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褪开脸半寸,垂眼盯着她红馥馥的唇,粘上去,又分开,“不行,你得听话。”
芷秋果然听话地点点头,她只能听话,因在此刻,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与从前天壤之别,从前,即使耳边喧阗着那些男人野兽一样的嘶嗥,她却仍然可以听到满园的丝竹檀乐,以及铜壶滴答的声音,她会在心里细数着时间,点算着受刑的期限。
跟他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只会乞求香烛不尽,铜壶无止,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们落在人间的缝隙里,使苦难暂时找不到他们。
可陆瞻从未在苦难中抽身,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享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甚至在痛苦中获得愉悦。
譬如当他以一个虚假的自己去入侵,她的指尖会死死掐进他的背脊,渗出的血渍会染红她淡粉的指甲,仿佛是他毫不留情的虐杀,得到了敌人负隅顽抗的回应。这样霸道而蛮横的掠夺也能使他获得低级的快乐。
可无处宣泄的本能,却只能化成一股施虐的冲动,令他想啃噬她、咬碎她、吞没她!但他不能,所以他只能以另外一种温柔的方式去完成这种由皮到骨的占有仪式,“芷秋,你爱我吗?”
笔架上抖下来一支笔,叮叮当当地滚了几圈儿,谁都无心去理。芷秋坠着长长的红纱颠簸在月光下,眉心缔结着灵魂与灵魂的相逢。只要稍稍垂眼,她就能看到相逢的影,真假难辨——
真假却也不太重要,起码对她来讲,他们的灵魂有彼此的烙印,至于肉身,终将苍老与衰竭。但她的爱是不会残缺或沧桑的,于是她说:“爱,每一天,千千万万年。”
他知道这样的方式很可怜,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不会变吗?永远吗?”
芷秋在越来越剧烈的风雨中飘摇,她只能攀劳他,也只有他,“你的永远有多久远,我就比你更久远一点。”
很奇怪,在凌乱飘荡的思绪中,陆瞻相信了她。暴烈的风暴后,他拥抱她颤抖的身躯,手抚过她的肩胛骨,他一直很担心那里会长出翅膀,而他已经被削去了属于一个男人的舵,无法掌控她飞行的方向。
但这一刻他无比安心,边上摸来手绢将她搽抹干净,像搽抹皇帝的玉玺,“假如,我能生个孩子,一定要你为我生个女儿,我会看着她长大,看她越来越像你,也像我。”
芷秋缄默片刻,全身粉汗,滑腻腻地坐不住,只能倚在他袒裼的胸膛里,“你忘了,就算你能生,我也生不了。”她抬起头,在漆黑一片里看他,“陆瞻,我们是天生一对。”
隔着一片红纱,他也能想象到底下亮晶晶的眼,他笑了,将她抱到床上去。
竟管什么也看不见,芷秋却能感觉那个永不疲惫的赝品,她也笑,有些无所顾忌地缩在他怀里,“这个,跟你像不像?”
陆瞻惊愕一下,须臾垂在她耳边笑,“就是照着我原来的样子做的。”
她将唇角一瞥,七分情真的羞赧,三分假意的不屑,“哼,讲大话。”
落在柔软的帐中后,她一直没有去扯眼上的红纱,而是静待他摘下什么,又响起簌簌的衣裳摩挲声。陆瞻套着衣裤,贪恋地盯着她蒙着眼的模样,是一种无声的尊重,更是强悍的温柔。
片刻点上灯,陆瞻擎着一支烛插在床侧的银釭上,俯下去解了纱,在她唇边留恋地吻一下,“我没讲大话,对你,我不会撒谎。”
芷秋有些不适应眼前昏黄的光,扇扇睫毛,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孔雀蓝的寝衣,发带束着整齐的髻。而自己……她忙扯开锦被将自己罩住,“我往后能不能也不脱衣裳?”
“不行。”他温柔又霸道地掀开被子,眼中带着霪色,“让我看看你。”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在他的眼下毫无保留地展露,将脸偏向里头,恨得要埋到枕里去。陆瞻取来床侧小几上墩着的一个灯罩,将她由上到下地照亮。照见她红似被香山渲染的腮,闪着水星的眼,以及樱花点点的肌骨,每一寸地方,都刻着他的名字。
他俯下去亲吻这些烙印。一路慢行,落在涧溪细流的山谷。芷秋咬唇曲膝,聆听窗外冰雪渐融的声音,叮咚叮咚,她也消融在他的口中,整个冬天就在这间卧房解了冻。
第二天,果然积雪化尽,太阳带着暖意照在庭轩,睡莲似乎永不凋败,金蓝粉白与盈盈水光交织成一片华丽的锦。芭蕉叶在窗畔起起落落,扫着璀璨的光芒。
陆瞻正在龙门架下更衣,动作有些不便宜,因为芷秋披散着长发正扑在他怀里,两臂死死箍着他的腰,脸上还弥留昨夜的红潮,“什么时辰回来?”
阳光与炭火隔绝寒意,陆瞻垂着眼笑,有几分无奈,“上谕应该是今日到,我得到府台衙门去接旨,织造局里也有些事情要办,大约会晚些。你要是闷得慌,叫上云禾套了车出去走走,或是回堂子里看看,或是到外头买买东西,省得在家无趣。”
芷秋微晃着身子,鼓着腮抬头,“我是不是太粘人,叫你心烦了?”
“这是什么话儿?”陆瞻也搂着她,心暖如春,“要是没有公务在身,我天天陪着你都成,有什么可烦的?”
二人正贴着说话,倏听黎阿则在屏风后头喊了一声:“干爹,上谕已经到知府衙门了,请干爹快去接旨。”
“知道了。”陆瞻松开芷秋,拂开她的长发,“我去了。”
她不搭话,也不松手。他只好放得益发温柔,“心肝儿,你出去逛逛回来我就到家了。”
芷秋一个指头勾着他的腰带,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却到底体谅他有要紧事去办,“你去吧,我不出去逛了,疫病还没太平呢。我嘱咐你的事情你可别忘,替我留心两个丫头,不拘什么姑娘丫鬟出身,性情好是头一个要紧。”
“我叫人留着心。”
言讫陆瞻出去,穿着宦官的五品补子袍,头戴乌纱帽。芷秋见目送他出了卧房,又忙到窗下推开窗等他经过。须臾陆瞻走过来,见槛窗上嵌着个穿着寝衣的荏弱肩膀,忙阖了窗,“风大,凉。”
温情的笑容散开,又逐渐凝成一张冷峻的脸,出现在府台衙门的大堂。堂中众人官服齐聚,只等陆瞻一到便合跪地上接谕。
宣谕的宦官穿着七品补子服,诵读后卷起绢布交与陆瞻,满面笑意与他寒暄,“干爹,自您老人家派遣苏州,儿子近两年未见您了,您贵体向来可好?”
陆瞻扭头将谕传与沈从之,“沈大人,烦请你到狱中宣谕,宣完了,明日就按皇上的旨意承办。窦大人,你今日先到都指挥使借调兵马,明日咱们各分几家,抄出的东西叫人一一录好,回头还要叫这位白公公带回京交给陛下。”
分派完正事,他将那白公公引到内堂,上了茶水,“我向来好,皇上圣体可好?老祖宗也好?”
说罢传人上茶,叫两个缇骑门外把守。那白公公只等人退进,便挨到陆瞻跟前来,“皇上圣体安康,只是老祖宗有些不济,上年干爹派人送去的药方子倒管用,只是他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宫里那么大一个摊子,近日便想着向皇上请命去南京守陵。”
闻言,陆瞻眼皮微沉,慢搁下茶盅,“老祖宗侍奉先帝这么多年,又侍奉皇上这几年,也是该享享清福了。只是他老人家去了南京,司礼监谁来掌印?”
“儿子正要禀报呢。”白公公擦了点口脂,嘴唇微红,轻轻翕动,吐出宦海中永不平息的血雨腥风,“我看许公公阅历过人,在宫中是二十几年的老人,近日更是十分勤谨,宫里都说少不得是他接了掌印的位置。可他却十分自谦,在皇上跟前一个劲儿的推举您老人家。”
“噢?”陆瞻吊起眉梢,靠到椅背上笑,“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总说您还年轻,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没说。许公公呢,不仅自个儿举荐您,还联袂……”白公公将声音抑低几分,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还联袂阁台沈阁老举荐您。”
“知道了,你去歇歇,明儿到织造局与阿则见一面,再到家里去,拜见你干娘。”
那白公公立在原地目送陆瞻出堂而去,不疾不徐,翩然的衣摆下是稳健的步子,每一步距离似乎都在他精刻的预期之内。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到底有没有吹牛,我感觉他没有~哈哈哈哈
第74章 红愁翠残(六) [VIP]
千树解冻, 竹梢轻雪,太阳下奔杀来一簇雄壮齐整的步伐,惊飞梦蝶, 急煞黄莺, 打破金灯, 跌碎银屏,仆役东蹿, 主人西散,酒迷香乍寒, 黄粱梦骤醒——
闹哄哄的开场中,崔元峰站在正厅, 当着梁家高堂宣读了三法司札付,“苏州府同知梁京,贿官以授,剥削民脂,依现呈罪状,着将梁京押解京城以待秋决, 查抄梁家全部家产, 九族内为男者一律流放三千里,女眷充为军妓, 一律仆役尽数充为官奴!”
顿听哭声四起,悲鸣震天,崔元峰面无异色将手一挥,底下缇骑各自出厅, 领着兵往各门各院搜查捡抄, 余下几个, 则将一双高堂押解到门外。
外头各有典吏跟随捡抄记录, 崔元峰得闲下来,到下侧坐着吃茶,其间抬眼,见陆瞻在一副耕种图下头静默吃茶,便笑,“这些事情交给卑职们办就成了,何苦劳督公亲自跑一趟?”
闻言,陆瞻浅笑,答非所问,“梁京有个儿子,叫什么梁羽州的,可押出来没有?”
崔元峰一时摸不着头脑,却十分能揣摩上意,立时起身到门外吩咐了一声,仍旧回来,“是有这么个人,听说此人有些不学无术,二十出头,也没个功名,成日吃酒狎妓,仗着梁京的势,在苏州府向来有些猖狂。”
未几就将那梁羽州押了来跪在厅上,陆瞻睨他哭得一脸涕泗,厌嫌地攒起眉心,久不言语。崔元峰会意,领着人退到厅外,跨出门槛时,分明听见陆瞻略显不屑的嗓音,“你就是梁羽州?”
那梁羽州手上戴着个枷号,坠得人弯腰驼背,好容易抬头瞧一眼,一见他身上的补子袍,险些吓掉了魂儿,“陆陆、陆督公?”
陆瞻翻着一个空空的青釉八角盅,嘟嘟扣得案面闷沉沉地响,面上似笑非笑,口里明知故问:“你认得我?我记得,好像从没跟你见过面吧。”
“督公虽不认得小民,可督公的大名,小民如雷贯耳,不敢轻亵。”才奉承完,似乎想起了什么,两眼大睁,朝前匍跪了几步,“督公饶命、督公饶命!我与尊夫人,虽然相识,可、可那是她做生意时候事情,那时候,小民也不知道她和督公有这段姻缘,不知者不罪,请督公宽恕!”
“怕什么?她从前有那么些客人,我要算账,只怕算不过来。”
听见如此,梁羽州稍稍放下一颗心。谁知听见陆瞻一笑,又忙提起来,半身挺得笔直地听他训话,“梁公子,你既知道生意是生意,怎的又说什么……哦,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鬼话?你是特意到我家去打我脸面的?”
梁羽州唬得骨头发软,脸滚带爬地匍到他脚边,一霎声泪俱下,“督公,小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呀!上回是我猪油蒙了心、因我父亲的事情、走了许多门里皆不管用,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尊夫人那里去的,请督公恕我急昏了头!是我口不择言!是小民该死!”
说着举起沉重的枷号,艰难地朝自个儿脸上掴掌。陆瞻靠在椅背上,像看一只蝼蚁,或者是连一粒尘埃也看不见的模样,无喜无悲,无怒无忧。
“啪啪”的掌声响了须臾,崔元峰踅进门来,一窥陆瞻的面色,便招进来两人,“将他拖下去,打断他一条腿再流放!”
所谓流放三千里,便是徒步苦行三千里到服役之地,一路上抗着几十斤的枷号,再拖着一条废腿,还能走出什么生路?梁羽州听见哭得兽嗥一般,就着地板又磕了几个头,一张嘴眼泪和涎垂了三尺,“督公、督公!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吧!往后再不敢亵渎尊夫人、不敢了!”
陆瞻丝毫不为所动,笑看他被押将出去,随后有震天的痛喊镶嵌在满院哭声之中,在乱哄哄的离散里,半点也不突兀。
一场飞雪又扑簌而来,苏州府陷入最冷的时候。往年这时节,芷秋必定是困在房中不肯动,在楼阁中细听风雪与骊歌相拥。
可富贵闲散的日子过惯了,倒呆不住,先是撑着伞到园子里观雪,下晌又请了雏鸾云禾到屋里小聚。
因到宁波打探的信还没有回音,云禾还是那副恹恹的颜色,也不梳妆,一生银淡素色,形似飞燕,面若貂蝉。芷秋因见,拿眼瞥她,“你也没意思,消息还没得,你倒先吊起丧来了,你这是咒他死还是想他活?”
“我自然是望他好好的!”云禾两个眼圆睁,逐渐泛起红来,“可是心里放不下,都是那杀千刀的沈从之!好端端的说这个来哄我,我一听,就是没这样的事情心里也安不下来。”
芷秋穿一件镶滚湖色长锦袄,拨着袖去提温壶里的茉莉花酒,给二人各斟一杯,“你也知道他是哄你,还当什么真?我看你也是闲得没着落。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情,早上裁缝师父来讲,你的那些被褥都做好了,明日就送来,你明日自己接了检点一番,有错处好抓紧改。”
说了半晌,云禾总算笑起来,反提壶提她筛一杯,“谢谢姐。”再扭头瞧雏鸾,见她盯着一瓯橘子发呆,便拿了一个在她眼前取笑,“傻子,你想吃麽就拿来吃好了,这么盯着,不晓得说你没吃过没见过的,你还有脸呀?”
晃得雏鸾对了眼,斜嗔过来拧她,“要你说!就知道打趣我,你少讲话,我不要听!”
云禾扭直了腰,将橘子还放回碟子里去,“我才懒得说你,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人家韩相公到京里去受朝廷褒奖,好好的事情到你身上就跟掉了魂似的,精神一点可好呀?眼看要到年关,你们大娘家里的事情忙不完,你也帮帮忙呀!”
闻听此节,雏鸾将头低低垂下,细细的声音里满填失落,“我倒也想帮,可我这个脑子,不帮倒忙就算好了。那天还是哪天,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娘拿银子给我,叫我补一个丫头的月钱,谁知我记错了名字,给错了人,又烦大娘去要回。我就只知道给人添乱,再如此下去,大娘就该厌了我了。”
见她眉目中难掩的落寞,芷秋心生不忍,将她叫到身边的杌凳上,“你这是傻话。谁嫌你添乱了?我们照看你这样大,也没觉着你添乱呀,如今你和大娘是一家人,她更不会嫌你,你瞧她平日对你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