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接下来的时间, 餐桌上,喻见没和池烈说过任何一句话。
吃完饭,她也没搭理男人, 而是冲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年招手:“来, 跟姐姐去客厅坐会儿。
池烈知道这姐弟俩要谈心,完全不打算听, 去厨房收拾餐具。
但毕竟碗筷就那么多,不管怎么拖延时间,总有洗完的时候。水声停下, 客厅里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就遥遥传过来。
喻见没怎么控制音量。
兔子已经大了,她不需要像小时候那样说悄悄话来哄他,她希望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平等、坦诚的。
“所以, ”她轻声说,你是觉得那个人要先打你, 就提前冲他下手了?”
这事儿说起来倒简单,和兔子同龄的几个孩子翻年过去该中考, 董老师让兔子去市区给大家买教辅资料——大概也是想着让他到外面去逛逛, 少在老城区惹事。
结果兔子没和老城区的人打架,跟外头的路人起了纠纷。
最开始只不过是偶然的身体相撞,仅仅是一点儿小事,对方看他年纪小, 嘴上刻薄了一句, 又顺势推搡了一把。
兔子顿时就忍不住了。
“其实我知道不该和那种人动手, 直接不管他就行了。”
兔子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剥着指甲,“可是……可是我没办法。”
他控制不住自己。
兔子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老师、姐姐,甚至大虎都和他说过不要打架。有时候他能听进去,有时候他不想听。但更多的情况,是他心里清楚不能这样做,却还是动了手。
“姐姐。”兔子问,“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兔子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他知道喻见学的是心理学,也曾经偷偷翻过姐姐的教科书,总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其实不太好回答。
毕竟兔子已经是要中考的初中生,在福利院长大的小孩儿又比同龄人早熟,不论答案如何,他都会自己揣测多想。
池烈捏着洗碗巾,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往客厅走,想要听听喻见会怎么说。万一到时候兔子听不进去,他在旁边多少也能圆下场。
结果还没走到客厅,就听到喻见满不在乎的声音。
“哦,那也有可能。”她语气是真的非常无所谓,“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你大概从小时候开始就有点毛病。”
池烈:“……”
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怕真给孩子气出病?
不光池烈没反应过来,兔子也懵了,茫然道:“啊?”
他记得他小时候还挺好的呢。
喻见没说话,偏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兔子如今站起来比喻见高出许多,甚至比从小就壮实的大虎还要高,在福利院的一群小孩儿里个头最出挑。
重新动过手术,嘴上那道疤痕已经看不太出来,和正常人瞧着没什么区别。
但喻见还记得从前。
兔子不爱吃饭,瘦弱的一丁点儿,也不喜欢说话,总是沉默着,不言不语跟在她身后。
人小腿短,每次在外面遇到混混,兔子都跑不过,往往鼻青脸肿地回来,然后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的。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却敢和大虎一起哆哆嗦嗦挡在她面前,对那时看起来凶得不行的池烈说:“不许欺负我姐姐!”
明明他们已经吓得腿都在打颤。
“喻川。”喻见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兔子的头,“你没有生病,你只是想保护姐姐,保护喻海,保护院里其他的孩子。”
也保护那个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
“姐姐谢谢你。”喻见说,“你把姐姐保护得很好,但现在姐姐不需要你这么辛苦,喻海也不需要。没有人能欺负我们,我们不会再受委屈了。”
兔子没吭声。
他咬着唇,用力的,硬是把那道不太明显的疤痕咬得通红一片,像是要沁出血来。
许久之后,他抬头,看向喻见。眼睛红着,像一只货真价实的兔子。
“姐姐。”他问,“我真的有保护好你吗?”
喻见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她也不是一直过得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可回到那个种着榕树、有着小白楼的院子,看见傻乎乎跑来跑去的大虎,跟在后面收拾残局的兔子,就会莫名安定下来。
从小到大,她在保护他们。
而他们也在护着她。
池烈最终没走过去,捏着洗碗巾,靠在走廊上,听见少年压抑哽咽的痛哭声。
*
喻见和池烈领完证没多久,该开学的开学,该工作的工作。
两个人都忙得要命,只来得及领证,完全没时间办结婚仪式,于是没大肆张扬。除开院里的老师和孩子们,这件事只有郑建军和吴清桂他们几个人知道。
吴清桂还专门从郊区赶过来,拎了一篮子染红的鸡蛋,塞到喻见手里,转头叮嘱池烈。
“多心疼点儿我们见见,她还小呢,你俩都年轻,过几年再要孩子啊!”
说完,她琢磨一会儿,又往池烈身上拍了一巴掌:“不过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孩子也行,总归不许欺负见见,不然吴姨收拾你!”
吴清桂说这话的时候,恰逢乔知行从平大过来给池烈送东西,然后就看见自己向来不苟言笑的老板举起手,连连告饶:“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敢!真不敢!您别打头!轻点儿!”
乔知行:“……”
看见老板这么多黑料,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毕业。
喻见倒是被吴清桂的直白搞得满脸通红。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组里的课题进入最后阶段,她忙得连福利院都回不去。而池烈在慢慢接手池家的各项事务,经常在平城申城两地来回飞,两个人根本见不上面,也就没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事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年底。
课题正式结题,喻见轻松下来,而池烈也在申城那边站稳脚跟。入冬的雪一连下了好几场,两个人终于有空能好好相处。
所以喻见接到乔知行的电话时,一脸茫然地追问了好几遍。
“你没骗我吧?”她难以置信,“什么叫做你老板因为回来太高兴,所以一不小心摔伤了腿?”
大虎正搞了个小火炉,和兔子一起琢磨怎么烤红薯,闻声抬头:“咋啦,我姐夫把腿摔断啦?”
这不能吧。
连腿脚最不方便的程院长都没摔过。
大虎语气听起来总有种兴高采烈的快活劲儿,喻见瞪他一眼,又对乔知行说:“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原本定下的计划,是池烈飞回来后直接回福利院,但既然他摔伤了腿,那就不好跑这么远。
喻见到公寓时,池烈已经很老实地靠在主卧大床上。
“你别听乔知行瞎说。”他笑,“我就是一不小心从台阶滑下去了。”
今年气温格外低,入冬后,平城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今天还断断续续洒着雪粒。
这种天气容易结冰,保洁也没办法二十四小时清理。池烈今天走得有点儿急,于是从网研中心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一路结结实实摔到了最后一级。
喻见听着都疼,皱眉:“你还笑呢。”
她把被子掀开,检查了一下池烈的腿,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轻微骨折。医生上了石膏和支具,打发他回家静养。
“是有点笑不出来。”
池烈点头,抓住喻见的手,勾着她的手指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结果……”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一下,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口:“我太不争气。”
男人嗓音带笑,又透着种没掩饰的坏。喻见哪里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狠狠瞪他一眼:“少说两句,不然下次该磕着嘴了。”
池烈受了伤,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床。喻见就把手机和充电器都拿过来,又装了一筐小橘子,把枕头立起来,也靠在床头。
池烈很有眼色,冲她伸手:“来,我剥橘子。”
喻见正在回微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把小筐递给他。
雪在喻见来的路上已经渐渐下大,窗外是愈发密集寒凉的雪片,北风吹着,天地一片昏暗。
屋内,地暖烧得人身上都出汗,两个人靠在床头,盖着同一条薄薄的天鹅绒被。橘子被一个一个剥开,房间里顿时充满了酸甜相间的气息。
“看什么呢?”
喻见刚回完微信,嘴唇一凉,她下意识张嘴,被塞进一个橘子瓣,“我都受伤了,你就不能多关心关心我啊?”
喻见现在已经很习惯池烈这种语气。
她也不着急回答,慢吞吞吃完嘴里的橘子,才看向他:“池总,大虎现在都不撒娇了。”
自从池烈接手池家的事务,在校外,更多的人叫他一声池总。
不过喻见还是更喜欢喊他池教授。
池烈本人显然也这么想,听见这声池总,就皱了眉:“别乱叫,听起来年龄直接高了一辈儿。”
他直接忽略撒娇的话题,继续追问:“你们不是结题了?怎么还在忙?”
两个人都没有查对方手机的习惯,只是池烈刚无意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头像他认识,是喻见的小师弟。
小师弟和师兄深谙保持距离的真理,平时除了学业,很少在实验室以外的时间同喻见闲聊。
“没有。”喻见摇头,“我们在说接下来的公益咨询活动。”
心理系的公益咨询算是院系传统,和法学院的法律援助异曲同工。喻见他们主要研究对象是青少年,提供的也更多是针对孩子们的咨询。
“之前基本都在学校设点,这次……”
喻见犹豫了一会儿,没继续和池烈说。
这次的公益咨询,组里打算把点设在平城的几个福利院。喻见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她还考虑得更多。
如果小的时候,能有人察觉到兔子的情况,也许后来,他就不会陷入那种境地。
但院里的小孩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师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关照其他的事。仅仅只是一年两次的志愿者活动,并不能真正产生什么影响。
然而长期、持续的心理咨询需要人力物力,所以喻见也只能想想。
她一个人、一个课题组、一群同学做不了太多。能帮助有限的一些孩子,已经很了不起。
一想到这件事,喻见难免有些消沉。
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身旁,一直安分靠在床头的池烈却掀开被子,拖着他那条打了石膏和支具的瘸腿,跌跌撞撞想往外挪。
“你干嘛!”
喻见吓了一跳,把人拽住,按回床上,“拿什么东西和我说。”
这家伙也不怕再摔一跤,把另外一条腿也摔骨折。
“有个文件,装透明夹子里的。”池烈被重新按回去,懒洋洋地笑,“在左边抽屉最上面,你帮我拿一下吧。”
池烈说的“左边抽屉”,其实指的是放在客厅里,靠左的那张课桌。
喻见曾经问过他,在公寓里摆这么两张老式课桌会不会奇怪。池烈完全不在意,也没把课桌当摆设,教材文件一类的东西都往里面塞。
不过和从前一样。
他用左边的课桌,右边那张是留给她的。
喻见很容易找到了透明文件夹。
她对商业上的事没什么兴趣,平时也不会问池烈。但文件夹毕竟是透明的,视线一扫,就直接能看见封面的标题。
池烈不能下床,于是屏住呼吸,认真听着客厅的动静。
小姑娘的脚步先前还是有序的,接着,毫无征兆地停顿下来,愣在那里,许久都没有挪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池烈并不着急。
他眯起眼,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凌乱脚步声响起,很快,喻见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捏着文件夹,她看着他,眼睛都是红的,鼻尖也有些红。
看起来可怜得要命,偏偏还要勾起嘴角,想要冲他笑。结果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
“这是什么啊?”
她带着哭腔问他。
池烈最受不了喻见掉眼泪。
尽管之前已经设想过她现在的反应,他还是心疼,冲她伸出手,让她抽抽噎噎地坐在床边。他从背后抱住她,抬手轻轻擦着她的眼泪。
不爱哭的小姑娘此时哭个没完。
泪水经过男人的手心,落在文件夹上,隔着透明塑封,从“遇见你公益基金会”的标题上滑落。
喻见哭得抽声噎气,池烈哄了一会儿,不但没哄好,反而惹来更多的眼泪,最后只能无奈地笑。
“别哭。”他把她转过来,轻轻亲了下她的眼睛,“这是新婚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剧情多一点,所以,我在薇薄放了一个烈哥变成狗的幻想向番外。
对,没错,是真的狗。
会汪汪叫的那一种=w=
感谢我最爱的小时光的营养液
第七十七章
喻见其实没想哭。
事实上, 她看到封面那行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压根没反应过来,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视线却先一步模糊, 泪水迅速涌上来, 汹涌的、根本控制不住。
倒不是因为这份结婚礼物有多贵重——当然,事实上这份礼物不仅贵重, 甚至贵重过了头。
而是因为在她从未透露过任何情绪的时候,他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心意,然后一声不吭、不言不语地替她周全。
什么也没问, 什么都不说。
仿佛这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理所应当该发生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