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罩着脸,别人就不传了?可见是傻。”
“反正,你别看。”
晨曦穿林过境而来,苍苔葱郁,余蝉鸣鸣,鼓噪着一丝半缕的冲动。方文濡猛地撩开她的纱,一个脑袋钻进帷帽里来,隔着一尺寸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可我要走了,得亲亲你。”
他凑近去,带着眼中的蜜意,将要给她一个缠绵的吻。眼一滑,却见云禾对襟领下的胸口上半浮着一块殷红的斑。他是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另一个男人曾在她的身上犯乱的痕迹,是他们,曾侵占她的证据。
刺目的一束光闪一闪,最终,他仍将这一个吻印在了云禾柔软的朱唇,捧着她的脸,“千万等我,可别跟人跑了。”
云禾噗嗤一乐,浓粉掩癣的面上滚下一滴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泪来,嗔着拧他膀子一下,“除了你,还有谁要我呀?这世上,只有你不嫌我。我还要叮嘱你呢,你可别做‘陈世美’、中榜了也在京里叫人招去做贵婿不回来了。”
“回,”方文濡抹去她的泪,柔情而坚毅,“就是死了魂也回来见你。”
窃说片刻,便是离别,方文濡将她送回车内,复与芷秋雏鸾二人拜别,便跳车而去。云禾直望着暾暾行去的车影,在茂林山路,渐行渐远。随之远去的,还有她一缕瑰魂,三寸芳心,与他共赴那不可卜算的前程。
上夜后,云禾的脸愈发痒起来,发的癣脂粉也盖不住,便推了一个局,只在房里抹了药歇下,任他外头如何笙管喧天,她只捧着脸暗思方文濡。
却另又来一个局,便是那陈本,局票写的是澹台湖,是在画舫花船里摆局,故而派了小轿来接。
急得袁四娘直颦眉瞧她的脸,“这会子人轿子就在门外了,现说不去,可如何开交?你这脸怎么就不注意些?整日家掐枝弄叶的,明晓得自己有这么个病症还手贱!”
脸上又痒,加之离愁别绪笼得云禾没了好脾气,掣了被子翻到帐壁去,“我哪里掐枝弄叶了?那软枝黄婵我避还避不及呢!我不管,横竖我去不成,妈叫人代局去吧!”
可巧眼下婉情正寻摸豪客,四娘便心起,“那叫婉情去代局好了,她原是大家闺秀,料想这样官场的局子,也不会怯场。”
谁知云禾淅淅索索坐起来,艳杏桃腮微鼓,“叫谁也不许叫她去!我的客,何故要让她?这一份钱我宁愿让给别家院里的姑娘,也不给她挣了去!”
赶上廊下窗户上滑过来一抹柔影,原是芷秋不放心来瞧云禾,在外头听见,进门便定了四娘之心,“妈,我去代吧,我与陈大人也算相熟,他局子上那些大人们我横竖也都见过。”
四娘骤喜,稍刻又虑,“那陆大人呢?”
“他这会子在屋里吃茶呢,一会儿我去同他讲一声。”
再无不可,四娘放宽心摇身下去,留芷秋暨至床沿将云禾细瞧一番,“比晨起还严重些,不是涂了药?怎么还不见松快些?”
不说便罢,又招得云禾执起长柄雕花银镜,偏着脸照了又照,“说得就是呀,往年上点这药,总是能见好的,谁知这会倒不见效了,敢是那大夫掺了次货蒙我?”
楼外自由歌姬妙音,楼内芷秋轻笑,“我看将你枕头被褥另换一套全新的,只怕洗是难洗。我在门外听见,怎么你同婉情那么大的仇,连局也不要她代?妈现在筹划着她点大蜡烛的事情,她去了麽,桌上结识什么人,就算成了啊。”
云禾掷下镜,端得满是气恼,“哼,叫谁去我都不叫她去。她眼里看得上这园里谁?姐不晓得,前两日有新客,妈叫她去应酬,借了我的头面去装点,谁知回来就给我弄坏了一枚水晶花钿,我拿了去问她,她不说陪不是,反倒还讥讽起我来!”
“她说什么了?”
“哼,”云禾身子款款挺起,尖着嗓子学起人来,“人家讲:‘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个小钿?回头我点了大蜡烛,买一个赔你就是,像你如此见识短浅,怪道要去贴一个穷酸举人’。姐,你说听了气不气?我当下就打了她一耳光,眼下凭什么叫她去代我的局?”
芷秋起身,细细安慰,“婉情麽就是那个性子,你不要理她好了,再等个半载,方举人就回来赎你出去了,何苦与她计较?我去了,你记得叫骊珠将你床上一应物件都清下来,将床架子打水擦洗个四五遍。”
这厢折回房内,见陆瞻似黑似蓝的道袍倚靠在榻上,紫冠束着高髻,肤如冷月,唇似淡烟,眉中带愁,眸含凉星,半侧着的鼻梁譬如那顶天立地的擎天柱,映着粉壁千灯,似紫霄宫里的冷玉郎君跌下这万丈红尘。
按四娘话说,芷秋见了他便起了那迷花之症,百计无用,机关尽失。只哒哒奔去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血脉相容,肌骨相通,“你在做什么呢?”
开口即是傻话,陆瞻伸出手臂将她兜住,埋下首去在她耳边吹一缕气,“想事情。”
带着瀹茗清香,令芷秋为之发颤,“我要去替云禾代个局子,你不生气吧?”
“哪里?”
“澹台湖,画舫上,陈本叫的局,你放心,他对我麽半点意思没有,从前代局,他待我还是有礼有节的,向来没有动手动脚的毛病。”
“去吧。”
窥他面无异色,芷秋反有些不高兴起来,像要故意引他吃醋似的,“你们京里有位同僚,叫窦初的,近日总来。妈见他给银子大方,叫我陪着说几句话,倒没旁的什么。”
陆瞻自然明了,心里翻江倒海地扑腾着。但他亲身给不了她“美满”,他只得将这些无端恨海忍在胸膛内,面上只有一缕淡笑,“既没什么,你就应酬便是,白放着银子不挣岂不心疼?”
有个长期摇摇欲坠的梅瓶在芷秋心内滚了两圈儿,终于打破。她由他怀里拔起身来,下睨他凉风淡月的面庞,“你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芷秋倏感鼻酸,像是走一条迷雾崎岖的路,她看不清尽头在哪里,也看不清陆瞻在不在这条归途。她有些无力地坐到了窗前的妆案,看着镜中备受挫折的自己,“没什么,你坐着吧,我这会子就去了。”
他平静的眼读懂了她的心事,但他无计可施,只能静看芷秋在月下满腹委屈的水影,在玉箫羌笛的吹奏里,是一朵怨莲,沉默凄迷。
花风迷小楼,朗月坠绣帘。是夜,芙蓉去也,萧条春阁里,宝鸭有香,锦帐寂寥。
自二人无始无终地“争执”后,芷秋带着丫鬟姨娘自去应局,临前一改往日春水柔波,不咸不淡地招呼陆瞻,“我不知几时回来,你要回去就自行回去吧,送不了你了。”
于是独落得陆瞻孤影一轮,及上来支应的两位姨娘。
陆瞻不要伺候,将人驱之门外,独步踅入水晶帘内,在芷秋帐中干坐一会儿,复倒下去,嗅着满帐苏合香,只觉胀了满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烦情杂绪堵得脑子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楼廊下挂满彩绘绢丝灯,夜风下拉得长长的影摇晃,乍一瞧,像几个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里的倌人都去了厅中应客,只得星灯两盏映着绮窗。独另一间屋内灯火通明,原是婉情过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内。
袁四娘近些时日愁得云鬟直发白,时常训诫她不知巴结,熟料婉情却回,“这些人不过是些做买卖的商贾,我巴结他们,凭白失了身份去。”气得四娘骂一阵,打一阵,连才配的两位姨娘也撒手辞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儿是买来的,走又走不脱,却凭白跟着吃穷,便止不住唉声叹气,“我说姑娘,既然沦落到这里,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这样左挑右捡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几时才相中一个。 ”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闲翻一支银簪子,听见如此说,怒从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扎去,“戳烂你个没尊卑的嘴!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嘴里没个好听的话!”
翠儿哑叫一声,避到一边,因家中还有母亲兄弟要养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抚着一条膀子不言语。倒又听她软下声去,“我听见叫云禾出局,她那张脸可怎么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暂搁,端过身来,“陆大人不是在她屋里,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儿见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陆大人有什么说的呢?还不是什么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云禾雏鸾几个就不错,要零用就给零用,节下还给赏。听见是代云禾的局,又是他官场上的朋友,自然是许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插回髻上,拂了云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边去,“你到廊上给我望风,瞧见芷秋回来,支会我一声,我现就到她屋里去会会那陆大人。”
灯影儿一晃,翠儿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来瞧不上陆大人?又说太监乃不阴不阳的半残?”
“你懂什么?”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这些时与那些男人打交道,才发现世间男儿,有根无根倒没什么区别,阉人未必就不是顶天立地,读书人也不全然是谦谦君子。他既是苏州权贵,人又大方,若他来替我点蜡烛,有什么不好?”
言讫摇曳宝裙,朱钿生辉地游廊而去。可巧廊下两个老姨娘正歪着下巴颏打瞌睡,她便直推门而入。睃巡一圈,只见千灯半残,金齑凋谢,红案孤清,妆台昏尘,满室昏昏沉沉的空旷与宁静。
轻轻拨了水晶帘进里间,踅过台屏,即见帐中倒着陆瞻,半条罩黑裤的腿搭出帐外,两片蓝得发黑的衣摆坠在床沿,为粉之绡、烟之帘、满室旖旎朦胧的风情镇压来一股醇厚的阳气。
婉情当下便一颗心砰砰乱跳,将袁四娘所教所训的男女之道全化出手段,婀娜上前,将他一条腿似要抬入帐中。不想陆瞻一碰即醒,翻腿坐起来,撩开半片帐,睨来满是杀气的目光,“谁?”
稍惊后,婉情想起陆瞻平日里和善模样,渐放下心来,拈帕莞尔,“姐夫好睡,我是婉情,来姐姐房里寻个东西,不想惊动了姐夫,姐姐呢,怎么不在?”
闻听此节,陆瞻方敛去杀意,拂衣起身,“你姐姐出去应局去了。”
瞧见他往外间去,婉情忙去拉他,娇柔地拽住他一个腕子,“姐夫、姐夫,姐姐的屋子我不熟,姐夫替我找找吧。”
陆瞻抽出手,面色渐冷,“你要找什么?”
“找一根簪子,想是早上到姐姐屋里说话掉在这里了,请姐夫帮我翻一翻。我翻姐姐的屋子,怕姐姐恼,姐夫翻,姐姐必定不恼的。”
说话间,媚眼儿斜往上溜。陆瞻回瞧她云鬓松松,朱钗亸亸,石榴裙裹着满身的风流,当下便会其意,仍要外去,“你姐姐的屋子我也不好翻,等她回来吧。”
婉情不依,再赶两步要拉她,却不想这位是芷秋面前的活菩萨,外人眼中的阎罗王。广袖一翻,冷着两个眼,“你一个女人,我不欲在这里开杀戒,出去吧,别惹我动怒。”
此计不成,婉情又生一计,无非是些风尘伎俩,媚俗手段。趁其不备,将一条熏着水安息的帕子塞到帐中,又刻意擦下来点朱红口脂蹭在枕上,方才福身出去。
十分赶巧,迎面便撞见芷秋归来,更是故作心虚地将眉眼下垂,匆匆出去。
烟花之地,客人跳槽乃是常事,纵然对着花魁娘子,三五新鲜的也时有。芷秋稍思婉情方才羞赧翻霞的腮,便略起了疑,踱去卧房,果见陆瞻站在窗畔,一片背影半明半暗。
听见响动,他方旋身回来,记挂着芷秋走时不高兴,便想对她安慰,满腹亲昵之语,出口却是,“回来了?”
芷秋去时一肚子的气,回来复添一肚子,坐到床沿,又见绡帐半撒,床上有凌乱折痕,还有一条帕子在那里,枕上还有脂痕,更添五脏酸、六腑乱,便暗匿了帕子,没好气,“你怎么还不走?”
屋内只有几盏暗釭,半明半昧地发颤。陆瞻想她大约还在生气,含笑挨过去,“赶我走?”
“不敢,我们这里没有赶客的道理,”芷秋只觉胸口堵得慌,见他落下来,只将身子扭过去半背着,“只是往常这样晚了,你也该走了不是?”
“……我,”陆瞻看着她半帘背影,半片香腮,本能地就想哄她高兴,“今天不走了,好吗?”
恰好两个人都是有话闷着的性子,往常那些柔情蜜意尽掺着半真半假的玩笑,骤然认真起来,反而像根刺,“你还是走吧,谁还陪谁一辈子不成?”
夜风成阵,机关布愁,这原该是陆瞻苦等的一句话,眼下听来,却觉有锥心之痛,字字戳得他骨头缝里发疼,可即便如此,依然理智得叫人生恨。
待芷秋回神过来,哪还有他的影子?唯余簌簌摇动的水晶帘,似抽刀断水水更流,紫魂抽去一片。
往后几日,他没再来,那窦初却来得更勤些,时过晌午,必然出现在月到风来阁的轩厅里,既不请客,也不应酬,专打茶会叫芷秋坐在跟前来。
掐繁去絮,且说这日,雁剪寒云,水茫茫,树隐隐,铺陈满地银杏,金黄地踏尽碎梦,高高一个日头悬在头上,才为轻凉人世,添一抹暖意。却听相帮吆喝,“浮生海,窦大人!”
倚在窗畔的瘦损冰肌为之一沉,懒散唤来桃良梳妆,换上新作的银鼠掐腰云霞袄,松花绿月华裙,一双珍珠粉绣鞋在裙里半探半露地遐至厅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莞尔福身。
那窦初晓她与陆瞻近日生了别扭,正趁着这空来俘获芳心,便无不讨好地掏出一叠薛涛笺推与芷秋,“这是我找人制的,按着薛涛古法做出来,没成想倒成个样子,给你写诗用。”
瞧一眼那纸,与寻常市面上的薛涛笺不大一样,颜色更偏水润,带着股子芙蓉香,纸张细腻,暗有云彩花纹理,指端轻抚,稍有滞力。芷秋尤为喜欢,含笑转予桃良,回过身总算见一抹由衷笑颜,“多谢窦大人,没成想您还晓得薛涛笺的古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阳光尽数爬向窗外,秋风乍紧,屋内有些凉,窦初掣掣衣襟,挑眉逗趣,“小瞧我了不是,我虽不大通文墨,却也是自幼读书。不过同你相识这样久,你对着叠纸笑得倒比对着我笑得真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