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季轻却又匆匆回转,双手拱起对初念深深作了一揖:“请小大夫出手诊治。”
表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却见他身子微微一侧,露出身后站着的一位容貌出众,见之忘俗的宫装妇人。
顾皇后?
不,按照现在的时间来算,她丈夫还没有继位,那么她还只是靖王妃。
初念一见这妇人,目光便垂了下来,掩饰心中的震惊。
靖王妃曾经来过山梅县,向舅父求诊?
姜承志对无理取闹的季轻没一丝好感,但骤然见到眼前出现一位端庄柔美的女子,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守礼地后退到初念身后,垂下目光不再乱看。
靖王妃既然选择亲自露面,就不在意这些小节,看向初念道:“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初念忍不住正襟危坐,顿了一下才答道:“姜初念。”
靖王妃颔首道:“姜大夫,请为舍弟施针。”
她没有表露身份,但一举一动透露的尊贵气质,无需多余言语。哪怕姜承志自认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气节少年,在她面前也莫名不敢造次。
靖王妃的出现,让初念惊疑不定。她忍不住想到,如果说舅父惊马坠崖是她心中忘却不了的隐痛,出于不甘,因此临死前也要入梦一查究竟,甚至出手救他性命,这些尚属情有可原。
可这靖王妃与季轻两人,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却为何出现在她梦境?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难道她死后没有前往阎罗殿,而是回到了十四岁这年?
如果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回到了这一年!
心中各样荒诞念头转过,却只能强行先按下暂不理会,初念看了靖王妃一眼,又看向季轻,用近乎平静的口吻说道:“把人带到西苑,我先看看。”
姜承志便领着季轻和护卫去马车挪人,初念对靖王妃略一点头,便转身从舅父房中的多宝格取出针灸用具及艾条等物,跟了出去。
载有病人的那辆马车从外头看并不起眼,也就比寻常马车宽敞一些。车帘掀起后,却能看清里头被精心改造过,大半的空间都被铺上了厚厚的褥子,其间隐约躺着一个人。
八月的晴日依旧带着不少暑意,但车内那人身上却盖着一层严严实实的锦被,看来病人很是畏寒。
初念冷眼旁观。
只见原本态度强横的季轻,到了马车边便变得态度恭敬,低声说了句什么,也不见车内有什么回应,他便上了马车,在两名护卫的协助下,将病人背了下来。
病人长发披散挡住了脸,看身形长得挺高,隐约露出的脖颈和手腕肤色苍白,皮包骨头的那种瘦。
从他手部自然垂落的动作来看,不像是清醒状态,多半正处于昏迷状态。
靖王妃面对旁人时高冷端庄,但显然对这个弟弟十分上心,不厌其烦地叮嘱众人当心些,亲自跟在后头盯着,就怕磕碰。
姜承志领着他们往西苑方向走去,那是专为上门求诊之人及家属准备的独立院落,姜道飞外出已久,里头暂时并无旁人,所有房间都空置着,因舅母秦氏和初念每隔几日就过来打扫一遍,倒也算整洁。
季轻按照指引将病人安置在主屋,让他躺在靠窗视线良好的长榻上。
初念将针具放入药水中逐一消毒,借由这个动作,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姜承志在一旁帮忙,初念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问他:“忠叔怎么样了,你看过他了吗?”
姜承志昨日忙活了一晚,也只睡了片刻,脸上尽是疲色,打了个哈欠道:“他的伤不重,不过昨天熬了一宿,撑不住了,我让他多睡会儿。”
初念点了点头,打算等忠叔醒了再看看他的伤。曾经那次,忠叔为了保护他们孤儿寡母甚至丧了命,他值得自己的敬重。
想到忠叔的结局,初念神色暗了暗,随即问道:“那齐叔呢?”
“他说再进山一趟,去给父亲猎些野味进补。”
又进山吗?
初念直觉便有些怀疑,但到底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季轻见主子命在旦夕,这两人却在若无其事地闲聊,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冷声催促道:“你们能不能快着点。”
靖王妃没说话,但眉宇间的焦躁大致也流露出类似的意思。
姜承志不悦回瞪,初念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净手之后便坐到长榻前,俯身细看病人。
这一看,却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这病人长得,实在过分美丽。
他无疑是虚弱的,憔悴的,甚至是枯瘦的,但病气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美色。浓密乌黑的长发散乱,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衬得更加凄美,修长的眉,轻阖的眼,挺拔的鼻,甚至有些干裂的唇,无一不形状完美,让人忍不住流连细看。
那一抹惹人怜惜的病弱,非但不给他脱俗的容貌减分,反而带来了某种动魄惊心的震撼。
初念自身长得不错,性子也偏好美人,见到长得顺眼之人,平白都会宽待几分。更何况这病美人相貌极对她胃口,脸上的冷意便先消解了几分。
不过她并非什么淫邪之辈,对美人的喜好也只停留在静静远观欣赏的层面,从未表现在言行。最初的惊艳过去,也就罢了,扭头对屋内众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初念不喜欢诊治时有旁人围观,姜承志知道这一点,闻言立刻转身。季轻和靖王妃却不放心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只示意那两个护卫去外头等着。
家属不配合,若是从前,初念也便不治了,爱如何便如何。
但这一次,她却没多费口舌,只当两人不存在,翻出病人的手腕搭在脉枕上,开始闭目把脉。
季轻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禁看了一眼身侧的靖王妃,心中不禁再次怀疑他们是不是冲动行事了。
在京城,像初念这般年纪的少女,别说看病救人,就连见到外男都避之不及。
她能行吗?
靖王妃对这个问题显然也没有答案,十指丹蔻几乎嵌入掌心。
良久,初念收回手指,顺便将病人的手放进薄被。如此盛夏时节,病人冷白肌肤触手冰凉,随时都要裹着一层薄毯。
“如何?”季轻迫不及待相问,靖王妃倒是把持住了,一双漂亮的凤眼却直直盯着初念。
初念没答话,却让他给病人解衣。
“为何?”季轻的眉头再次皱起。
“不是让我为他施针,隔着衣物取穴,如何做准?”初念亦皱眉反问。
季轻无言以对,主子若是清醒着,绝不会乐意自己身子叫一个陌生女子给瞧了,可如今……
“解吧。”还是靖王妃一锤定音。
季轻只得咬牙,将顾休承的衣物悉数解开脱下,周身只余下一条及膝的白绸里裤。
靖王妃这才回避,去到外间等。
第7章 施针 “暂时死不了。”
几近赤.裸的男子昏睡在长榻,手指因突如其来的凉意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几下。
他肤色冷白,滑如绸缎,唯有膝盖关节略有些肿胀变形,腿部不如寻常男子粗壮有力,因为常年不良于行而变得略显枯瘦,却因为良好的护理而不至于筋肉完全萎缩。
等主子醒了,发现他最不想被旁人看见的身体,竟然被一个姑娘家给看光了,不知会如何恼怒。
季轻心中有些不安,谨慎地看向初念,心道但凡她露出一丝异样,他立刻就带人离开。
初念对他心中的纠结并未感同身受,回过身见病人准备好了,便开始取穴捻针。
季轻不错眼地盯着,见初念的确没有露出任何不妥的神情,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转而又开始不放心她的医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眼看初念就要扎入某处要穴,忍不住开口:“姜大夫……”
初念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怎么?”
季轻明知自己行为不妥,还是僵着面皮道:“此处穴位十分紧要,若无把握,请姑娘慎重。”
初念冷声道:“这位郎君,如果你不能做到安静旁观,就请出去。”
被骂了,季轻自知理亏,他捏了捏拳,出去是不可能的,但,这么盯着实在是无法平心静气,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子,看向窗外园中种植的一排怒放的鸡冠花。
数十根银针一一扎下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榻上的病人忽然呛咳了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听到动静的季轻急忙转身,但他还来不及动作,就发现眼前的姜大夫被主子给攻击了。
初念见病人长睫轻颤,似有苏醒迹象,便欲拔针,未料这人却猛然出手扼住她的手腕,冷声问着:“你是什么人?”
不过,病得这样危重的病人能有什么力道?
初念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轻轻一推,便将他格挡回去。
心道:这就是所谓近墨者黑吧?
难得这样的好相貌,脾气却让人不敢恭维,跟性情急躁的季轻还真是相配。
好在一旁的季轻连忙出声,给出一连串的解释:“主子,这是为您治疗的大夫。咱们现在已经到了山梅县,这里是姜道飞姜神医的家,不过姜神医昨日发生了意外,无法为您诊治,娘娘迫不得已,只好答应请这位姜大夫为您先行施针。”
季轻话里话外显而易见的退而求其次,初念并不介意,只是听他竟然称这病人为主子,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黑甲军的首领,护送靖王妃和她弟弟来看病倒也情有可原,但他竟然自称奴仆?
顾休承本就虚弱,刚刚那么一下子已经耗尽了仅有的力气,听了季轻的解释才略微放下心防,软软倒了回去。
他昏迷已久,乍一清醒便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有女子在侧,似乎正在对他上下其手,惊怒交加之下本能地动起手来,此刻得知真相后便也觉得不大妥当,哑声道了歉:“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抱歉!”
初念不以为意,用湿帕擦拭了他嘴角和衣衫上残余的血腥,慢慢开始收针,语气淡淡地开口:“你的病,该是从娘胎中就有的,这么多年没少求医吧?以前的方子还记得吗?都说给我听听,越细致越好。”
季轻乍一见到主子呕血,心中还有几分惊慌,现在看他不仅神色清醒,还有了攻击人的力气,完全没了在路上叫人担忧的一脸死气,不由大喜过望,抢道:“姜大夫果然神技,以前那些庸医怎么治的你就不必理会来,反正都是酒囊饭袋!现在有你的秘技凤鸣十三针在,主子一定很快就康复的。”
初念看了他一眼,不由心想,传闻中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的季轻,原来竟是这般的跳脱性子?
没有半分记忆中该有的稳重深沉。
怎么都觉得诡异。
她与季轻仅有几面之缘,几乎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怎会凭空臆测他的性情有这般的转变?
至此,虽然觉得荒唐,但初念已经越发肯定,自己恐怕并非入梦,而是重生了。
从前发生的一切,已是隔世。
心中各样念头翻转,面上却习惯了不动声色。
初念看向榻上神情平静的病美人,道:“你的病虽然难治,但只要妥当调理,三五年之内本该并无性命之忧。然我观你脉象,除本症外,似乎还有中毒的迹象,我得知道,这毒是从何处来的。”
“中毒”两个字出口,顾休承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季轻咋咋唬唬的模样也沉静了不少,但看他们脸色,却并不意外,显然对这件事有一定的了解。
顾休承咳了两下,苍白枯瘦的右手轻轻按在胸口,喘了几下才艰难开口:“姜大夫所料不错,我这病,自幼便由一位名医调治,几年下来好转不少。可惜那位名医遭遇意外暴毙了,后来换的大夫只能维持我的状况不再恶化,直到近期,我才察觉到被暗算了,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动的手,却是不知。”
说完后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能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了,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意外。
尤其是这段时日,他总是昏睡不醒,哪怕醒了,也撑不了一时半刻,他心知,如果情况再没转机,可能自己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看向眼前的少女,这才意识到,阿姊和季轻坚持千里迢迢带着自己赶来山梅县,或许并不是病急乱投医下的无奈之举。
看看季轻一脸局促地站在一旁,便对眼前的情况有所猜想,便道:“姜大夫,在下顾休承,京城人士。这位是季轻,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好友。他性格直爽,不是坏人,如有得罪,请多多担待。”
初念淡淡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位容貌脱俗的病弱美男子。
顾休承,靖王妃的亲弟,原来,他便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第一任赵国公世子?
初念记得,靖王会在两年后登基大宝,靖王妃顾浅辞顺其自然成了皇后。但国丈赵国公一族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即便新帝登基后王土凋敝、群臣掣肘,最缺乏助力和人才的艰难时刻,也从未提拔过这家人。
帝后感情是公认的和睦,此举就越发显得对国丈一族的苛刻。群臣都心知肚明,赵国公一家跟皇后之间一定有龃龉,只是具体是因为什么,却有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
初念就隐隐约约听人提到过,这事儿起因于世子位之争。
皇后的亲弟,原本的赵国公世子顾休承生来病弱,导致赵国公一腔父爱都给了次子顾休启。据说顾休承年纪轻轻就病逝了,尸骨未寒之时,赵国公就请旨将世子位换给了次子顾休启,此事彻底寒了皇后的心。
甚至有传言说,原世子顾休承,根本就是被赵国公的继室小傅氏给害死的。
人都说,那位病弱的赵国公世子,人如玉、性温润,才华横溢,君子无双。偏偏承袭他爵位的继任世子却是个酒囊饭袋,着实辱没了这位世子的美名。
从时间上推断,同意世子位改换的决定必不是靖王登基后做出的,那么就是当今圣上在位时发生的事。
病弱世子顾休承,会在这两年之内死去吗?
如果按照原有的轨迹,舅父伤重身亡,她最初的医术也平平无奇,这位病世子的确大限已至。不过现如今,舅父还好好的活着,初念苦心钻研十多年的医术也不逊色,这位世子的命运,怕是也要改变了。
初念暗自决定,既然上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所有她想改变的事情,都会尽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