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来药,吹了几口递给他,生怕他再倒下去,似倚似擎地偎在他肩头,“醒是醒了,可有没有妨碍,还得要一会子大夫来瞧了才算数,纵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先放一放,可听我的话?”
“听。”他无奈地笑,喝干了药递去,“哪里都不去,就搂着我的爱妻闲耍两日。”
“你饿不饿?这三日可是什么都没吃,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里现做了来。”
“你是不是也没怎么吃?”
芷秋知道瞒不过他,耍赖地挨在他身边,“我的夫君病着,我做妻子的要是还吃得下饭,岂不是忒没良心了些?”
说话朝外头喊来桃良吩咐了饭食,又拿来一把梳子,跪到床上去替他重新束发,“我什么时候见你不是衣冠齐楚的?躺这几日,发也散了,脸也白了,我天天看着,哪还有胃口吃饭?”
刚束好发,便被陆瞻反手兜到怀里来,“听你这意思,倒是我邋里邋遢倒了你的胃口了?”她嗔怪一眼,蹿起来就要吻他,却被他可恶地避开,“一连三日不洗漱,亲了更倒胃口,且叫人端水进来我洗漱洗漱。”
一捧温水匀了面,又蘸了珍珠粉漱口,恢复了些元气的脸一抬,就见芷秋眨巴着两个眼,腮上浮起艳丽的期待。陆瞻站起来,展臂环住她的腰,揿下去与她唇舌勾缠,交换浓如药香的相思。
听见他混乱的呼吸仍有些虚弱和倦意,芷秋便十分体贴地适可而止,推开他,眼神反嗔,“好了好了,等你好全了,有多少亲不够?这样跑急马似的,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陆瞻有冤无处诉,只好长叹一声。恰逢桃良带人进来摆饭,就摆在卧房里头。都是些鲜藕笋干之类的菜蔬,佐一样小粥,清清淡淡,别有滋味。
丫鬟们退出去,留桃良伺候饭食,一张润脸春喜上眉梢,忙着左右布菜,“姑爷醒了就好,再不醒,我们姑娘就是没饿死、也得哭死囖。”
“你们姑娘哭了几遭?”
“什么几遭呀,是日也哭夜也哭,眼泪跟捅破了天似的漏个不停,您瞧那双眼,可不是哭得红红肿肿的?饭也不好生吃,还是今天早上云禾姑娘过来,姑娘才陪着吃了些。”
实则陆瞻没什么胃口,仍是胸闷气短,不过是陪着芷秋用一些。这便随意细嚼着什么,闲谈着宽慰她,“还好早些时将你妹子接了来,否则我就要看着一副骨头说话了,他日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也得饿死为我殉葬?”
“真是个讨厌鬼,一好了说话就叫人烦起来了。”芷秋狠嗔。
“那我不讲话了。”陆瞻轻笑。
“嗳!”
莺娇燕软间,芷秋又想起正事来,“跟你讲一声,祝晚舟早上叫我发送出去了,我想,你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的,没等你醒,先送了她去,免得过些时肚子大起来,传得满城风雨的。大约往后就要到杭州去了,你还是要同祝斗真讲一声,虽是你的人由你发配,可到底是他的亲女儿。”
陆瞻睫毛一垂,想起那夜沈从之的话来,益发没了胃口,走到帐中去。芷秋丢了碗跟来,攒着疑惑将他瞧一瞧,“是我擅自做主,你生气了?”
他抬起眉来,温柔地笑,“没有,你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有些不爽快,想躺一躺。”
“快别躺了,大夫大约要到了,诊过脉再躺啊。你起来披件衣裳,我抚着你,咱们到廊上走一走,我怕躺了两三日对腿脚不好。”
言讫便取来一件氅衣,陆瞻只得起来随她出去,两个围着莲池慢悠悠蹒步,一步一步地,卸尽了陆瞻满身精力。方方长长的一块翠空里,雁字成行,心字成伤。
申时初刻张达源便将几位大夫都请了来,几人轮流围在床前枕脉后,为首一人眉心舒展,摇头晃脑,“千岁大人已无大碍,再按眼下这方子抓几副药吃了就好了。只是小人斗胆说夫人两句,这刚醒了,不好在外头行走的,还该在床上多养着。”
芷秋立时发讪发愧,“我原以为躺两日,要多走动才好的,真是对不住大夫,是我粗心了。”
那大夫正要再谴责两句,倏见陆瞻冷着一双眼,便知说错话了,忙起身赔罪,“小人一时忘了尊卑,请夫人恕罪!千岁大人恕罪!”
适才罢了,陆瞻命黎阿则带着几人下去领赏。朝床沿上拍拍,待芷秋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见了芷秋的笑颜,又说:“去书案后头将我的药拿来。”
芷秋扑朔着睫毛,“什么药?”
“就是我常吃那个丹药。”
“噢,那个药我扔了。”
芷秋抽出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挺直了纤腰,“大夫讲,你这病就是吃那些丹药吃的,还有那个返魂丹,我也扔了。陆瞻,咱们往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吗?那返魂丹有什么用呢?病症只能抑制,也不能根治,反倒拖累坏了身子,那个什么‘强身健体’的仙丹也不过是观里那些老杂毛哄你的,真能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他自己怎么不吃呢?”
她自认说的都是道理,殊不知道理有时候倒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玩意儿,若是有用,城外那十几万流民早叫道理填饱肚子了,何来遍野饿殍?
金乌将落,天色昏昏地倒下来,道理也随之被强烈的欲望吞没。陆瞻面上的血色一霎消褪,掀了被子走到书案后头胡乱翻一通,处处不见丹药,越翻越怒,便随手将满案的书贴公文、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冷眼望着芷秋,“你扔到哪儿去了?”
砰砰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各色砚台镇纸五光十色的碎片铺陈满地。
芷秋从未见他对自己露过凶相,又惊又怕间,心酸难忍,眼泪扑簌簌而下,“扔到外头池子里去了!你想去捞也没法子,早就化成水了!陆瞻,你饱读圣贤书,从前还因先帝玄修胡乱用药进谏,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坏处!”
他当然知道,无论从药理到毒性,他都比任何人更清楚。可他是荒野徒徙打转的饿兽,终日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茫夜中,那么遇见一株野草,哪怕有毒,也是他在无穷的苦难中,为自己而画的一个梦境。
他挪步过来,脚上仿佛锁着沉重的镣铐,一拽一拖地,望着她,以一双填满怒气的眼,仍然像是在黎明里望他的月亮,温柔依然在他眼中奋力同怒火相争,“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芷秋同样仰头睇住他,温柔绞着残酷,化成一把利刃,戳破所有人尽皆知的真相,“我知道,如果不重要,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可你就是吃到死,那个东西也不会再长出来!”
她咬着牙,淌着泪,“没了那个东西,会死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陆瞻,日子是朝前过的,不是往后看的,你不忘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这些狗屁仙丹、靠杀人、排解你心里头的不平!”
“可有用吗?你照样不高兴,你连裤子也不敢脱,你像捂一个肮脏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捂着你的裤/裆。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自己过不去!”
夜罩下来,也将陆瞻的头颅兜罩下去,芷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顷刻后,他伟岸而坚实的骨头一软,摊跪在了她的裙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一滴滴眼泪砸在他蓝色的寝衣上,晕成一片黑暗的绝望。久久久久,久到芷秋以为他将要在绝境中获得新生了,可当他抬起脸,一条月光下银晃晃的泪痕却将他拉向了更深的囚室。
四面无光的寸尺之地里,囚禁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他被判了无期之刑,“我也想忘,可当我每天坐着尿尿的时候,我就一刻也忘不了!你知道阉人是坐着尿尿的吗?”
他笑了,震落了眼泪,仿佛是一场雪崩,险些要震散骨头,“你不知道,你没见过,我没让你看见过。假若你瞧见了,你还会瞧见裤/裆里垫的棉布,是吸尿用的。但我天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假装看不到。你去问一个断了腿的残废,你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忘记他少了一条腿!”
月立黄昏,风卷残笛。陆瞻垂着手臂分膝跪在地上,像一堵坍塌的城墙。飞砂碎砾铺天盖地朝芷秋砸过来,砸烂了芷秋的心。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为什么总去要求一个断了腿的人站起来?他明明已经在尽力爬行了……
他爬过来,抓住她的裙角,“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忘掉我忘不掉的事?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超脱不了生死也忘不了痛苦,更忘不了恨。芷秋,请允许我有一些懦弱和一点恶念,我向你保证不滥杀无辜,但请你,不要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我本来就是残缺的,没办法完美……”
无人敢进来点灯,仅有圆圆一个月亮照着彼此满布风雨的面庞。芷秋望着他的泪,就想起他的笑容,比冬夜的炭火更能温暖她被霜雪洗礼过的身体。她记得——
起初刚嫁给他的时候,或许是幸福像个梦境,令她总是忧心梦会破碎,于是整宿整宿地发梦,梦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朝她扑过来,常常惊出她一身的冷汗。但一翻身,她就从无例外地落在陆瞻怀里,他会耐着性子哄她,甚至陪她说一整夜的话。他总是将最好的爱给她,补全她命运里所有的缺失。
可他的缺失呢?她想,她要看清,于是蹲下身来,“我可以答应你,甚至可以假装瞧不见你吃那些药,可你骗得了自己吗?”
“芷秋,”他苦涩地笑,泪痕渐渐风干,成了一棵枯死的树,“我只有骗了自己,才有信心去爱你,才会觉得我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你遮风挡雨。”
“我不需要你伪造的这些假象,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要与你同甘共苦的,我不要你把‘甘’留给我,‘苦’一个字都不同我说。先前你母兄分明就是一个园子里住着,你却百般阻挠不让我见他们,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希望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能告诉我!”
陆瞻沉默着,似乎是在笑,半晌后倏然站起来,叫黎阿则进来点了灯,须臾万丈火光一跃而起,照亮了陆瞻泪渍渐干的面庞,苍白而果断,“好,我告诉你,你知道了,大概就会明白有多努力地在坚持着做一位君子。阿则,带你干娘去看看。”
“叫我看什么?”芷秋抹干眼泪,走近他一点。
他笑一笑,方才短暂崩溃的眼泪已不知所踪,立在窗下,仍是那个幽篁神秘的陆瞻,“看你想看的,看另一个丑恶的陆瞻,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吗?但你看了,不要害怕。”
浓夜渺渺,月色溶溶,芷秋满怀信心,跟着黎阿则穿过半个园子,她坚信不管见到他多丑恶的一面,她仍然爱他。
这般推开了一扇门,里头点着一盏青灯,被风险些刮倒。这是芷秋从未踏足过的一间屋子,只见尘满各案,门角一个白釉梅瓶里插着一支风干的花。
细风卷来一缕清冽的女人声音,震落了枯干的花瓣,“谁?!”
“是我。”黎阿则打着灯撩开帘子请芷秋进去。
里头倒也家私齐全,只是都积了不少灰,一张架子床旁点着银釭,照明了里头缩着肩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姑娘,涂得白白的脸,抿着红红的口脂。
一开口,就像个来索命的冤魂,“黎公公,我听着话呢,每日都去给老太太送药送饭,她若不吃,我就强灌她,灌得她服服帖帖的!回去请告诉督公一声,浅杏必定伺候得老太太长命百岁。”
“浅杏姑娘就是懂事儿,前几日我叫人给你打的那根簪子你喜欢吗?”
浅杏的眼神游移不定,由头上摸下来一根蓝宝石嵌的金簪紧紧揿在胸前,生怕人抢了去,“喜欢,谢谢黎公公,能不能,再给我打顶金鬏髻?”
“成啊,”黎阿则淡淡嗤笑,“你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没有?”
芷秋窥见浅杏说话时眼不住朝帐外一个龙门架上瞟,瞟一眼、避一眼,便循望过去,顿时软了骨头,颤着手指,“那、那是什么?”
有个什么撑挂在龙门架上头,乍看是件蜜合色的衣裳,细看来,却坠着一头乌黑的发。
黎阿则将她搀稳,灯笼伸过去一晃,歪着嘴笑,“干娘莫怕,那就是张人皮。这一位原是园子里一个小厮,与浅杏姑娘情投意合,于是两人背着干爹睡到了一起。”
说话间,他又将灯笼朝帐中一晃,晃得浅杏瑟缩一下肩膀,他便笑得益发高兴了,“干爹吩咐我们成全这对有情人,于是我们扒了他的皮,送给了浅杏姑娘,叫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他复将灯笼照回龙门架,扭头笑问浅杏:“浅杏姑娘,如今他那家伙可还好使啊?”
浅杏由臂间抬起一个笑脸,透着些半疯半癫的精明,“我才不要他,他怎么跟咱们爷比?”
黎阿则十分满意地颔首,“好好伺候老太太,别成日家想东想西的。”言讫将灯笼一转,照在芷秋虚浮的脚下,“干娘,咱们再去堀室里瞧瞧。”
这厢出去,天有冷月,风露带寒,刮得黎阿则手上的孤灯飘飘荡荡,似一味鬼火。芷秋有些吓得走不动道,被他搀扶着,半晌讲不出话来。
“干娘,”黎阿则发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是哪里爬出来的鬼魅,“我们做阉人的,都只是半个人,更没人拿我们当好人看,就只您拿我们当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一样少不得,您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苛?恨也不许恨,梦也不许做,您老叫干爹他老人家忘却前因,可没有前因,哪里来的后果?我们都是吃了许多苦才走到今天的,哪有一转头,就能把那些苦都忘了的?”
芷秋扶稳他的手,侧身回望那间屋舍,被几棵疏竹虚掩的绮窗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烛光,与月色交融得瑰丽而吊诡。她已经分不清地狱与人间的区别,也或许,人间就是另一层地狱。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一直以让芷秋舒适的方式爱她,芷秋也会学着以令他安逸的方式去爱他的,请各位小可爱放心!
第66章 醉卧花树(八) [VIP]
夜里起了雾, 月笼了纱,微微淡淡的霜华铺满人间。晚风吹到了一处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后头,拂开密丛丛的爬山虎, 露出了一扇新漆的木门。
这是园子里靠近厨房的一小池塘, 芷秋往日倒是曾经过这里, 只是池塘里常常爬满绿藻浮萍,太阳一晒, 就有些草腥味儿,因此她不爱往这里来逛, 竟不知,这里还有一间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