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面对蝼蚁般的超然令他欣慰且满足。
殷离在宫中的种种动向,皆由不同的耳目眼线层层传递,各种消息如流水一般传到宫外,落入不同之人的手中。
皇甫述得知初念竟然被召唤进宫为莞贵妃诊治,眉头皱了起来。前世此时,初念医术不显,但因为是姜氏嫡系传人的身份,也被召唤进宫过一次。但或许是不得皇帝的信任,很快便被放了回来。
这次,她过于抛头露面,展露才华,此时终于引火上身。
殷离掌握的禁宫,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皇甫述虽然对她诸般恼怒,却也不想放任她在这么个地方沉浮,一不留神可能就丢了性命。
思来想去,必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将她解救出来才是。
兰溪苑中,世子也拿到了一份消息,得知了初念这段时日在宫中的遭遇。看起来,暂时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只是竟然要在宫中滞留一年时间,着实难以令人安心。
世子想了想,嘱咐道:“设法让他们跟初念搭上话,问问她现在的想法。”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初念对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并不意外。联想到她平日里总在谋划着什么事的样子,世子决定先听听她自己的想法,不能出现他这边因为出于担心采取了行动,结果却坏了她大事的情况。
京城中,心思各异的人们暗潮涌动,在更为广袤王土上,却是截然不同、大张旗鼓的兵荒马乱。事实上,开年以来,各地的奏报每日都在马不停蹄地输送京城,短短数月时间,又有十多个州县暴.乱,两名反贼称王。
这些如今都已经不算什么,殷离早就麻木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皇叔,镇国公殷昶竟然也举兵反叛了。不同于绝大多数的叛军小打小闹,殷昶手握二十万精锐大军,更重要的是,他姓殷,是先帝血脉,他的皇叔。
殷昶举兵,气势如虹,十日连夺三城。
勤政殿,殷离一目十行看完军情奏折,脸色越发黑沉,最后忍不住将奏折掷到地上,群臣安静如鸡,大气不敢出。
赵国公顾培铭出列,朗声道:“臣,自请领兵平叛。”
殷离看了一眼位列群臣前方的两公殷处道和皇甫卓,尤其是掌管武事的大司马皇甫卓,见他们都只是干站着垂眼不说话,哪里不清楚这些老狐狸的如意算盘,冷哼了声,才道:“顾卿主动解忧,朕心甚慰,允。”
退朝后,殷离甩袖回到宫中,途径奢靡豪华的后花园时,便听得宫人来报,皇甫述求见。
皇甫述是皇甫卓的老来子,一向疼宠有加,甚至有传言说,皇甫卓之所以圣眷不断,正是因为背后的皇甫述善于揣测圣心。这种传言自然没什么根据,毕竟皇甫述此前无官无职,常年周游在外,还是回京后殷离赐了个散骑侍郎的职位,随侍左右。
不过皇甫述比其父更擅揣度圣心,倒是真的。方才大殿上便看出殷离对父亲的不满,立刻跟上来补救。
他认为,现在还远不到跟皇帝撕破脸的时候。
“你说,你也自请平叛?”
殷离有些意外,审视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皇甫述脸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你如今也大了,该去历练一番。”
殷离才不在乎他有没有领兵的才能,皇甫卓虽未表态,但能出个儿子,只要他不想让这个儿子死在战场上,兵力和军备就不会吝惜。
皇甫述此举成功令殷离收回了对皇甫氏的不满,朱笔御批,封皇甫述为中军参将,协同赵国公顾培铭征讨镇国公。君臣数人在御书房商议了一番此战的计划,殷离觉得此战胜券在握,总算有了些闲情逸致,看向赵国公时,随口道:“早就听说你家世子大好了,怎么不让他随军历练一番?”
顾培铭神色变了变,却恭敬地回了句:“承蒙圣眷,只是犬子身子尚未完全康复……”
顾休承的身子康复得如何,还能有人比密切关注的殷离更加清楚吗?这赵国公,说到底还是偏宠次子,不愿对发妻生的长子过多提携罢了。
这些大臣的私事,殷离调查得清清楚楚,却大度的不加干涉。谁为他卖命不是卖,赵国公愿意用小儿子,便去用,只管为他抵御外敌便可。
殷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如此,便让他好好休养。叫你家二公子好好立功,带你们父子凯旋,朕定会有赏。”
顾培铭果然面露喜色,谢恩后便先行退下。
殷离看着他的背影,问皇甫述:“赵国公世子找的那位神医,你也见过?”
殷离此人,旁的能耐或许一般,对臣子的监控却是无孔不入,皇甫述对他知道这件事丝毫不惊讶,闻言淡淡回道:“见过,她是原太医令姜丞的后人。”
闻言,殷离再次想起初念的身世,心中的不安被放大开来。
自己的隐疾拿捏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着实令他难以愉快。殷离的帝位来得不正,自身根基也太薄弱,十五年过去,依旧被大臣挟制掣肘,当年事他想隐瞒真相,杀了不少人,包括姜氏合族,不过他也清楚,恐怕还会有不少漏网之鱼。
事实如他所料,果不其然,这医术卓绝的殷小娘子,便是其中一个。
这般余孽撞进他手心里,却不能捏死她,还有求于她。
若他能够大权独揽,倒也不必介意。可如今呢?殷昶都开始以他“弑父杀兄,篡夺皇位”为由举兵反叛了,檄文传遍天下,那件往事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人尽皆知。
殷离心中暗劝自己,他又何必纠结这些细节?
因此,便只是不阴不阳地给了个评断:“倒是继承了一身好医术。”
在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帝面前出风头,实非好事,皇甫述斟酌着语气回道:“到底是个女大夫,又只有十四五岁,误打误撞治好了顾世子,也不知道有多少真才实学。”
殷离听到一个女字,心中戒备便消除了大半,暗暗点头道,到底只是个女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便道:“莞爱妃多年心疾,太医院的老家伙们都束手无策,朕已经传召这位姜大夫的后人进宫诊治,看她到底有几分其外祖父的能耐。”
皇甫述却道:“贵妃娘娘身娇体贵,她一个乡野郎中,即便是姜氏后人,怕也是难当大任。”
殷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些隐怒道:“怎么,惜美人啊?这么护着?”
皇甫述连忙低头,道:“臣不敢。”
殷离道:“朕得知,你对这殷娘子在意得很。倒是个刁钻女子,叫你吃了不少苦头吧?爱卿这次出征好好表现,待大胜归来,朕便将这殷娘子赐给你如何?”
皇甫述心中,殷离根本是个蹦跶不了几天的活死人。但听到这里,心中竟隐约升起一个念头,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即便出自这么一个昏君之口,也是弗容抗拒的。
让殷离为他们赐婚?或许是个好主意。
闻言立即面露喜色,跪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殷离的嘴角露出个险恶笑容。
第71章 暗潮 “娘娘如今是等到机会了吗?”……
皇甫述回到府中, 便着人打理行装,准备出征。重生这么久以来,他大半时间耗在京城, 倒也不算空费心思。最紧要的, 皇甫青这个心头大患已经解决, 父亲再无旁人可依, 不论是否心甘情愿,诸多大小事宜, 都不得不托付到他这个嫡子手中。
如今的皇甫述,再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卧薪尝胆的小可怜。但他却从不妄自尊大, 通过父亲之手得到的, 终归并不牢靠, 被收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即便是亲父子,皇甫述也不能给予绝对信任。唯有掌握军功和兵权, 才是自己真正的实力。
正是深知这一点, 皇甫述才不遗余力地自荐,想在平叛镇国公的战役中培养独属于自己的羽翼。只是没想到,殷离这昏君, 竟然用初念来赏赐他, 倒是个意外收获。
初念,那个冷情冷性的女子, 绝对是他重生以来顺风顺水的一切中,唯一遭受的波折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独特,才叫他刮目相看、念念不忘。离京在即,再归来却不知待到几时。皇甫述想了想,亲自修书一封,派人给初念送去, 没有提殷离说的赐婚之事,只简单说了声他要出征了,让她在宫中好好保重。
殷离既然准备用她来赏赐自己,性命安危当是无忧的。
初念收到一名陌生宫女送来的信,以为是世子又传了什么话,看完才发现是皇甫述写的。
她漠然地将那信放在烛火之上,任由火焰将纸张吞噬,顷刻便化作飞灰。
镇国公的举兵,仿佛乱世开端的一个信号,伴随殷离的种种罪行被公之于众,越来越多的州县举起反旗,有讨伐京城的,有拥兵自立的,到处都是战火纷飞。
殷离每日被各地雪片般的军报奏折淹没,一开始确实忧心如焚,辗转难眠了几日,总担心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终将不保。但时间久了,竟然也就习惯了,尤其每日去上朝,那些大臣们依旧是吵吵闹闹,只是内容从那些莫名其妙的琐事变成了如何发兵、如何镇压反贼,朝堂中的气氛依旧是沸沸扬扬,文臣武将上蹿下跳中气十足的样子,竟给了他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有这么多乐意大包大揽的臣子在前头挡着,他这个九五至尊,又何必过分操心?
再后来,他甚至连那些军情帖子也不看了,反正看了也做不得主,干脆一心一意地督促初念为他治病,只希望他病好时,这些人也已经争出个结果来。
天下乱成怎么样,他不再关心,只要京城安全、皇城无忧即可。
初念则通过顾休承的暗线传出了几封短信,虽然言简意骇,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没多说,却足以让在外关心她的这些人猜测到她如今的境况。
殷离日日不离口的那些要挟和震慑,虽并不被初念放在心上,却也被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如实传达出去。
着实是让人辗转难安,魂牵肚挂。
这日,初念照例去往毓秀宫为莞贵妃请脉,临进门时,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似乎有一名眼生宫女从侧门匆匆离开。四下守卫的宫人却没看到那回事似的,个个目不斜视。
初念心中暗叹,深宫内院,这般任人出入,殷离前世真是死得不冤。
待进门去,却见莞贵妃难得起身,穿得一身整齐宫装,歪靠在窗边长榻,正呆呆地发着愣。经过初念的精心调理,她如今看着莹润许多,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已经可以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不过多年的搓磨,令她眉宇间仍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见初念进来,莞贵妃匆匆缩起手,也不知藏了些什么。初念心中有所猜测,却没有过问,只是照例问诊把脉,又换了个药方,道:“依这个再吃半月看看。”
莞贵妃如今已经自己吃药了,毕竟她不吃,初念也会有法子灌下去。闻言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初念也并不多话,又叮嘱了伺候的宫人几句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莞贵妃是殷离非常宠爱的一个妃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复青春,却始终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但稍微了解一些宫帏隐私的人都知道,这女子,其实是先帝的妃嫔。曾有小道消息称,殷离和莞贵妃早有私情,在先帝暴毙的当夜,殷离甚至还闯进莞贵妃的宫殿,两人欢好达旦。
莞贵妃被父死子继,荣宠加身本该风光无限,可惜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多年来缠绵病榻,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美人。
前世乱兵攻入皇城之时,却正是这位病美人,在殷离的杯中掺入了毒酒。殷离毒发时却没有立刻毙命,愤怒发狂提剑乱砍,莞贵妃用身体挡住了他最后的恶意。这事是初念后来听人说的,莞贵妃死了,她从未向人提起,是以任何人都不知道,最终杀死殷离的毒.药,其实是初念提供的。
这个秘密,即便是同样重生的皇甫述,也不知道的事情。
也是初念等待已久的契机。
莞贵妃一直守着一个秘密。
在先帝遇害当晚,她曾亲眼目睹殷离弑父,亲耳听到他下达杀死先太子的命令。她惶恐至极,满心以为目睹这一切的自己逃不了一死,谁曾料到,殷离在做下那天理难容的恶事之后,非但没有处死她,反而在那片猩红血海中强占了她,状若疯癫。
什么圣眷隆宠,什么唯一真爱,压根没那回事。
莞贵妃说她在先帝遇害前,根本没见过殷离,也不认得他。殷离对她,从来只是暴戾失控下的见色起意,她甚至想不通,他为何没有杀了她。
十五年过去了,殷离每隔半月便来她宫中索欢,全程粗暴失控,平日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众人只认为她圣眷不断,独得盛宠,只有她本人知道,殷离根本就是作恶多端,心中有鬼,忘不了那一夜的罪行。
十五年来,莞贵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凭借着一腔恨意支撑,才能勉强苟活于世。她曾经跟初念说过,她无一日不在寻找可以下手的机会,她发誓一定要手刃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最后,她成功了,却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留一个时时刻刻想杀自己的宠妃在自己身边,初念不知道殷离究竟是大意,还是自负。
诸般机缘巧合,让命运悄然改变,重生一次,初念比前世更早地接触到莞贵妃,就不知殷离这个分明不怀好意的安排,会不会令他自己更加短命?
初念提裙走出毓秀宫,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湛蓝晴空。算算时日,平复镇国公的叛乱,该有消息传来了。
初念猜得不错。
有骁勇善战的赵国公领兵,加上皇甫氏的鼎力襄助,镇国公的大军一开始就被牢牢压制。历时半年的胶着激战,十日前,赵国公麾下小将厉骁勇深入敌营成功击杀殷昶,叛军登时分崩离析,二十万大军除战死者外,溃逃大半,余者皆被俘虏。
战报传到京城,朝中为之一振。江山处处燃硝烟,这一场胜利实在太过重要,就连殷离也一改前些日的阴晴不定,龙心大悦,下旨召功臣回京论功行赏。
天和六年春,赵国公平定镇国公之乱,率部返还京城,受大衍皇帝赐宴,犒赏千军。此战大捷,龙心大悦,上至主将下至兵丁,个个加官晋爵,赏银丰厚。殷离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护卫京畿,保护京城安全。
对此决定,朝臣反响不一。
以殷处道为首的不少官员认为,如今天下战火四起,各处平叛都急需支援,即便是已经平定的北地,由于不少叛将潜逃,已经打回的领地依旧岌岌可危。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都什么紧要时候了,赵国公的大军根本不该回京请赏,就该在前线继续平叛。
但殷离坚持一意孤行,在他看来,殷昶死了,这事就算了了,那么多大军在外征战,就算平定所有叛乱又如何,一旦京城被破,他命都没了,一切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