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无论是靖王妃、世子,还是初念本人,都是十分欢迎的。
在袅袅的安神香,和姜道飞半是担忧半是殷切的目光中,顾休承躺在榻上,静静看着少女在他身上施针。一根根手指长的银针扎入身体后,她便用艾灸继续刺激穴位,借此来调动他身体内部的能量来辅助治疗,针尾也会发出微微震动,形成如同凤鸣的细微锐响。
被扎的穴位传来阵阵熟悉的麻痒疼痛,很是有些难熬,但顾休承显然已经习惯,动也不动地躺在远处,静静握拳,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腿。
初念艾灸时不忘时时抬头查看他的表情,发现这人无论何时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轻声问道:“世子不疼?”
顾休承抬眸,与她探究的视线撞上,心中狠狠一跳,便道:“疼,但我受得住。”
嗓音有些微哑。
初念默默笑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垂眼继续手中的动作。相比于之前的平静忍耐,此刻的顾休承的心思却活跃了起来,他看着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腕,再看了一眼自己变形扭曲的双腿,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久违的渴望。
这次,或许真的能康复吧?
如果好了,他是不是能拥有可以正常的双腿?
可以行走,可以跳跃,可以习武……
顾休承的心慢慢揪紧,直至此刻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年以来饱受病痛折磨,失望太多次,已经忘记去期盼,已经习惯了大夫们的摇头叹息。即便是千里迢迢赶来山梅县,其实内心深处并没有明确的期待,也没真的想过,自己可能会是被治好的。
直至此时,直至此刻。
他忽然升起了一丝强烈的渴望,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真的好起来。
所以这一次,是可能如愿的吗?
治疗的过程非常漫长,初念全程保持高度专注,待到结束时,一条素白锦帕递到眼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才发现自己鬓发微湿,这深秋时节竟然出了一身细汗。
“谢谢世子。”
“你辛苦了,该是我道谢才是。”
初念莞尔一笑,顺便帮他套上衣衫,系好衣带,并将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还弯下腰为他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低声道:“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帮你准备药膳,等你醒了就能吃了。”
作为毁矿那件事的感谢,这段时间顾休承的药膳都是初念亲自准备的,因为更加用心,总算将他从黑暗料理中解脱出来,最近的胃口都变好了不少。
顾休承点了点头,乖巧地躺着,目送她搀扶着姜道飞离开。
出去后,守在院子里的一应人等都迎了上来。初念让人暂时不要入内打扰,让世子先睡一会儿,茜雪等人才退下了,只有姜承志跟上了他们。
舅甥两个才开始闲谈。姜道飞的表情堪称眉飞色舞,连声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啊。初念,你这一手凤鸣十三针,使得可比舅父要稳当多了。”
姜道飞夸她一向不吝赞美之词,这里也没外人,初念也不谦虚:“名师出高徒嘛,都是舅父教的好。”
姜道飞含笑点头,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第一百零一次叹道:“承志,你可得抓紧些了。”
父亲对初念的夸赞,姜承志从来都是感同身受,并没有什么嫉妒心情,但矛头直指自己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紧迫感,闻言不由苦笑道:“儿子知道啦!”
舅甥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隐约的打斗声,不少守在附近的护卫都赶去增援。初念拦住一人,问他是怎么回事,那人答道:“是那位皇甫公子。他今日登门求见姜大夫您,不过王妃与世子有令,近期谢绝访客,可那皇甫公子太过嚣张,求见不成,竟然派人打上门来了。”
初念神色凝重,这皇甫述,在搞什么鬼?
姜道飞在旁听见了,不由问她:“这皇甫公子,就是上次在周村时,屡屡跟你们偶遇的那位?”
姜承志怒了:“几日不见,他不仅未见消停,竟然还敢打上门来。还说是京城贵胄子弟,就这么点教养吗?”
初念却沉默了下来,皇甫述那日私闯顾宅就很怪异,但毕竟是只身前来,现在却大张旗鼓地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早上才听来的消息,忍不住想到:难不成白石崖矿场之事,被他察觉了什么?
第34章 坦诚 “初念,别再折腾我了。”……
初念赶到门口时, 发现十来个鹰卫和顾宅的护院斗得正酣,皇甫述摇着一把玉扇,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
眼角余光瞥见她出来, 皇甫述的扇子立刻便放下了, 微微侧脸对身后之人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出手极快, 转瞬之间忽然飞掠过来, 将初念架起来就走。
顾宅这边的护卫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 初念已经到了皇甫述的怀中。
季轻反应极快,立刻上去想将人夺回来, 皇甫述却根本不与他动手, 用那只拿着玉扇的手挟持着初念急退几步, 身后的鹰卫便包抄上去,将季轻团团围住, 使他一时间根本脱身不能。
初念手腕一动, 却被皇甫述先发制人地按住了。
他面不改色地掰开她的掌心,捻起那几枚流转着诡异暗芒的银针细细查看,低声笑道:“真是心狠啊, 被这玩意儿扎一下, 我今日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吧?”
初念见偷袭不成,便也就罢了, 冷声道:“你抓我做什么?”
“有些话,想跟你私底下说说。”皇甫述暧昧地在她耳边吐息,初念嫌恶地偏了偏脑袋,他眼神便沉了下来,对身侧之人下令:“撤。”
顾宅的护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哪能让他们这么简单便带着人走了。
季轻料理了身边的鹰卫, 扬声道:“姜大夫在他们手中,绝不能叫他们把人带走了。”
顾宅上下谁不知道,如今世子的病就指望姜大夫出手救治,若真是叫人把她给带走了,别说世子了,就单是王妃和季轻这两关他们都过不了。
听到这话,护卫们的战斗力骤然上了三个台阶,人人使出浑身解数,刀枪剑戟火星四溅,一时间鹰卫们别说是顺利离开,光是应付他们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皇甫述见状不妙,也无心恋战,也扬声道:“本公子今日前来,只为邀姜大夫过府一叙,解开我俩之间的一些误会。你们大可放心,姜大夫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可舍不得伤她,等这事儿过去了,你家世子大可再来找她。”
这话说的暧昧又缱绻,正在全力追击的护卫们闻言都是一愣,手上的动作忍不住都停顿了片刻。看他搂着姜大夫那副亲密的模样,似乎不是作假,若真是两人有什么私事要处理,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是不是不太合适?
众护卫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季轻,季轻短暂的怔忡之后,也看向初念。
可事实上双方势均力敌,根本经不起这番犹豫,季轻还没看清初念脸上的表情,便只见皇甫述衣袂翻飞,直接将人带走了。
属下还愣愣地问他:“这,还追吗?”
“追啊!姜大夫如果没发话,立即把人给我带回来!”
众护卫这才匆匆追了上去,季轻一跺脚,气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却也不敢耽搁,立刻回转,打算给主子汇报情况去。
顾休承才睡下不久,季轻匆匆进门,推门的动静略大了些,他眼皮动了动,便醒了。
季轻这会儿心里有点乱,也没想太多,顺便将他扶了起来,再将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说了。
“总之,现在姜大夫被皇甫述给带走了,我派人去追了。不过主子,这事儿,咱要不要管啊?毕竟是人家姜大夫的私事,人家皇甫公子也说了,事后不耽误您治疗……”
季轻问得小声,总觉得被牵扯到这种男女私情之间,有些莫名的尴尬,一时没留神顾休承看他时那一言难尽的眼神,却听见他似乎闷声咳嗽了一下,忙问:“主子,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顾休承猛然喷出的一口鲜血。
季轻吓得手都抖了,手忙脚乱地帮他擦血,颤抖着声音喊到:“来人,快来人,请姜大夫!不,不是姜大夫,她不在,去请姜道飞,姜神医!”
世子无故吐血,惊动了整座顾宅,靖王妃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看到的便是姜道飞正在给昏迷的弟弟扎针这个场景。
“怎么回事?多久没吐血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开始了……”
那头,在姜道飞的急救之下,顾休承已经醒了过来,正被服侍着漱口,身上染血的中衣也被换掉了。
姜道飞来到满心焦急的靖王妃面前回话:“世子这是急怒攻心,吃几幅汤药就好,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到底是久病之身,现在又用着虎狼之药,身子是虚空些,平日里还是要保持良好的心境,切不可再刺激他了。”
靖王妃谢过他之后,再看屋内众人,脸色便沉了下来。
让世子保持好心情,都是些交代过的事情,谁这般不长眼,平白惹怒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的声音带着些沉怒。
季轻自觉惹了大祸,垂着脑袋站出来,低声把先头的事情说了一遍。
皇甫述掠走初念,也就是片刻之前才发生的事情,季轻急着给顾休承回禀,还没来得及告诉靖王妃。顾浅辞听说之后,冷笑一声:“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府上抢人。”
再看季轻,不免冷笑一声:“可偏偏还真的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将人给带走了。你们黑甲军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果守不住这小小的别院,本宫便写信去京城,让靖王派些人来支援你们可好?”
此话可谓杀人诛心了,季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跪地表态:“请王妃放心,属下这就亲自去将姜大夫带回来。”
靖王妃没理她,季轻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跑了。
姜道飞知道王妃与世子有话说,也告退了,出来时却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番,嘀咕了句:“承志这小子去哪儿了?”
一想到初念被掳走,心中担惊受怕的,也顾不上自己儿子了,忍不住去找人打听情况,满心只期望王妃和世子的人能尽快将人给救回来。
室内,顾浅辞看着榻上的弟弟,神色心疼中带着些无奈:“她出了事,我知道你定会心急,可是再怎么样,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顾休承自清醒后就没开过口,脸色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长姊的话,神情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沉默。
顾浅辞看着他这幅模样,却忽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还怕季轻不能将人给带回来吗?说起来,你这么多年都病着,身边从来都没有女孩子,我还怕你不懂来着。如今看你这样,会为一个人忧心,会忍不住为她着急,这样其实也不错。只是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你现在这种情况……”
说着,眼角竟泛着些泪光。
顾休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小声说了句:“我不是为了她吐血……”
顾浅辞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些戏谑:“怎么,不好意思啦?”
顾休承张了张口,就,没法说。
诚然,他听到初念被掳走的消息,的确是很担心,很生气,当场就想下令让季轻去将人给救回来。
可是,还没开口呢,喉头便喷出一股腥甜。
就这个吐血吧,是事实。发生的时机呢,也是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
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为了这件事就能吐血。
这么多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什么事能看不通透,怎会拘泥至此呢?
但是,又解释不清楚。
难道他要说自己不关心初念吗?他的确焦虑,甚至有些心急如焚,恨不得要那人立刻就回来,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凭什么呢?
就他这样的,稍稍一动怒就吐血的身子?
他的沉默带着些黯然,顾浅辞看了,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她这个弟弟自打从娘胎出来便体弱多病,虽然活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艰难,却几乎很少出现这般消极的状态。他总说,生命短暂,要在有限的时间去活够本,所以默默做了许多事。他年纪轻,尚未弱冠,但他做的很多事,却收获了大多数健康人穷极一生都不能达成的成就。
这样的他,竟然也因为一个人,而开始变得患得患失了。
顾浅辞莫名觉得,这件事,似乎比吐血更严重。
山梅县郊,皇甫述带着初念,摆脱了顾宅跟过来的追兵,往一处山清水秀的山庄赶去。
这里,是当地豪绅所建的别庄,被其主人献给皇甫述了。之前他住在县衙懒得折腾,就一直闲置着,但此刻带着初念,却不想去县衙将就,便在众多待选的庄园中,选了此处落脚。
到了地界,鹰卫们四散开来,轮流守护着山庄安全。
初念则被皇甫述带着,直奔山庄的主院。山梅县虽穷,但穷的是平民百姓,能够攀上皇甫氏的豪绅,当有的品味和财力依旧可观。
这座宅子就修得极好,院中桂花飘香,水池锦鲤摇曳,幽静安宁。
至此,皇甫述才松开紧紧握着初念的手,发觉她的皓腕间被勒出了深深的红痕,难免心疼起来,又上手想为她按揉开来。
初念却收回自己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你要说什么便快些说,我没空跟你玩这些。”
皇甫述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横竖人已经到了他的地盘。但想到眼前人做的那些事,到底有些无奈,叹问道:“白石崖矿脉被毁的事,是你做的?”
初念心中一动,虽然有所猜测,真听到对方这么笃定,还是有些意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傻了才会承认。
皇甫述却道:“你不必遮掩了,我思来想去,不可能有别人。你和顾休承那个病痨鬼联手的,不是吗?他提供火.药,人手,将白石崖数十个矿洞都炸毁了,还派人编出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好把此事彻底搅黄了。如今这世上手里有火.药的人不多,知道白石崖这件事的人更少,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初念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面上却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的损人不利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