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哪里肯信他?颤抖的双手在丈夫的身上胡乱摸索着。
担架中的姜道飞颠簸了一路,伤处着实有些不好受,哪里能睡得着,听到她的声音便强撑着探了探身子,说了句:“馥娘,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他的声音实在微弱,但秦氏还是听见了,满心的担忧终于化作一声嚎哭,姜承志连忙将她搀到一边,招呼着:“各位大叔,劳烦再多走几步,将我爹送到屋里。”
村民们口中客气着,在姜齐的引路下,闹闹哄哄地将人送到房中榻上安置,此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夜还幽深,黎明尚未到来。
秦氏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跟初念两个烧水倒茶,找出家中的干果点心招待大家。
只是赶了一晚上夜路,众人也无心吃喝,只略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姜齐替主母一一奉上酬谢的银钱,村民推让了一番,还是高高兴兴地接了。
秦氏也道改日必定登门道谢,亲自将众人送出院门。
第5章 求诊 对方似乎有些固执
送走了乡亲,向来幽静的山中小屋总算恢复了平素的静谧气氛。
秦氏回到房中,初念正在为姜道飞把脉,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初念便站了起来,道:“舅母,无需担心,舅父没有大碍了,再养养就好。”
秦氏对这个从小寄养在家中的便宜外甥女一向疏远淡漠,但今天的事,她不顾自己安危,亲自下悬崖为丈夫救治,这份恩情是无法回避的,因此再摆不出平日里的冷脸,只僵着面皮道:“小孩子家的,懂什么,怕是还得请大夫来看看。”
姜道飞闻言虚弱一笑:“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知道情况吗?说了没事就没事,人人都说我是神医,怎么好叫旁人来看病?”
秦氏见他这时候还不忘说笑,啐了一口,到底放心了不少,便道:“没事最好,折腾一宿了,都先回去歇着吧,有话明日再说。”
跟进来的姜承志见母亲的神色就知她对初念的态度有所松动,心中暗自一喜,杵了杵初念的胳膊,低声道:“那我们出去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姜承志的愉悦心情,初念感同身受,出门后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回房。
时辰已近黎明,不过初念喜洁,还是去烧了热水清理一身的尘土和汗渍,清清爽爽回到房中,满心庆幸的兴奋感已然消退不少,淡淡的怅然不期然浮上心头。
如果今日这一切是真的,而非大梦一场,该有多好。
不过,能在临死前入梦此时,了了这桩陈年心事,也算是一种告慰了。
初念解开发髻,拿起篦子对镜梳理。乌黑浓密的发丝如云如瀑,在一次一次的梳理下变得柔顺光滑。她眉眼精致,身段婀娜,据说长得极像她红颜薄命的娘亲,据说娘亲性格柔弱,曾吃了不少苦头,早逝跟此也大有关系,所以舅父从小就刻意培养初念的韧性,甚至有些把她当成男儿来养的意思。
或许是过犹不及,她这辈子,活得过于刚直,不撞南墙不回头,终究还是成了一场笑话。
初念呆呆对镜独坐,眼看着窗外天色微明,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她后知后觉感到疲乏,这才吹灭烛火,往一旁的架子床躺下,却怎么也难以合眼。
不知此番睡去,是否还能醒来。
初念盯着昏昏晨光中的青灰帐顶,怔怔发愣,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也不得安宁。
恍恍惚惚中,初念又回到了舅父出事的那段时间,不久之前她追下山崖为舅父治疗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他还是昏迷不醒着,一家人六神无主,又被上门闹事的病患家属折腾得心灰意冷。
画面一闪,她被几双大手牢牢钳制着,推进了一间脂粉味浓重的华丽卧房,一抬头,便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猥琐男人淫.笑着向她靠近,她惊惧地步步后退,那人不知为何又换了另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初念,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背叛我。”
皇甫述嗓音温润,笑容柔和,但梦中的初念却只想远远逃离,对方伸出的修长手指轻抚她面颊,就像一条冰冷毒蛇爬了上来,她整个人如坠深渊,悚然惊醒。
额间后背冷汗涔涔。
初念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只觉得头痛不已,疲惫至极,打量四周,一向淡定的脸上,现出了几分错愕。
她竟然,还留在山梅县的房间里。
再看身上衣物,屋内陈设,窗外天色,竟像是救下舅父之后,只浅眠了个把时辰的样子。
难道她还在梦里,没醒?
她不由起身披衣,圾着鞋子冲了出去,直奔舅父的竹楼。还没进门,便看见舅母秦氏捧着喝完汤药的瓷碗出来,见她急匆匆过来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初念捏了捏掌心,用平静的语气道:“我来看看舅父。”
秦氏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去。姜道飞见她进来,露出个虚弱笑容:“你这孩子,别担心,舅父没事了。昨儿忙了一宿,再回去睡会儿。”
初念坚持给他把了脉,仍是坠崖造成的内外伤势,伤得不轻,但因为她及时救治过,只要悉心调理,不会有生命危险。
初念默默放下手,在姜道飞的再三催促之下,神思不属地往回走。
有些不太敢确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辈子的遗憾太多,缠绵病榻的漫长时日,初念也会偶尔梦回从前。在梦里,她不论做了什么样的努力,获得了怎样的成功,梦醒之后都会回到冰冷无情的现实,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般,还带续篇的。
再看看周围这一切,静谧的竹楼,簌簌的风声,扑鼻的药香……
若是梦,也太真切了些。
难道,这并不是梦?
若不是梦,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正思忖着,便听到院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嗓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冷肃。
初念脚步一顿,舅父出事后,家中坏事一件接着一件。第一桩就是有个病人家属上门闹事,几乎砸烂了整个姜家。
难不成是那些闹事者来了?初念匆匆赶到院外,隔着院墙便听到来人的说话声,原来他们并非来闹事的,而是来求医的。
不过舅父昨日才出了意外,他本人尚且卧床不起,怎能给别人看病?
只是不辞辛苦找到此等深山老林来求医,病人的情况恐怕经不起耽搁,所以姜承志正在外头耐心劝说,让来人抓紧时间另寻大夫。
听起来,对方似乎有些固执,不愿无功而返,非要请舅父出手。
双方正在僵持中。
初念仔细回想,舅父出事后,曾有人上门求诊过吗?
印象中并没这回事,但当时舅父伤势非常严峻,家中上下忙乱无序,就算有人来过,也着实没人有空招待。就算有心相求,了解到具体情况,多半也不会开口了。
只是,这上门求诊之人,来意又是否单纯?
若舅父的惊马只是一桩意外,初念不会多想。但如今,她却不得不谨慎猜疑,惊马分明是人为,那么舅父伤重不治后,那些墙倒众人推的种种遭遇,还会只是巧合吗?
初念走近院墙,一眼便看到院外停着两辆马车,十多个护卫守护左右,阵仗颇为唬人。两辆马车的帘子都遮得严严实实,不知哪一辆载着病人。
马车前,姜承志话里话外已经带着些火气了。
“你这人能不能讲理了?家父昨日才遭逢大难,如今卧床不起,怎么可能为旁人看病?”
一名身材颖长的高大男子背对着初念,青色劲装,腰间佩着把长剑。初念的目光在那把剑上流转片刻,便听见那人用清冷的嗓音说着无理取闹的要求。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能把脉诊断、开方用药即可。”
姜承志被气笑了,初念思绪微微顿了下,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家父需要静养,你们另请高明吧。”
见初念出来,姜承志便不再与那人纠缠,撂下句话便打算回院关门谢客。
却只听见“噌”的一声,那人手中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直指姜承志的脖子,拦住了他的脚步。
初念一抬头,只见那人相貌俊朗,却面色森然,赫然一张熟悉的面孔。
季轻?竟然真的是他!
“带我去见姜神医。”季轻举着剑,冷声要求。
姜承志也不是吓大的,虎着脸正要说话,初念给了他一个安抚眼神,淡淡开口:“表哥,你就带他去见舅父吧。”
“可是爹他……”
姜承志还要说话,初念看着季轻道:“这位客人既然不信,就让他亲眼去看看,免得误会我们见死不救,无端生了怨恨。”
姜承志心想父亲如今正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着怒火回头作揖,冷声道:“那你跟我来吧。”
季轻看了一眼初念,跟了过去。
初念没有立即跟上,反而看向那两辆马车,心中猜测:这次来求医的病人,会是谁?
季轻此人,背景颇为神秘。据她所知,他武艺高强,战功赫赫,手底下有一支实力强大的黑甲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如今朝廷式微,乱世初现,暂时还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但在两年后,大衍皇帝殷离被刺,危机四伏的江山被托付到靖王手中,季轻的黑甲军便成为新帝手中最为锋利的武器,短短数年时间便收复了大半河山。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被百般忌惮的,但同时又有不少人想要拉拢他。
初念的夫婿皇甫述,就曾经想了不少办法想要拉拢此人。不过季轻习惯独来独往,并不与任何势力为伍,一心效忠新帝,是个难得一见的纯臣。
初念夹在夫家和娘家的斗争漩涡中艰难求生,对这等人物自然并不陌生,甚至因缘际会,还有过几次交集。
不过,她却从来都不知道,季轻在这个时候竟然曾造访过山梅县,来向舅父求诊过。
看他态度如此执着,不知要救治的,究竟是何人。
又看了一眼安静停放的两辆马车,初念沉吟片刻,还是跟进了屋内。
季轻跟着姜承志去往主屋,一眼就看到床榻中正阖眼沉睡的姜道飞。姜道飞伤重,精神十分不济,早晨喝过药之后一直昏睡,方才外面发生争执也没能将他吵醒。
姜承志没打算喊醒父亲,让季轻进屋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家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朋友的病他真的无能为力。”
季轻亲眼见到姜道飞身上的数道夹板,和他苍白憔悴的脸色,这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果真无法为人诊治了,脸色不由更加黑沉。
姜承志以为他这下总可以走了,正要送客,却见季轻转头看了他一眼,长剑再次驾到他脖子上,冷声道:“那你去治。”
姜承志:“……”
姜承志尚未出师,虽然跟随父亲学医多年,却从未正式独立接诊过病人,加上被剑指的不悦,冷笑道:“在下学艺不精,不敢献丑。”
季轻眉头微微皱起,姜承志的年纪确实不能令他信任,但世子的病情已经危在旦夕,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你是姜氏子弟,姜氏秘技凤鸣十三针可还熟练?”
第6章 初见 “你信我则治,不信就请回。”……
姜承志本来抱持着宁死不屈的倔强念头,打算绝不松口,听到这句话却微微一愣,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季轻怎会错过他的反应,脱口问道:“难道你不通此技?”
姜承志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声如蚊蚋:“这门针法对施展者医技要求甚高,我、我未曾学过。”
季轻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手中的剑颓然落下,难道这次真的白跑一趟?
“你是为凤鸣十三针而来?”
初念恰在此时掀开门帘进屋,听清了他们的对话,才算知道了季轻的来意。
凤鸣十三针吗?
初念与季轻打过几次交道。仔细回想,对方的确曾经向自己旁敲侧击打探过凤鸣十三针的事情。当得知初念于年少时便精通此技法,季轻一向如同死水般无波无澜的情绪,似乎一度陷入更沉的深渊。
那时季轻的情绪波动,是否与这次的求医而不得有关呢?
初念看着季轻冷肃的面容,心中转动的念头无人能知。
见她来了,姜承志眼前微微一亮。他的医术天分远不及初念,所以父亲迟迟未曾传授凤鸣十三针。但初念就不同了,她从十岁就开始习此技法,钻研了三四年的时间,已经有所小成了。
正要开口,一低头却看见季轻手中那把未入鞘的长剑,要说的话便悉数吞回肚子里。
这种病患家属姜承志见得多了,若是把病人治好了未必会感恩戴德,而一旦失手出了差池,却少不了一顿排头。父亲出诊时遇到这种人总会劝他医者仁心,有容乃大,姜承志却觉得都是狗屁,这样的家属,就活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季轻看向眼前这位长相过分靡丽的小姑娘,心中猜测她的身份,口中问道:“你也知道凤鸣十三针?”
“略通一二。”
初念说得谦虚,姜承志不免替她心急,女孩子总是心太软,这种情况下竟然主动提出她会这套针法,不是惹祸上身吗?
姜承志有心阻止她大包大揽,结果季轻听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说来也是,毕竟初念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姜氏嫡子都未能习得的秘技,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会精通呢?
姜承志垂下眼眸,他不信那是再好不过了,赶紧走人。
初念对季轻的摆明不信也并不在意,往床边走去查看了一番姜道飞的情况,用温水拧了一把巾帕细细擦拭他额间沁出的热汗。
季轻却并不是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云淡风轻,事实上现在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不得不抓住。
“你如何能证明自己精通此技?”
初念头也不抬,淡然答道:“我无需证明什么,你信我则治,不信就请回。”
季轻一咬牙,将长剑插回剑鞘,转身出去。
姜承志见他走了,长舒一口气,悄声道:“这种人你理他作甚,一看就是个大麻烦。”
初念面上不动声色,眉头却微微蹙起,心中不由疑惑起来,难道他就这么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