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听丫鬟说自那日事发后,祝晚舟受惊小,一脸几日吃不下饭,亏了些气血,芷秋想她也是可怜见的,便有心去安抚安抚,又叫人备了两匹缎子,都是时兴的花样颜色。
  陆瞻正要往织造局去,瞥眼见了,问其缘故:“这大清早的,你赶着去给谁送礼?你姊妹们倒罢了,若是那些官眷贵妇,犯不着费心,多睡一会儿吧。”
  晨光无限好,芷秋拂过缎子笑,“是给祝晚舟的,你那天将人家吓得不轻,小姑娘家家的,还怀着身孕,恐怕伤身。我带了东西去看看她,再告诉她往后送她回家去,她听了,只怕身子就好了。”
  太阳将她的腮照得剔透,像一颗刚摘的水蜜桃,还带着露珠与绒毛。陆瞻觉得她真好,好到对于他的“恶”有些过于残忍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淡淡一笑,踅出门去。
  可巧张达源落在东厢书房里拿东西,芷秋出门就撞见他,将他掣着往前走两步,避开丫鬟,“张达源,我问你,你可不许撒谎。”
  “奶奶要问什么只管问,我保管照实说!”
  “嗯……”芷秋稍显犹豫,到底咬咬牙,“我麽见识短,你不要笑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做宦官的,是不是个个都跟你们督公似的?”
  张达源一头雾水,“跟督公什么似的?奶奶可不要同我打哑谜,我是个粗人,说得客气了,我可听不明白。”
  “就是、就是像你们督公,总为那点事情过不去。我瞧你们可不这样,就拿阿则来说吧,他性子就蛮和顺,说话都是乐呵呵的。你也是,成日家见你们官职大些的几个在园子里、谁不是说说笑笑的?也没见你们谁像他似的那么在意。”
  说到此节,张达源止不住往自个儿身下瞥一眼,笑颜里逐渐泛起一丝血腥味儿,“人跟人怎么能比呢?奶奶只看到我们乐呵呵的,哪里看见我们手上杀过多少人,抹过多少血。奶奶别怪,殊不知这杀人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痛快,比跟女人还痛快!”
  畅快的尾音一落,敲起芷秋满身的鸡皮疙瘩,她侧目看他一眼。
  他却浑然不知,仍然讲得兴致盎然,“阿则是安南人,自幼就送到宫里来净身,那时候屁都不懂,小时候就知道奴婢同主子的区别,这长大了才晓得男女之别。奶奶别瞧他表面和顺,其实阴着呢,就说烟雨巷那个芍容姑娘,奶奶以为阿则是喜欢她才成天往她那儿跑?其实是芍容姑娘耐性大,夜里受他多少花招子哭都不哭一声儿。”
  风吹闲林,叶竹沙沙,张达源将一帖子折入怀内,站定在林中浅笑,“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但督公是。他老人家曾是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奶奶不知道,那年督公净身后被派去陈妃娘娘宫里伺候,因为他不肯自称‘奴婢’,被下令庭仗四十,打得没了半条命。后被发去修道观,因指摘监理太监进献谄谀迷惑先帝仙修误国,又被庭仗六十发到冰窖当差。”
  “他跟我们这些天生的奴婢命不一样,他老人家满腹韬略,分明有治国之才,却不得不做一个奴婢。但他始终没忘记过他的志向,也从未忘记过陆老大人的遗志,否则,怎么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太子殿下的谋侍?我张达源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他老人家。他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人,倘若有的话,那也是人先负他。”
  临去时,他又折返两步回来,“奶奶,有时候就放他喘口气吧,您总想将他从泥潭里扯出来,可他、和我们,也许一只脚踩在里头反而自在。”
  芷秋久久怔忪,四面八方的竹罅里吹来烈烈风,刮乱善与恶、是与非的界限。她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大概是苦涩的因,结出了可恶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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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李正封《咏牡丹》
  ▍作者有话说:
  爱可以完全治愈陆大人吗?听听各位高见~
 
 
第64章 醉卧花树(六) [VIP]
  芰藕翻香, 日晷似金盆,屋里却静得死气沉沉。月钩挂帐,蓬蓬鼓鼓间, 露出祝晚舟惨白的侧脸。
  心知她吓破了胆, 芷秋有心安慰, 却又没和她好到那份儿上,只叫桃良搬来根杌凳坐在床前, 相隔不近不远,将带来的东西叫红缨收了下去。
  红缨感念她上回援救, 特意瀹了盅茶上来,“奶奶请吃茶, 多谢奶奶来瞧我们姑娘,上回大恩,我们感激不尽,只是姑娘病着,没法起来行礼,请奶奶莫怪。”
  说罢将祝晚舟搀扶起来靠着。芷秋摆摆扇, 细窥一眼祝晚舟的面色, “我来,是要告诉你, 夫君已经答应不计较了,等过些时候他忙完正事,还将你送回家去。”
  谁知那祝晚舟一听回家,脸色乍变得惨白, 掀了被子就跪在芷秋脚下, “往前我只当奶奶是青楼女子还有些瞧不上奶奶, 不成想奶奶却是位大善人。求奶奶好人做到底, 别将我送回家去。我父亲将我送来,本就是来巴结陆督公的,若是巴结不成,还出了这样的丑事,他必定要打死我的,求奶奶别将我送回去!”
  芷秋裙面叫她扯着晃来晃去,晃得她没了好性儿,“你不回家还想怎么着?你在我家里做下这样伤体面的事情,我自己的脸面且不说,陆瞻的脸面往哪里放?他已是发了善心要遣你回家,你却不回,难不成,你还想在我家里将孩子生下来,让我们夫妻两个替你们奸/夫/淫/妇养儿子不成?”
  那祝晚舟撒开她的裙,只顾垂泪。又叫芷秋看不惯,将扇抬一抬,“你先起来再说,我既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爹,跪我做什么?”
  红缨适才将祝晚舟搀到床上去,一心为小姐奉承,说话便失了分寸,“跪得的跪得的,且不说奶奶前几日救我们姑娘的大恩,就是往前奶奶同我们家老爷那份情,叫您声娘也不为过。”
  险些将桃良鼻子气歪,“你怎么说话呢!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怎么着?!”
  芷秋气一阵,又叫那丫头给蠢笑了,“哎呀我真是,年纪轻轻的,阿则是我的儿子,你是哪门子的女儿,别叫我瞧不上了。你说吧,不回家,你想到哪里去?”
  那祝晚舟靠在帐中低垂了头,绞着几个手指头只不讲话。
  芷秋端详一晌,见她面颊发红,心里一阵火气冒上来,“好啊,你也欺人太甚了些!你是想从我们这个门里出,从那个杨公子门里进?呵,你倒是想得周全,你这是安心打陆瞻的脸呐?你是存心叫他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我……我没那个意思。”祝晚舟红透一片腮,踞蹐着抬起头来,两个泪珠子滚到锦被上头,“我也是没办法,回家去我爹必定是要打死我的,我又早已是他的人了,肚子里还有孩子,不嫁他,我还有什么路可走?奶奶菩萨心肠,就不看大的,也看着肚子里这个,给我条生路吧。”
  芷秋气得牙根子痒,跺脚逃出去,可到底叫她哭软了心肠,晌午气一散,见陆瞻归家,还是同他说起这个事情来。
  彼时金转银屏,午后正荫,芭蕉叶影参差落在房内的地砖上。陆瞻特意回家来用饭,芷秋令丫鬟在草亭内摆好,几样家常鱼肉菜蔬,配着一壶墩在冰盆内的葡萄酒。
  “我早上去问过她的意思,”芷秋扎着水红的长襟衫,牙白的百迭裙,一行为其筛酒,一行细声,“我说,过些日子还送她回家去,她却哭起来,说是回家要被祝斗真打死,不敢回去。我听她那意思,还是想嫁给那个姓杨的公子。”
  陆瞻正往嘴里送一样剥净壳的鲜螃蟹,听见如此,忽然有些味同嚼蜡,剔她一眼,淡笑,“她想得倒好,你怎么回的?”
  “我将她骂了一通!”芷秋吊起眉,捧着壶绕案过来,“哼,我说:‘好个淫/妇!你也太不将我们陆大人放在眼里了些。你偷汉子怀了身孕,我们陆大人不计较饶你一命,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了!’她听了直哭,跪在地上直说对不住你,又不住感念你的大恩。”
  “你真这样儿讲的?”
  她竖起三个指头,“我发誓!”
  陆瞻便笑,拣了只虾仁喂她。芷秋慢嚼一晌,暗窥他脸色,鹘突着筛一斝酒,“我原是想,放她家去,往后死活与咱们不相干。可,可她哭得那样,祝斗真那个人,表面和善,内里心黑,我想,别真将她打死了。咱们好人做到底,不如……”
  “不如就将她嫁给那姓杨的?”
  “啊,我是这么个意思。”
  顷刻间,陆瞻的面色有些凝滞,搁了碗箸侧目,“你有没有想过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笑我?我是不喜欢她,可她不是我去要的,是她父亲当个玩意儿送给了我。她在我家里与人通奸,我看你的面子不计较已是大善了,你难道还要我赔点嫁妆将她嫁出去?”
  芷秋明知他为难,只得讪讪地央告,“我晓得这事情伤你的体面,可她是两条人命在身上不是?”
  “那是她的命,跟我不相干,送她回去,自有她父母做主。”
  风冷饭食,陆瞻心里压着怒意,没了胃口。起身要走,走出几步远回头,见芷秋坐在杌凳上瘪着脸,满眼的灰心。他只好将自己一腔奔腾的杀意一忍再忍,“随你吧,你想发嫁她就发嫁,我不管了。”
  芷秋一霎又笑了,眼转秋波,睑晕春潮,欢喜地奔来,“你真好。那这事情你别管了,我来操办,咱们将她送出去,往后就彻底清净了。”
  见她笑,陆瞻也笑,仿佛因她的开心而开心,从肉身到心灵,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已达到忽略或忍耐了他自己的一切愤怒与痛苦,但它们仍然存在,被忽略的那些情绪,终将反扑回来。
  可芷秋无从知晓,她当他一天一天地在变好,她以为他被爱治愈了灵魂,于是转眼就忙活起祝晚舟的事儿来。
  这便赶在中秋前,特意摆了好大的阵仗请了那杨林渡到浅园来一见。说是一见,实则是隔着一道屏风,芷秋云禾坐在屏风后头,只瞧得见他一抹轮廓,就像那夜在月下瞧见的身影一样模糊。
  为壮声势,厅上站满了七八个丫鬟,将那杨林渡过堂似的围住。芷秋刻意冷了他一番,观其沉稳,适才启口,“请公子来,是因你与我家小妾的事情,我与大人已尽知。特想问问公子,事情可是真的?”
  那杨林渡本在杭州时便想借祝斗真攀上龚兴,与其父亲商量,生出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遐暨苏州后,便筹谋着将生变熟,想那祝斗真要反悔也没了余地。
  于是点算得失一番,便硬起脊梁望向屏风里头一个含英毓华的影,“我与婉舟早年定过亲,我想此生必定娶她为妻,她也想此生非我不嫁,不想世事多变,祝大人悔婚在先,不顾婉舟哀求将其赠于督公为妾。我知道我们犯了淫罪,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督公要杀要剐,我都认。”
  芷秋不过试他一试,眼下听来,与云禾对眸点头,“那你可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这杨林渡自来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这般佯做痴心不改,“我晓得,就算奶奶这遭不找我,我也是要求到督公面前去的。”
  如此,芷秋云禾便定下心来,将欲使祝晚舟转嫁于他的事情说来。杨林渡听后又拜又谢,又与二人隔着屏风定下时日,只使小轿偷偷抬回家去拜堂。
  正巧陆瞻归家,只见晚风凉院落,玉甃浮莲香,天外残红,云霞绕峰,独不见芷秋人影。使丫鬟来问,才晓人在厅上谈祝晚舟的事情。
  靠墙长高一篾案上点着苏合香,几缕烟由炉盖里袅袅升起,却不能安神,反熏得人心里烧起一股怒意,绕绕转转,久经不散。
  陆瞻独在书案后头静坐一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鬼使神差地撩了衣摆解了裤带往里瞧一眼,仍只见个光秃秃的矮木桩。
  吃了那老道这些日子的丹药,这枯木却久不见发芽,急得他焚心似火,不顾嘱托,匣子里翻出小瓷罐子一连抖落五六颗丹药吞下,噎得他自去倒了盅水送服。
  这厢刚咽下,即见黎阿则拿着封帖子进来,“干爹,留园里摆了局,送贴来请干爹尊驾。”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外头死了多少人了,他还有功夫摆局做乐,还真以为龚兴这座靠山永不倒?”
  陆瞻瞥一眼帖,展开手臂,半饧着眼立在龙门架前示意其更衣,“我算准了他近两日就要摆一个局,不是觉着龚兴不会倒,相反,他是嗅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必定还请了沈从之与窦初,想探听探听顾泉的事情。”
  “他倒是好糊弄,只是要如何搪塞姜恩?”
  “怎么搪塞都没用,他们已经认定顾泉被都察院拿去是冲着他们去的,大约这两日就要写信递与龚兴。”
  黎阿则拧起眉来,为其系着衣带,“那韩舸的奏本已经八百里加急递出去了,希望他的本能比姜恩几人信更快到京。”
  穿好一件黛紫直裰后,黎阿则又取来一件暗紫大氅。陆瞻却觉体内渐渐燃起火来,由下至上似祝融烧天,便单穿了直裰踅出门去。
  遐暨浅园时,天色倾落,各处皆上了灯,席面仍摆在一间临水轩厅,只见姜恩、祝斗真并两位同知,再有沈从之、窦初、臬台大人一行。几位倌人穿坐其中,空凳旁坐了惠君,正静听芍容琵琶弹唱。
  甫入轩厅,陆瞻已出了满身虚汗,额上亦浮汗霪霪,心内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
  惠君一瞧,忙斟了一盅冰水与他,“陆大人,您怎的出这些汗,虽然初秋,夜里还是有些凉,您敢是伤风了?”
  陆瞻含笑摆手,与列位大人客套寒暄后落座,旋即这厢敬来,那厢举樽,觥殇流水,不在话下。
  酒过三旬,那姜恩朝祝斗真暗使一眼色,祝斗真便亲自提壶为陆瞻筛酒,“听说织造局已将今年宫中所用的料子都赶出来了?您老人家的手脚如此利落,难怪得皇上十分器重。”
  对岸换了一面生的倌人唱着昆腔,咿咿呀呀磨得老长。陆瞻所吃都是冰过的酒,仍是压不住浑身的火,却捺下不适,尽力周旋,“眼下城外急得火烧眉毛,祝大人有空摆局,想必不是为了说几匹料子的事儿吧?有什么话,明讲来。”
  那祝斗真讪笑,将姜恩远远瞧一眼,“不敢瞒督公,实则今日摆局,是为了打听顾泉的事。督公大约已经知道了,顾泉被南直隶都察院那边拿了去,我同姜大人心内有疑,县衙牢狱里死了几个叫花子,都察院如何晓得?宫里除老祖宗外,就是督公,少不得要向督公打听打听。”
  “祝大人,那几个叫花子是因前些时在街市上冲撞了我夫人,这才叫窦大人给拿到了衙门里去。我晓得,顾泉打死他们,大约是为我夫人出气,只怕,是有人冲着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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