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微讪,叫人在案下拢来炭盆,替他瀹茗,“大人取笑,我的笑又不值什么,未必真信了外头那些‘千金买一笑’的笑谈?要论真心,哪能比大人家里头的妻妾,就不要同小女子计较了。”
“你想用我屋里人来激我走?”窦初搭着条胳膊在案上,散漫而随意,“可惜你失策了,我尚未娶妻,也没有妾室。”
他袖口上扎着锦带,文人甚少如此装扮,但芷秋曾见陆瞻扎过,提着股年轻男人的精气神,她很喜欢。确切地说,她喜欢他的每一面。
想到陆瞻,她温情地笑了,“大人年岁也不小了,何故还没娶亲呢?寻常男人在您这个年纪,连孩子都能走了。”
窦初挨过来几分,挤眉弄眼地笑,“我不是寻常男子。”
见芷秋微退一寸,他则端正回去,将一条腿放肆地踩在椅沿上,“不立仕途,何以成家?前几年为了前程奔波,没功夫想这事儿。你别说,近来倒想成个家了,听说你们江南女子温柔如水,我想着不如在这里娶一房妻,过两年带回京去。”
芷秋自斟一盅茶,抿唇摇首,“您这是说空头,父母不在跟前,谁来做主?既无父母之言,又没媒妁之定,怎么成婚?”
廊外陆续开始上客,朱衣锦带,玉佩环珰,走马观花地由相帮分引,请进各轩厅。逐渐兰麝香馨,筝箫鼓鸣,口玉娉婷唱新声。
窦初的声音浑厚地响起,合着园里的软糯妙歌,“这有什么难的?我有弟兄,父母还操心不过来呢,若我看上谁家女子,写封信回去告知他们,他们便着手信来替我下定就是。”
和风日丽,芷秋莞尔颔首,心不在焉,“那倒蛮好。大人可要听曲?我唱一支给大人?”
“不听,”他忙把手摇,嗤嗤发笑,“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儿,不要你巴结我,你也用不着替我瀹茗筛酒的,就当咱们俩是朋友,聊聊家常便罢了,你也不必端着,有什么只管直说,我必不生气。”
芷秋睇他两个笑眼十分爽朗,里头毫不掩藏着几缕情真意切。男人向来对女色带着直截了当的欢喜,没什么稀奇的,她见得多了,只是浅笑,“那我有话直说了,大人可不要同我秋后算账噢。”
“只管说来!”
“头一件,”芷秋拂袖拣一样节令新鲜的桂花糕搁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直言不讳,“陆大人是我的大主顾,一连好几日没见他,倒不知他好不好,忙不忙?”
窦初将腿翘起的腿缓落下去,痒讥她,“你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我每日花着银子到这里来只为与你说几句话,你不说问问我,反倒问起另一户客人来,真叫人伤心。”
“是大人叫我有什么说什么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啊,”窦初哑巴吃黄连似地苦笑,“罢了,我不同你计较。”
“那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如何晓得?我们衙门与他们织造局相隔甚远,我也不常与他见面。嗨,无非就是忙着收检蚕丝、与各家织造商周旋、往朝廷进贡之内的事儿。你若是想知道,怎么不叫个人去他的住处问一问?”
芷秋将笑一敛,傲气清高地挺起腰,“我才不想知道。”
那窦初被她小模样逗得直乐,心里像有只蜻蜓点水,酥麻麻地起了涟漪,“嗳,这就对了,客人麽,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又留不住他们,何苦自寻烦恼。这样儿,你问问我。”
“问你什么?”
“就问问我的家世情况,譬如我家中有几口人,从前在京是做什么的,读过什么书,上过几年学……反正之类。”
芷秋倏而又温柔笑了,方才可爱娇憨的神态一去无踪,“客人麽,不好打听的,不管您从哪里来,哪怕您那银子是从尸首身上陶登来的我们也不管,没什么好问的。我还是给您唱个曲儿吧。”
词讫不管不顾地就由芳姑怀里接过琵琶,葱指调轸,风手拨弦,唱调里虚浮相思意,假衬春雨情,将一颗真心埋得纹丝不露。
而走纹的彩墨渍丝丝缕缕,无法无章,洇润出一条浅青的裙,像一朵姿姿妍妍的木芙蓉,颜色正好,乱了禅心。
书案上阳光半褪,黎阿则歪着头凑到书案,将画细睨,“干爹的画技比宫中画师更精妙绝伦,将芷秋姑娘画得惟妙惟肖,要是给芷秋姑娘瞧见了,少不得高兴好几日。”
陆瞻将笔架在白玉搁,画上嫣然颜色点亮了他的眼,“窦初来了没有?”
“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
未几窦初拔腿进来,先毕恭毕敬地抱手行礼,抬眼瞥见那画便匆匆挪开,未敢在陆瞻面前亵渎。虽然依陆瞻之命,他终将娶芷秋为妻,却总觉像替人养老婆似的,心内总憋着股窝囊气。
“窦大人,”陆瞻并不避讳,悠然将画卷起递予黎阿则,双手相扣着搁于案上,“买粮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窦初克己地微躬脊梁,抬眼瞧陆瞻,见他朝靠墙的一根椅上抬了下巴,他便领命去坐,“在沈大人那里领了公文便与几位粮商相谈好了,如今他们正在各县收粮,现已收到十万石,择日就押送到浙江交付浙江总兵,浙江都指挥使回信感念督公雪中送炭之情,叫卑职务必转达。”
夕曛渐凉,骤起北风,陆瞻却还着薄衾,除去中衣,外头只罩靛青圆领袍。靠向椅背,在案上慢悠悠点着两个指端,“浙江近年海路不平,屡有战事,这批粮食尽数交与他们,传我的话给那边的都指挥使,叫他不必谢,都是为圣上尽忠。”
言着,他侧脸往窗外望去,“我算准今年入冬必有好几场大雪,大约年后长洲几个县的百姓就要吃不上饭了。”
稍忖片刻,窦初蹙额抬眉,“那以督公的意思,等流民进城,卑职往里头安插几个人挑拨动乱,直将事情闹到朝廷里去,且看龚老如何出面收拾。”
“事是要办,”陆瞻浅笑颔首,斜阳照着半张脸,恍有一抹似幻似真的狠戾,“但不要你的人。我知道沈从之养了些亲卫,过两日我设宴,叫来沈从之一同相商,且让他的人去。”
纵未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窦初不敢深问,只是领命。退去时,陆瞻复将他背影叫停,“芷秋姑娘瞧见那些薛涛笺可高兴?”
窦初脚步一顿,陡觉胸膛里发闷,却仍恭敬行礼,“芷秋姑娘十分喜欢,并未推拒。”
却见陆瞻唇角噙起苦笑,拿出个锦盒推在案上,“这里头是晏殊使过的砚,你一并给她,她最喜晏殊诗词,必定爱这个。也不必说我给的,就说是你相赠。”他将袖微抬,招来黎阿则,“去支些银子给窦大人。”
那窦初听见忙推,“不敢叫督公破费,卑职由京里带了不少银两,哪敢再领督公的赏?”
“不是赏,是补。”陆瞻仰到椅背上,眼眸染霜,“我讲过的,你给她什么,我补你什么,这些日你在她那里想必也花了不少钱,我加倍补给你。”
说话间,他的目光软和下去,却似藏弓,带着些许强势的胁迫,“你若尊她重她对她好,我可保你在仕途扶摇直上。倘若有那么一点儿差池,后果你仔细想,我陆瞻能捧得起谁,也就能踩死谁。”
见他垂眸下去应承,陆瞻只觉五脏六腑里痛痒难耐,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她,有没有问起我?”
窦初几乎脱口而出,“没有。”
词罄心内惴惴半晌,但见陆瞻苦涩的笑颜嵌在黄澄澄的余晖里,像一捧灰,须臾即被风消散。
众人退去后,陆瞻独在书房坐到最后一抹残阳坠地。烛光跳跃在他的面庞,像在他眼里投下火种,逐渐燃起了熊熊火舌。
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空旷的斗兽场,周围满是狼嗥虎鸣,在黑暗里睁着暴戾恣睢的眼,开始撕扯他的胸膛。
随之高涨起的某些兴奋的欲望使他明白,他又犯冰火两重的病症来,但他对此毫无招架之力,嘴唇开始唼喋无休地说些什么,静去听来,原是相思暗语,旖情心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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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灯花梦影(四) [VIP]
另有一则旖情心事低低响在描金架子床, 床侧有高釭,半罩着室内案椅、桌几、妆台、高架等家私,泼红的漆, 满描了各色花卉, 媚俗得直扎眼。
且说那浅杏纵然皮相生得好, 乌溜溜的头滴溜溜的眼,再配着水溜溜的身段, 有些模样。可难在自幼仆婢出生,没个见识, 偏爱这些俗不可耐的花样子,连勾搭个奸夫, 亦是俗得上不了高台的货。
春阳左瞧不惯右看不过,一心劝她,“我说我的小姑奶奶,那个吕照安哪里好?你跟他偷鸡摸狗的没个章法,何苦犯这个险?我丑话先说在这里,若叫督公爷晓得了, 看你们怎么死!”
因浅杏做了侍妾, 只称陆瞻做“爷”,春阳便跟着叫。浅杏听见直笑, “什么‘督公爷’的,叫个人你都叫不明白,还来说我?”
“我是为你好,你别抓着个小脚不放!”
“我晓得我晓得, ”浅杏一副骨头软曲在帐中, 并不往心里去,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麽只管放宽心, 督公只让我去服侍他那老娘吃药,说好听些麽我是侍妾,不过还是拿我当着丫鬟使,八百年不到我这里来一趟,他哪里拿得着我?”
说到此节,春阳娥眉微蹙,挨到床边,“也奇了,督公将他娘兄接来,却甚少见他来请安的。老太太也是,偶时糊里糊涂的,不知是个什么病。还有他那位兄长,从前不爱出门,我当是闷在屋里做学问,不成想是瘸了条腿,怎么一家子就没个全乎人呢?”
浅杏拔下来一根簪子剔着指甲,浑然听不进去,“嗨,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只管领着银子做好分内事情。”
“说起银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私下里贴钱给那吕照安?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就算要偷汉子,也该寻个过得去的,就他那样子,白给我我还不要,你反倒花钱贴他,真叫我看不过!”
浅杏勾着眼儿轻笑,“傻姐姐,你哪里晓得他的好处。”
月儿岑寂挂在窗畔,脉脉永夜里,有猫儿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叫唤,骤听像个婴孩儿,细思原是春心发动,念着冤家。
春阳尚未明事,暗忖半晌也照旧想不通,“我瞧他哪里都不好,且说相貌,同督公爷比,简直是一个天上的神仙,一个是地下的恶鬼。再说身份,爷虽是个阉人,可风光体面,富贵滔天,那吕照安拿不出钱不说,还要你贴补,何苦刮剌上他?”
那浅杏两腮微红,斜插上簪子附耳猫声,“说你傻你还真傻,这男人呐,好不好的不在皮相上,督公爷再好看,于女人也无用,我同你讲……”
细说半晌,只见春阳一张脸在烛下逐渐胀得通红,抬手打她,浅杏亦回手,顷刻间二人在帐中闹作一团。正是个娇滴滴莺艳艳的时节,倏听窗户“笃笃”轻响两下,“姐姐、好姐姐、可睡下没有?”
浅杏登时由床上踅下来,朝春阳央求,“求你去外间给我守个门,明日我打个首饰送你好不好啊?”
无有说的,春阳自踅往外间。浅杏急急绕到妆案前,喜添新妆,重理云鬓,再整衣裙,忙慌慌蹑着手脚拉开两扇槛窗,一见来人,所料不差,正是那吕照安。
那吕照安亮着两个眼攀窗进来,只把她的手攥住,“好姐姐,两日没见你,怎么没听见你打发人去叫我?”
浅杏半推半就地横眼笑嗔,“爷这几日总在家,你可消停些吧,仔细叫人听见。”
霪心辄起,哪还管听见不听见。吕照安只顾揿着她往帐里去,抽丝剥茧,褪衫抛裙,立时绞在一处。风月流转,莺声踅传,直将春阳听得面红耳赤,心内咒骂着拉开门到廊上去。
不想两个门还未合拢,却见陆瞻暗影立在廊下,春阳唬得要失声发叫,却猛地由背后蹿出个人来捂其口鼻,发狠地声音在她耳根子磨了又磨,“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春阳未敢妄动,眼睁睁瞧着陆瞻跨槛入门。静步踅入里间,可巧门下设着一则台屏,绮纱隐隐约约投来光影,只见那方帐中,花枝相缠,鸳鸯和弦。仿佛骤然朝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浇下来一盆油,火势愈发上涨。
他原该冲上去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可未知什么止住他的脚步,令他半步未动,藏身台屏后头。
紧盯半晌,绰绰身影颠簸耸动,耳边“好哥哥好哥哥”地响个不绝,渐渐就像响在他的脑中——那里有一张温床,装满他还“完整”的过去。
渐渐,月光偏在他猩红的眼,隐约照见一种迷幻且诡异的愉悦。
过后的几天,照旧是发燥后的郁疾,陆瞻煎熬在沉默里。而那几天,芷秋同样煎熬在满园的笙乐欢笑的喧嚣中。
她始终是花海骷髅中的一缕魂,即使艳冠群芳,也与其他无坟无碑的芳魂没有区别。没有陆瞻,她走不出这里,也无处可去。
可比陆瞻先到的,永远是窦初。这日他送来一块砚台,据说是晏同叔曾用之物。芷秋独爱晏殊之词,因此很是喜了片刻,待他亦比往常稍亲近些,“谢谢你,你在哪里得来的?”
窦初实则不通,随口扯了个慌,“在京中,我父亲的旧物,我不大喜欢舞文弄墨,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带了来。”
“多谢窦大人。”芷秋莞尔福身,请他坐到榻上。
沉默半晌,桃良等人奉上茶来。喜获爱物之喜便逐渐如茶汤淡下去,里头浮起陆瞻的影。她还是忍不住问,“窦大人,听说时下正是收蚕丝的时节,陆大人快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概吧。”窦初沉下眼色,胸膛里酸得发胀,“我也甚少见他,你要是记挂,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芷秋随之耷下肩来,在裙上绞弄着一张帕子,“算了罢,他大约是不得空,就别去扰他了。”少顷,怃然褪去,她的脸绽放出惯常周到的笑颜,“您今日想听个什么曲子?要不我唱个‘折桂枝’吧,前些时有才子新填的词。”
几不曾想,像是哪句话就触怒了他,将腰板镇起,蹙额睇来,“袁芷秋,你也别太仗势欺人了些,我日日来,你日日同我打听陆督公不说,还将我寻常客人一样打发。我要听曲儿,外头有的是黄莺似的倌人,何苦歪缠你?!你眼里就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