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音掰着手指,认真地数了数:“八块耶。”
说着又去翻了手里的秘戏图。
“可是小姐,这画册的男子膀大腰圆,与你画得有些出入。”
白念心虚地“嗯”了一声,讨嘉赏似的问道:“你不觉得我画得更好看些吗?”
流音点头。
确实如此。
谁不喜欢身形硬朗的男子呢?
这同男子皆喜欢身形曼妙的姑娘是一个道理。
“那小姐画得是谁?怎没有五官呢?”
白念卷起画稿,吹熄桌案上燃着的烛火。她推了推流音:“好流音。你家小姐困了,快去歇下吧。”
流音乖乖地点头,直至她出了屋子,白念复又偷偷地拿出画卷。
她提笔描下五官,最后在高挺的鼻梁下画了一道横线。
“你平日里便是这般抿着嘴,不苟言笑的。可不能怪我将你画成这样。”
白念轻轻卷起画卷,画卷贴在胸口,小姑娘眉眼弯弯,脑海中全是男人清隽的面容。
*
一场大雨落下时,祁荀正在织里巷一刻不停地搜查。
这场雨来得及时,就算是撑着油伞,也不可避免地打湿衣裳。
妇人身患喘疾,又才用了药,想来应会顾及自己的身子,找一处可堪避雨的地方。
离织里巷最近的,唯有北面破旧的小庙。
祁荀功夫极好,纵身一跃,脚底划过树枝,唰唰声过后,压落不少残挂的雨珠。
从高处往下望,破庙里灯火幽暗,临近草垛处,有一梳着妇人发髻的身影不断晃悠。
祁荀眉头微松,径直朝破庙走去。
兴许是感知到外边的声音,妇人心里一紧,忙隐身于敞开的门扉后。
祁荀瞥了一眼门扉,并未戳穿。
他坐在草垛上,对丛昱说道:“这雨颇大,一时半会应是停不了的。”
“那今夜还走吗?”
祁荀拨了拨额前头发,缓缓开口:“走,怎么不走。听闻这破庙邪乎,半夜总有孩提啼哭的声响,你若是不怕,便在这处歇下。”
饶是知晓小侯爷打得甚么主意,丛昱仍是被他森然的语气吓着。
更遑论是躲在门后的老妇人。
她手里的包袱重重地砸在地面,里头残存的头面撒了一地。
祁荀没有起身,他瞧好戏似的盯着捡头面的妇人。
直至她尽数捡完,想要跑出破庙时,丛昱才伸手拦住了她。
男人怒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别十二年,高嬷嬷,别来无恙啊。”
老妇人身子一僵,面色惨白。她不敢转身,只紧紧地搂住身前的包裹。
“公子认错了,我不姓高。”
祁荀掀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高殊,绥阳莫城县人,十四年前因欠债转入宁府当差,在将军夫人跟前伺候,两年后一场大火,死的死伤的伤,能活命的皆在册登记,唯有你不见了踪影。”
“实在不知公子在说些甚么。我要回去了,屋门还没落锁呢。”
老妇人到底是风里雨里来的,便是事态发展啊至这个地步,她仍是躬着身子镇定自如。
教人听不出半点问题来。
外边风急雨斜,一道横飞的闪电骤然照亮漆黑的夜空。
得亏这一瞬光亮,丛昱这才瞧清妇人惊恐慌乱的面容。
“丛昱。”祁荀递了个眼神,丛昱会意地抢过妇人怀里的包袱。
祁荀拿着佛像前幽燃的火烛,缓步走去。
包袱里除了些寻常衣物外,还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头面。
“花丝镶嵌。这可不是民间手艺。嬷嬷若是不认,不妨去县衙走一趟。司珍房的首饰落入嬷嬷手里,旁得暂且不论,胡乱诌个盗窃罪名却是信手拈来。县衙刑法重,届时,还望嬷嬷能活着出来。”
“你们是谁?为何要为难我一个老人家?”
妇人脸上多细纹,被祁荀一吓唬,眉头的’川’字拧得更深了。
祁荀拿出腰牌,腰牌上的’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嬷嬷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她想说话,却因害怕过头反而失了声。
破庙里地处僻远,早已荒废。除了烛火呲燃的声响外,庙内静得可怕。
半晌后,外边雷声渐息,雨势减弱。
高嬷嬷知晓自己走投无路,只好如实回道:“这些确实是夫人身前的遗物。有些是夫人心善赏下来的,有些则是我出府时顺手带走的。”
“你顺手带走的应不止这些吧。”
这话里的意思,高殊再清楚不过了。
几件头面不足为重,重要的是她带走的那个人。
可她不能认,她一认,眼前之人压根不会给她退路。
祁荀猜准了她的心思,觉得好笑。“你不认,我便会放你走吗?”
高嬷嬷大骇,十二年过去了,之前躲在将军身后的人,显然变了。
变成气势凌人、狠戾可怖。
“是。小小姐是我带走的。”
祁荀手里的烛火一晃,险些烫到手。他强忍将要失而复得地喜悦,开口问道:“那她现在何处?”
高嬷嬷面如土色,沉默良久。她一生做过不少亏心事,唯有这么一件,十二年来,一直压在心口,挥之不去。
安身宁神的药也喝了不少,却仍是在午夜梦回时,大汗淋漓。
“快说。”丛昱在一旁催促着。
仿佛等得时间愈长,愈没甚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
高嬷嬷嗓子微哑,摇了摇头:“兴许是被人捡走,兴许是死了。老奴也不知道。”
一盆凉水彻头浇下,比外边的春雨还要冷上几分。
祁荀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火星。烛火一会儿蹿高,一会儿又如黄豆大小。
夜风一吹,眼前的橙黄色火星突然灭了。
焦黑的棉芯冒着似有若无的烟,最后一滴烛泪落在祁荀的食指上。
“主子。灭了。”丛昱想伸手接过。
却见祁荀一动不动,拇指在食指的烛泪上反复摩挲。
先前习惯了杳无音信。
迟迟找不着人时,虽有失落,却也在堪能接受的范围。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些火星,以为要拨云见日,迎来曙光,到头来却是说灭就灭了。
祁荀腕间送力,蜡烛被掷于破庙的某个角落。
他的眼神一寸寸冷下去,落在高嬷嬷身上时,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了。
若非她抱走宁音,惹得将军夫人拼命往回折,她们二人也不会落得下落不明、命丧火海的下场。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祁荀抬眼,早没了方才的好脾气。他的声音里是遏制不住的怒气:“宁音去哪了?”
*
下了一夜雨的,直至子时,雨才彻底停了下来。
扶安院的石灯依然有光,倒映在院内积水上,黄澄澄的,反生一股暖意。
祁荀停住步子,没往偏房走,反倒入了扶安院的院子。
一步两步,最后在主屋门前停下。
今夜,高嬷嬷的话宛如当头一棒,将他十二年来的希冀打了稀碎。
高嬷嬷说,她抱走宁音,实在是缺钱。原以为将她卖给人牙子,能解燃眉之急。
谁料十二年前西梁战火连连,食不果腹,三岁大小的姑娘身娇体弱,又干不了重活,买回去凭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实在没人敢要。
高嬷嬷实在没辙,便狠心将她仍在逃亡永宁的路上。
听到这些话,祁荀眸子猩红,胸口仿佛压了重石,久久喘不过气来。
他差些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白府,又如何站在扶安院门前的。
屋檐处还挂着雨珠,每落一滴,无异于刺在他的胸口。
祁荀的手撑在梁柱上,正当他想要离开时,屋门’嘎吱’一声响了。
洋洋盈耳的声音落入耳里。
“阿寻,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白念披着毛圈斗篷,赤脚站在他面前。
祁荀的衣裳湿了一片,他生怕水汽弄湿白念的斗篷,稍往后退了一步。
“我睡不着,便出来随意走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怎地就来了扶安院。仿佛见到小姑娘,这心里才能舒坦些。
白念眨了眨眼,眸子比地面的积水还要清澈。
阿寻说’随意’,她自是不信。若非遇上烦心事,亦或是想起不堪的过去,谁大半夜跑出来淋雨呀。
只是祁荀不愿说,白念也乖觉地不问,她生怕自己口无遮拦,说出些伤人的话来。
“外边凉,快进屋吧。”
白念拽着祁荀的手往里走,转身取来晒干的帨巾,递至祁荀手里。
“春雨易染风寒,你可别忘了,我前段时日没少遭罪呢。腥苦的药大碗大碗喝,流音还不准我吃甜食。所以你不能冻着,生病可难受了。”
白念惯是能说,一开口便叭叭说个没完。
她捧来手炉揣在祁荀怀中,四目相对,她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呀?”
祁荀摇头。
他是不喜吵闹,可经不住白念盈耳的声音。瞧她小嘴一张一合,他这心里反倒了有了慰藉。
“子时了,小姐怎么不睡?”他眼神一扫,落在桌案平铺的画纸上。
“这么晚还在作画?”他轻笑一声,正要去瞧。
白念蓦地瞪圆眸子,倾身俯在画案上,她捞起画纸,背过身,偷偷摸摸地卷了起来。
她画得那些东西,同祁荀有关,又不太正经,完全是小姑娘暗藏的小心思。
这些小心思若教眼前的男人瞧见,那可真是丢脸。
白念将画卷紧在怀里:“我胡乱画的,入不了眼。”
“我倒是学过一二。小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祁荀只听闻白家小家墨宝极差,连换几位夫子也没能救回来。至于丹青水墨,想必还有挽救的余地。
白念沉吟半晌,并未应下。她心虚地瞥了一眼手里头的画卷,阿寻能教她甚么?教她如何画秘戏图吗?
虽这般想,可她仍是留了情面:“好呀。等你何时得空,便来教我吧。”
她是留了情面,可祁荀没留。
“我现在就有空。”
“现在?”
现在都子时了。
祁荀处理军政要务没少熬夜,可他似乎忘了,眼下与他同处一室的,不是那些皮糙肉厚的将士,而是娇里娇气的的白家小姐。
祁荀绕过她,拿笔蘸水:“笔尖不能太湿,更不能见水珠。”
白念叹了口气,乖乖坐在椅上。
月朗星稀,烛火幽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原能漾起不少波澜。偏他们二人凑在一块儿,不是讨论调墨的技巧,便是商谈笔触的浓淡。
“阿寻,你不累吗?”
祁荀站在她身后,颇有种老夫子盯她练画的架势:“能帮到小姐,自是不累的。”
白念撅着小嘴,可她累啊。
她已然画了不少男子的廓形,到了这个时辰,手腕处隐约泛着酸痛。握笔不稳时,原先想以淡墨描远山,陡然变成了突兀的浓墨。
好端端的山景,被她画得歪七竖八。
祁荀摇了摇头,接过白念手里的狼毫,几笔过后,才勉强修复了这幅山水画。
白念咬着指头,瞬间清醒。
男人握笔时,正巧从身后环住她的身子。她的脑袋抵在祁荀的下颌处,说话时还能清楚感知男人微震的喉音。
白念身子一紧,一手牢牢攥着垂落的衣裙。
昏黄的烛火烘着她娇美的秀靥,秀靥上浮着两抹浅粉。
远山景修改完,祁荀好似才反应过来:“是我大意了,小姐可是累了?”
白念飞快地摇头,几乎脱口而出:“我不累的,还能再画。”
祁荀却是不依她了。
今日本就有些失态。
没寻着音音,心里像是像蚁虫啮噬,搁在平日,这些摧心的不快意,他一人熬至天明,也就过去了。
偏今夜,他总想着见白念,唯有见着白念,整个人才舒坦些。
祁荀盯着身前娇俏的身影,他幼时也是这般教小阿音练字的。
可那时宁音还小,握笔不稳,他便想着,等音音何时长成了,他再好好教她。
眼下,兴许是没机会了。
十二年前,饥荒战乱,一个三岁大小的姑娘,如何能在寒冬腊月里熬过去。
就算是侥幸被人捡了,线索残缺,光凭小姑娘身上那枚二指宽玉牌,无异于水中捞月。
祁荀一手撑着桌沿,若有所思地怔立。
“阿寻,你怎么了?”
白念转身,祁荀棱角分明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她瞥了一眼,而后垂下眸子,将眼神落在撑桌的手上。
祁荀正在想宁音的事,压根没发觉二人贴近的距离,他手臂紧实,袖口挽至臂弯,只那么一撑,青筋乍现,线条流畅,眼前的小姑娘瞬间乱了呼吸。
白念戳了戳他的青筋,压下去又能自己弹上来,很是有趣。
“我手臂上怎瞧不出来。”
说着她去挽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
祁荀回过神,同她四目相见,瞧见她笑语盈盈的模样,恍神呢喃道:“音音...”
白念挽袖的手一僵,桃腮带笑的脸上暗了一瞬。
“音音?”她复又念了一遍,总觉着在哪听过。
然这不是紧要的,比起熟稔的小字,她更在意音音是谁。
光听名字,应是位姑娘。
白念抿了抿嘴,伸手推了祁荀一把。
二人共处一室,离得这般近,她险些羞红脸,可阿寻嘴里喊得,却是旁人的小字。
她瞧得清楚,那男人在喊’音音’时,莫说是语气,就连眉目也柔和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