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事情的经过你也有所耳闻,废陈正端一只手已是手下留情了,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陈柏升擦着冷汗,连连点头。
“是我平日疏于管教,才教那逆子冲撞了二位大人。还望大人饶命,小的必定严加苛责,再不让他做出越矩之事。”
话落,屋外传来陈正端的叫骂。
乔元均把玩着手里的杯盏,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一句句落入他的耳里。
不来永宁还不知道,祁荀这一遭不仅纡尊隐身白府,性情似乎也变了些。
毕竟从小到大,那人除了在将军府的小小姐面前露过笑意,还从未有对姑娘上心的时候。
约是过了一个时辰,永宁刺史李裕撩着衣袍,紧赶慢赶地小跑进来。
他一听闻永宁来了贵人,顾不上手里的活,生怕将人怠慢了。
来时瞧见堂前的场面,李裕猜了个大概。
这位贵人怕是兴师问罪来的。
见人都来齐了,乔元均才搁下杯盏。
“且不论陈正端恶劣行径,我问你,永宁那些个胡庸人是打哪来的?”
他来永宁前,祁荀特地差丛昱送来了书信。书信里交代的事,唯有提起胡勇时多费了些笔墨。
胡庸人赶在朝觐前率先落脚永宁,不出意外,定是另有筹谋。
方才在长街,比试也不过是个说头。乔元均是懂祁荀的,二人无需过多言语,可谓是一拍即合。
唯有闹出些声响,才能将凑热闹的人聚在一块。
乔元均事先安插了眼线,人群中谁行为诡异,眼神互通,皆能从高处瞧得一清二楚。
这些胡庸人的行踪算是跟住了,能否探出风声,还需再等。
西梁处于多事之秋,一有风吹草动,绥阳那厢便牵挂的紧。
圣上瞧见祁荀的书信,二话不说,立马分拨出几个训练过硬的暗卫。
可永宁这厢呢,瞧李裕呆头呆脑的茫然样,显然是个不知情的。
乔元均总算知晓祁荀为何这般生气。他腾然起身,眼神直对李裕:“李大人平日里忙些甚么?是不是要等出了事,再向圣上请罪?这么多的胡庸的人,手里没有通关文牒,是如何进入西梁,又如何进入永宁的?”
一声声责问劈头盖脸的落下来,李裕擦着汗,知晓自己失职,也不敢狡辩。
诚然,胡庸人出入西梁,需得关戍核验文牒。关戍放行,便没有其他州县甚么问题了。
可近几年,圣上一再强调,除了关戍严格把控外,百姓出入城,人口流动,皆要登记在册,查看文书。
然这胡庸人出入永宁,册子上竟没留下任何痕迹。
乔元均面色肃然,绝不是小事:“关戍的问题,圣上已下旨彻查,只永宁这边,往轻了说,是受贿贪污,互通有无。往重了说,就成投敌叛国了。”
李裕被他的重话吓得不轻,他抚着胸口,一颗心就差跳至嗓子眼了。
“乔大人,这些事都是陈柏升一把手料理,本官委实不清楚。但是,此事确是本官失职,我回去后定会好好反省,将陈柏升经手的事一一明查了。”
话说的急,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地上砸。
烂摊子复又落到陈柏升头上。
乔元均挪眼看他。
这事确实是从陈家府邸传出来的,丛昱夜探陈府时,恰巧听到的。
李裕可能不清楚此事,陈柏升却是明知故犯。
“我...我确实知道些。”他自知瞒不住,只好和盘托出:“确实是收了些好处,没有细查,这才教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但是大人明查,小的当真没料及事情的严重性,还以为他们是躲仇家追杀前来避难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柏升彻底慌神,瘫坐在地面。
“李大人怎么看,这人毕竟是在你手下当差的。”
言下之意便是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裕会意,动作利索,立马将涉事之人一一收押。
“至于我同小侯爷的身份,出了这间屋子,别再教其他人知晓。”
*
白念装睡,一装还当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祁荀不在屋内。
呆在一旁伺候的,是流音。
陈正端并未将流音如何,只找了间屋子将她关了起来。
瞧见白念转醒,她贴心地浸了帨巾,给她擦脸。
“小姐。您总算醒了。”
白念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屋内再无第三人,才松了口气,开口问道:“阿寻呢?”
流音绞干帨巾,对阿寻一顿夸赞:“这回多亏了阿寻,他先是救了小姐,转而又托人将我也救了出来,先前总觉得他性子沉闷,不曾想竟是个有胆识的。听闻陈正端的脑袋上好大一窟窿,鲜血汩汩地流。是阿寻下的手吧,也真够狠的。”
听了流音的话,白念又想起陈正端满头血污的模样。她小脸煞白,接过流音手里的帨巾后,重重地擦着自己的手背。
直至手背泛红,心里的恶心劲儿才堪堪压制了下去。
“那阿寻呢?他伤了人,府衙会不会将他怎样?”
陈家势大,得罪了陈家,别想有好果子吃。
阿寻才来永宁,哪懂这些。
说着,她双脚下榻,急着寻人。
流音将她摁回榻上:“小姐别急。阿寻只是去府衙回话了,他走前还说,绥阳来了位贵人,官做得不小呢。他一到永宁,便着手陈家的事,眼下陈家上下已全被羁押细查了。这不,陈府外头,还聚着不少瞧热闹的人。要我说,这陈家父子坏事做尽,早该遭报应了。”
“贵人?”白念呢喃着。
这位贵人来得可真够及时的。
*
七弯街的某处院落。
乔元均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闷了一口热茶,抬眼去瞧坐在一旁的祁荀。
祁荀慢条斯理地拂茶盖,动作柔和,与方才大打出手的模样大相径庭。
乔元均憋不住疑惑,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可撇下正事,眼巴巴地守着一姑娘,怎么瞧都不像是祁荀的秉性。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今夜,吃酒吗?”
祁荀抿茶的动作一顿,对上乔元均别有深意的眼神,大约猜到他口中的’吃酒’是为何意。
屋内静了一瞬,乔元均正想着如何打圆场将此事翻篇,却听祁荀突然回道:“去。”
到嘴的话咽入肚腹,乔元均‘啧’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年不见,祁荀到底也是栽在温柔乡里了。
夜里,朗月高悬,薄薄的云雾似是姑娘身上的柔纱,轻遮着醉生梦死的香艳。
清冷的月光铺在酒肆花楼林立的朱弦巷,朱弦巷内笙歌乐舞,欢愉声通宵达旦。
祁荀换了身稀松平常的长衫,同乔元均一起去了庆春院对面的旖香阁。
“主子。”丛昱跟在后边,瞧见浓妆艳抹的妈妈后,不由地小声提醒:“不是去喝酒吗?酒楼还在前边呢。”
祁荀默不作声,反倒是乔元均,他拍了拍丛昱的肩:“酒哪里不能喝?你家主子好不容易开窍,你就莫要再说煞风景的话了。”
丛昱垂下脑袋,乖觉跟上。
旖香阁内,鬓影衣香。
昏黄的暖烛烘出温香缱绻的氛围。
旖香阁的姑娘都是拔尖的,无论是嗓音身段,一举一动,尽能让人双眼一阖,坠入绵软的温柔乡去。
乔元均给足银两,要了间雅座。
揽客的妈妈玲珑剔透,独具慧眼,手里的银锭子沉甸甸的,一瞧就是出手阔绰的主顾。
她领着二人到了雅座,不出一会儿,又领着四位绰约多姿的姑娘推门进来。
祁荀破天荒地抬眼,眼神扫过四位姑娘,为瞧得仔细些,他还特低招手示意。
其中两位相视一笑,跪坐在祁荀左右。
祁荀以扇柄挑起姑娘的下颌,皱眉瞧了一会,缓缓凑近。
那姑娘显然是没伺候过这般好看的男子,眼瞧着高挺的鼻梁逼近,呼吸不可避免的滞了一瞬。
正当她阖眼去攀祁荀的脖颈时,扇柄突然挡住了姑娘的手腕。
“出去。”
疏冷的声音从喉间蹦出,姑娘怔愣了一会。
她的姿色摆在旖香阁也算是上乘,揽客两年,还从未惹人嫌烦,更遑论是被主顾赶出屋子。
这若教平日里妒忌她的姐妹瞧见,还不知如何讥讽她。
“不知奴家何处惹公子不快。”
蜜甜的嗓音,任谁听了,都不免心软。
偏祁荀觉得矫揉做作。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莺莺啼哭的姑娘,心里陡生烦闷,好不容易攒着的耐心,一下全无。
“我说,出去。”
姑娘红了眼眶,眸子蓄泪,很是招人疼。
乔元均也瞧不下去,开口缓和道:“你怎么了?白日见你浑身燥气,还以为开了窍,动了凡心,会疼人了,懂怜香惜玉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又犯病了是不是?”
这话也就乔元均敢说。
站在外边的丛昱听了,冷汗直流。
不提白日里的事也便罢了。
一提,祁荀还真觉得自己有病。
乔元均也是知道的,祁荀素来不近女色,一瞧见姑娘家娇滴滴哭啼啼的模样便觉心烦。
绥阳巴结讨好祁荀的官商不在少数,宣平侯府钱权不缺,故而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往他跟前塞人。
这些人环肥燕瘦,惯知如何蛊惑人心。可她们都没得逞。
祁小侯爷,压根不是个懂风月的人,也不是个贪欢愉的。
往先这十几年,祁荀都是这般过来的,对于情-欲之事,从不沾染。偏到了白念这儿,甚么原则,甚么底线,好像统统不作数。
白日里,小姑娘衣襟微敞,露出酥白的雪肌时,他浑身燥热,仿佛被下药的不是白念,而是他自己。
是以这几日,他几乎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是到了婚娶的年纪,这人的性子也就变了?
今夜他特地随乔元均来了旖香阁,旖香阁的姑娘柔骨花容,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可避免的为之倾倒。
可祁荀没有。
到旖香阁一试,方才知晓,他的秉性压根没变。就算同姑娘不过三寸距离,就算清楚感知到姑娘的鼻息,他仍旧不动声色,没半点反应。
祁荀闷闷地喝了盏酒。
难不成当真是因人而异?
乔元均从未见他心生烦闷的时候,今日属实有些异常。
他屏退了四朵芙蓉,肃着神情问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祁荀搁下酒盏,双手撑地,整个人后仰。乔元均说得没错,这可不像他。
他来永宁,是带着目的的。
永宁鱼龙混杂,密探遍布,较之天子脚下的绥阳,许多事情更易于打探。
偷查宁远将军的案子是为其一,还有一桩事,也是他迟迟不肯回应郓的原因。
乔元均突然想起甚么,坐直了身子问道:“难不成真如老侯爷所说,你在查十二年前的案子?”
祁荀抬眸瞥了他一眼,眼尾微眯:“他何时这般懂我了?”
没有否认。
乔元均蓦地瞪圆了眼,他敛起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正儿八经地说道:“眼下圣上欣赏你,器重你,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触及根本,但凡你是开口要的东西,他何曾不给你脸面?若你执意去查十二年的前,稍不有慎,你这五年刀枪火海里拼攒下来的殊荣,都会毁于一旦。”
十二年过去了。
文臣当道,党争不断。大家都快忘了宁远的将军事。
他犯不着,也没必要,拿自己殊死拼来的盛誉去换。
兴许是同旁人争执惯了,没了火气。
今夜的祁荀出奇冷静:“那他合该被人冤陷,死于非命吗?你我皆是跟着他长成的,亦师也如父,当知道依照他的本事,压根不会从马上摔落下来。”
乔元均默然。
他何尝不知。
就连十二年前的大火,也烧得离奇。
“所以,你便借着圣上除奸佞暗卫的懿旨,在永宁落脚?”
乔元均深吸了口气,还未等祁荀开口,便气忿然质问道:“那你怎么不同我说呢?是觉着我不可信,还是觉着我会阻拦你?”
祁荀掀了掀眼,仿佛在说:你方才的反应,不正有阻拦的意思吗?
乔元均无从辩解,他确实担忧祁荀的安危。
可宁远将军的事,也是压在他心口的重石。
此次圣上拨发暗卫,原先是不需他亲来。他请旨来永宁,正是想将有些事弄个清楚。
他碰了碰鼻子:“不能甚么都你独揽功吧,往后见到我们的小阿音,她又该不同我亲近了。”
音音,便是宁家小姐的小字。
一提这个名字,祁荀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柔和。
“我此次来永宁,还有一事。你还记得当年在将军府当差的高嬷嬷吗?”
乔元均回想了一瞬,还真有。
“她有甚么问题吗?”
“大火过后,将军府死伤惨重,但无论死活,都能与登记在册的名字一一对上。唯有原先在府里当差的高嬷嬷不见了踪影。”
乔元均反应极快,知晓祁荀话里的意思。
他眼底的欣喜不加掩饰:“你觉得是她抱走了音音?那她现在何处?”
祁荀的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下的,成心教乔元均着急。
“总不能在永宁吧?”
话音甫落,祁荀可算是正眼瞧他了。
“猜得久了些,但也不算笨。”
当年,将军府大火,高嬷嬷无故没了踪影。起火那日,城防疏漏,查得不严。据那日守城之人说,灭火队赶去灭火时,曾遇到一梳妇人髻的婢子,那婢子抱着三岁大小的姑娘,匆忙出了城。
问起二人样貌,只以为是受大火牵连的良民,是以未及认清。
往后一段时日,这样一大一小的身影陡然消失,唯有前段时日,一老妪在永宁拆卖了几颗玉珠,这玉珠显然是从某件头面上拆卸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