闺房,往外看去。
初念自出生时起,至及笄前的绝大部分时光,都跟随舅父姜道飞一家人在山梅县的深山中隐居。茂密竹林深处错落着几栋竹楼,不大的院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里头晾晒着各种药材,门前屋后是大片大片精心打理的药园,清风拂过竹叶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鼻尖萦绕隐约药香。
初念走出自己所在的竹楼,一路捻起竹匾中的各种生药或闻或捻,行至西苑的药房,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药柜中查看一番。
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妄想:这一切,如果是真的……
一路行至东苑灶房,只闻见阵阵食物香气,不见任何人影。
起初不觉得如何,越靠近灶房,腹中的饥饿感便越发不可忽视。
初念不由微微有些错愕,因为身中剧毒,她常年服用各种汤药,近些年几近丧失味觉,日常进食只为苟活,鲜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如此真实的饥饿感,令她倍觉新鲜的同时,竟真忍不住食指大动。
顺着香气迈进灶房,初念不意外看见灶膛里埋着炭,锅里温着三个大碗,一碗蒜苔腊肉,一碗丝瓜汤,再一碗白米饭,再寻常不过的菜色,却勾起了她强烈的进食欲.望。
将三个碗一一捞出来,灶房里没桌子,就搁在灶台上,脚尖勾来一张条凳坐下就开始扒饭,久违的咸香味道涌入口鼻,初念愣了一瞬,忍不住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做了十年世家妇,不论人前人后,初念举手投足都叫人挑不出半分错,此刻缩手缩脚坐在光线昏暗的灶房里吃东西,心中却涌出几分畅快来。
这畅快,即是口腹之欲被满足的舒爽,更是某种泄愤般的抒发。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能如何?
包容熨贴了十余年,又能如何?
换来的还不是一箭穿心,和那人恨之入骨的决绝目光?
既如此,她又何必舍己为人?不如痛痛快快活出自己的本性。
正吃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初念放下筷子,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一回头,只见灶房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一个浓眉大眼、相貌清隽的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笑:“初念,你好啦!到处找你呢……”
初念目光柔和下来。
来者不是别人,是她的表兄,舅父姜道飞的独子——姜承志。
山梅县,扬州同安郡境内的一个偏远县城,四周皆是崇山峻岭。
县城东南有峡谷,名曰蝴蝶谷,风景秀丽,景色宜人。谷之北有石壁山,山中杂树茂密,朝南的山坡上有一片幽深竹林,是神医姜氏的隐居之地。
姜氏世代行医,医术高明,祖上曾官拜太医令,是先帝的座上之宾,一时风光无两。但据说因为犯了事被处决,合族只剩下姜道飞这一脉,于十多年前携家带口回归乡里,隐居于此。
姜道飞家学渊源,医术高明,传闻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他愿意,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实,山梅县的百姓并不知情,但这也不妨碍大家的津津乐道。穷乡僻壤之地,来了这样一尊大佛,其实受益匪浅。姜氏素有神医之名,对病患却并不挑三拣四,不管来者是头疼脑热的小病,还是命在旦夕、束手无策的重症,只要找上门,姜道飞都会悉心诊治,果然每每妙手回春,因此即便遁世不出,依旧小有名气。
不过姜氏隐居之地偏僻险峻,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大家还是宁可就近找个大夫,只因真不想走那段漫长的崎岖山路。
石壁山山如其名,背面是怪石嶙峋,天然形成的山崖石壁,南面的竹林遮天蔽日,迈入其中就难辨方向。姜道飞早些年请乡民帮忙在竹林内修了一条小路,宽约五尺有余,原本可供一辆马车经过,只是姜家人难得出门一趟,那条路逐渐被疯长的草木淹没,勉强才能找到踪迹。
可见门庭冷落。
竹林幽深静谧,平日除了山狐野兔,几乎无人踏足。这日却有一对少年男女拿着弯刀穿行其中,步伐轻快矫健。
少年长相清隽,少女容貌脱俗,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声好人才。
正是姜承志与初念两个。
两人边走边看,随意挑选适合的淡竹,在地面以上第二节 处劈砍两下,竹子便应声而倒。手腕翻飞间迅速削去枝叶,刀口环绕竹节切割一圈,以刀背猛敲之,竹茎便断开整齐的截面,如此将一棵棵长竹分成尺余长,整齐竖放在竹篾编成的背篓中。
初念久未做这样的琐事,原以为或许会生疏,或许会疲累,但身体自有本能,动作利落干脆。
处理好的竹茎带回去后,削除表面的青皮,将其中稍带绿色的中间层刮成丝条,或削成薄片,便为“竹茹”。这是一味中药,可清热化痰,除烦,止呕,用于治疗伤损内痛、中风痰迷、妇人损胎等症。而将竹茎破开,去节,置于炭火之上炙烤,流出的液体称“鲜竹沥”,也是一味中药,具有清肺降火,滑痰利窍之功效。
药无贵贱,效者灵丹。
名贵如人参鹿茸,固然价值不菲,但山野间俯拾即是的寻常药物,诸如蒲公英、金银花、七叶莲等等,用得恰当照样能救人性命。
装满竹茎的背篓颇具重量,两人顺着几乎被草木淹没的细窄山路一路前行,手握药锄,偶尔停下脚步将遇见的草药一一采挖,放进腰间挎着的小竹篓。
初念疾行在前,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越走越快。
表兄姜承志紧随其后,不时看向她的背影,目露担忧。
初念身子一向安好,这些日子却大病了一场,折腾了许久才痊愈,本该多休息才是,但今日说什么也不肯在家休养,偏要跟他一道出来做活儿。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山腰的一处陡崖。
初念放下背篓,三两下爬上眼前的巨大山石,手搭凉棚向下张望。此处视野极好,居高临下,可俯瞰整座蝴蝶谷的美景。
山风迅疾,发出剌剌声响,将少女原本宽松的麻布短打吹得服帖,隐约显露其下日渐明显的玲珑曲线。
紧跟着爬了上去的姜承志仰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面色微红,默默转移视线,也去看山下。心中却忍不住思忖,同样是每日行走在山林野地,他的肤色早就变成了健康的麦色,但初念却怎么也晒不黑似的,纤长小手永远那么白皙细腻,莹白面容上眉眼精致,眼尾天生一抹薄红,让人不敢多看一眼,却总是忍不住惦记。
“看那辆马车,是不是舅父回来了?”
清脆如莺的嗓音惊醒了少年的隐秘心事,他看向初念手指的方向,果不其然,山底蜿蜒如羊肠的细窄山道中,一辆马车徐徐驶入竹林。
远远望去,坐在车辕上的,正是家中老仆忠叔。
姜道飞上半年外出会友,前不久托人送来家书,说不日便会归家。这段时日,姜承志干活间隙总会到这里来眺望一番,只盼看到父亲的身影。这会儿果然望见人,不由大喜,双手拢在嘴前扬声喊道:
“爹——忠叔——你们回来啦——”
乍然响起的呼喊,引起山谷阵阵回音,初念不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姜承志憨憨一笑,挠了挠头。
相隔甚远,山下之人看来还是听到了少年的呼喊。面貌有些模糊的忠叔似乎抬头望了一眼,马车的门帘也被掀起,露出其内隐约可见的人影。
那应该就是舅父了。
“我们下山去接他们吧。”初念说完便放下背篓,滑下山石便往山下奔去。
记忆中这一年的夏天,舅父为了赶回来替她过十四岁的生辰,途中惊了马,跌落石壁山的悬崖受了重伤。舅父医术惊才绝艳,却无奈医者不自治,被抬回家后一直昏迷不醒呕血不止,三日后气绝身亡。
初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事再度发生,哪怕在梦里。
姜承志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开始念叨:“咱们不必下山啊,就在这等着,跑那么远多累啊……”
眼见初念好好的路不走,居然攀着竹子一步步跳跃在竹林间,竟这点儿时间也等不得,直直滑下山去。
“慢点啊!”姜承志在她身后喊道。
山势陡峭,羊肠小路盘山而上,弯弯曲曲,相对好走却太绕了。姜承志其实也不耐烦绕路,挠了挠耳畔笑道,“那行吧,我也去。”
说完也跟着滑下山石,如同灵猴般在竹林间跳跃,几步就跟上了前面的那道身影,往山下疾驰而去。
第3章 救治 不管怎么样,命算是保住了。……
马车内,姜道飞看见那两个孩子从山石跃下,知道他们是来接自己,忍不住面露笑容,老仆见状言语打趣,两人言笑晏晏,赶马缓缓前行。
山路蜿蜒曲折,里侧是山壁,外侧是悬崖,若非寻常走惯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惊险,但久居深山的两人早已习以为常,如履平地,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多时,山道尽头出现两个少年人的身影。一对外形极为出色的小儿女俏生生朝马车奔来,远远看着便心生欢喜。
初念一面跑,一面看那越来越近的马车。
车上两人都神情怡然,赶车的忠叔扭头在说着什么,车厢门帘被挂起,能看见坐在其中的舅父正在捻须微笑,马儿温顺乖巧,安安稳稳地拉着车。
看起来并无异样,一切都还来得及。
要么,让舅父和忠叔下车步行吧。初念想着,这要求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她可以想个合理借口。
然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开口时,变故发生了。
原本踢踢踏踏稳步前行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痛苦嘶鸣,随即发狂乱走。初念踉跄了一步,直觉想要向马车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姜承志紧紧拉住。
发狂的马儿近在咫尺,这种惊险是两个半大孩子从未见识过的。姜承志只觉得手脚冰冷,本能令他立即出手保护初念,将想要冲过去的初念死死扣在自己怀中。
马儿一路狂奔,极力想要控制状况的忠叔完全无法驾驭住它,被身后的姜道飞猛推了一把滚落路边,但后者却来不及有更多动作,就被发狂的马儿连同马车一道拖下了山崖。
混乱之后,是一阵摄人心魄的安静。
忠叔躬着身子躺在路边呆呆傻傻,姜承志这才反应过来,那电光石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阵痛苦呜咽,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跪倒在马车滚落的山崖边上。
初念只觉得耳内嗡鸣不止,胸腔心跳砰砰,一步一步挪到山崖边上,呆望着凌乱的车辙,手脚发麻,浑身冰冷。
到底,还是发生了。
姜承志跪地大哭,惊慌失措之间,却看见初念直直地走了过来,看动作竟是想跟着跳下山去,吓得眼泪陡忘了抹,连忙扯住她,急问道:“你做什么去?”
“我下去找舅父,救他上来。”
“你疯了,这么陡的悬崖!”
初念面无表情,眼睛不肯看他,被握住的手臂却挣了一下。姜承志便知她是不肯放弃了,不过摔下去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爹,姜承志能不担心吗?
见她这样也不再劝,姜承志上前两步低头查看悬崖的状况,半晌才稍稍冷静下来,回头道:“我去找些藤蔓,崖壁陡峭,总不能徒手下去。”
初念这才看向他,点了点头。
山野间不缺各种藤蔓,姜承志负责去采集。初念想了想,没有跟着去,她走向躺在路边一脸血的忠叔,为他检查伤势。
忠叔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不轻,一时竟忘了起身。
初念帮他仔细查看了伤口,幸好只是一些轻微的外伤,头部看着血流如注,其实没有大碍。她从腰间竹篓中取出几株先前采集到的大蓟揉搓出汁,敷在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
“忠叔,你在这歇息一会儿,等能走了,就回家报个信。”
初念发现忠叔的手肘关节有些错位,一边说着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为他干脆利落地正了骨。
忠叔这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忙问道:“那你们呢?”
“我和表哥下去看看,舅父就这么摔下去,肯定伤得不轻。”
“不成,这太危险了!”忠叔虽是姜氏家仆,却也是看着他们两个长大的老人,见他们这样胡来,怎能坐视?
但初念决心已定,不是他能动摇的。她没理会忠叔的阻止,径自去附近折了几段结实的树枝,从他外褂边角撕了几片布带,将伤臂固定好吊在他胸前。
做完这些,姜承志已经拖着一捆藤蔓回返。忠叔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初念不理会他,只姜承志安抚了几句,却也没改变两人要下悬崖的决定。
忠叔又气又急,恨不得将这两个熊孩子给捆住,奈何到底年迈又受了伤,稍稍一动身上就痛得散架。
两个少年人齐动手,花了大半个时辰,便将这些藤蔓编出了两条足以承受他们体重的绳索,在地上堆出颇具规模的两卷。
忠叔劝说无益,只能再三叮嘱他们注意安全,稍稍歇息了片刻觉得能喘得过气了,便拄了根树枝当拐杖匆匆上山去,打算给主母报信去。
不过,走着走着,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是既后怕,又觉得奇怪,不由得嘀咕了几句: “这好好的,怎么就惊马了?”
两个少年人目送着忠叔蹒跚走远,心中也闪过类似疑惑。
初念印象中,舅父坠崖后,也是忠叔拖着断手回家报信,舅母匆匆下山求村民帮忙,在悬崖底下找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抬回家的。
那时舅父病重,一家人只顾着救他,事后又因为连发各种变故,根本无暇追究各种细节。但今日,初念全程不错眼地盯着,方才见那马儿分明十分平静,脚步稳健,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发了狂?
究竟是因为身处梦中本不合常理,还是当初果真有什么隐情被他们忽略了?
初念心中各种念头百转千回,却没说什么,只默默站起身来。
将新编就的结实长绳分别捆绑在悬崖边足够粗壮的树根之上,少年男女只对视一眼,便拽着绳索,毅然跳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