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余臣在一片混乱杂响中微微起身,拉开窗帘。
这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早晨。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只有这份好天气吧。
床铺正对着窗户,窗外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许多鸟雀在上头筑巢安家。失去窗帘的阻隔,阳光透过树叶,明媚又斑驳的落到他的脸上。
稍微有点灿烂刺眼。
他单手盖住眉目。
过了一会儿,感到逐渐适应,指尖分开些许缝隙,视线越出去,恰好瞧见漫天微小的尘埃正迎着光线,热烈地起舞,自由地翱翔。
往上看,白花花的天花板角落又掉下一块漆。
往左,堆压的、撕毁的欠条,几乎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收获。旁边摆着同事阿姨送的芥菜炒饭,昨天晚上没有吃完,得快快起来,洗干净饭盒还回去才对。
这么想着,拼命的催促自己振作起来,快起来。
然而身体一动不动。
整个小屋子被照得温暖明彻,一如颓靡的他。
——稍微休息一下会怎么样呢?
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他想,他不是故意的。
昨晚躺到床上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想,不如今天就偷个懒好了?不如别去上班了,在家睡个懒觉吧?
绝对没有。
相反,他时时刻刻都记得庞大的负债数目,脑袋里永远被来来去去的数字填满,好比被氢气充满的气球。为了不要爆掉,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工作着。
做人本就应该这么努力吗?
因为是人才努力?
还是努力才能被称之为人类?
他不清楚。
总之去世的妈妈希望他活下去,所以他活着;
债主们希望他尽快还钱,所以到处兼职赚钱;
老板总爱称赞他工作态度好、做事认真,大家爱感叹他很勤勉很坚强。
不知怎的他并没有为此而开心,反倒感觉不安。
既害怕自己不认真、不勤勉、不坚强的一面被察觉,破坏他们所认为理想的他;又害怕自己太过认真,太过勤勉坚强,以至于处处受人表扬。
就像下班高峰期的街头,红灯灭了,绿灯亮了,被人群簇拥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方向。、
他不想那样。
所以偶尔休息一天会怎么样?
偶尔地懒惰一天。
颓废一天。
消极堕落的一天。
任性懦弱一整天 …… 应该没有关系吧?
戚余臣等了将近半分钟,没有声音反驳他。
那便是没有关系的意思。
谢谢。
他疲倦又知足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短暂的抛开一切,卷着被褥沉眠。阳光如茧一般将他完全地缠绕包裹,温暖他,保护他。
做梦里,他永远是怪物。
那种不受束缚、不需要赞美的快乐怪物。
*
隔着玻璃凝望戚余臣安详的睡颜,说实话,有个瞬间,姜意眠以为他会就这么安静无害的死去。
当然现实超乎预料,戚余臣仅仅放任自己不吃不喝的沉睡一天而已。
第二天,他准时起床,按时上班。
前一天无故旷工给人感观很差,不过念在他往常表现良好,鲜少出岔子的份上,老板们只口头教育一番,并未过分扣罚工资。
接下来的数十年皆是如此。
戚余臣一直一直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还债,不慎养成一个古怪的习惯:间隔小半年,他会规律性地消失。
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那一天不论是谁、哪怕整个世界都无法打扰他,放肆地沉溺在只有自己的美梦里。
简直像狼人定期变身。
当他伤痕累累、感到疲惫至极时,就那样偷偷躲起来,不叨扰任何人,不伤害任何人,只想偷偷地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回淡漠颓废的怪物。
有时画画,有时睡觉,有时纯粹发着呆。
有时自言自语许多话,有时抿着嘴巴一声不吭。
一天过去,又变回坚毅勤恳的人类,以完全符合社会定义的良好思想及品德,庸庸碌碌地生活在角落里。
到了最后,债还清的那一天,他格外安静。
夜里洗了澡,吹干头发,唇畔挽起细小的弧度。
关上灯,满目漆黑,他掀开被子,躺进去,合眼睡去。
第二天没有醒。
第三天没有醒。
第四天、第五天也没有醒来。
永远都没再醒来。
后来是好心的阿姨,几天打不通电话,担心之下前来出租屋探望,意外发现尸体。
戚余臣被诊断为猝死,非过度疲劳,具体原因不详。
这算幸福吗?
这个版本的他活到前所未有的岁数;
当干瘪的尸体被推进火炉之时,昔日同事、老板站在远处,有的目露惋惜,也有为之感伤落泪的存在。
幸福吗?
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健康?平安?美满的家庭?优渥的经济条件?
一旦外界与自我发生不可协调的矛盾,到底被自己所接纳喜欢叫做幸福?还是被人们接纳、喜欢更幸福?
重点是——,戚余臣想要什么?
时间回溯到死亡瞬间,姜意眠终于使用第二次对话机会。
仿佛玻璃不存在般,她神奇地越过去,钻进暖烘烘的被窝。
对着近在咫尺的戚余臣,一如上次:“你好,我叫姜意眠,你可以当做……某个能改变你小部分命运的存在。我想帮助你拥有更幸福得的人生,所以请告诉我,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温柔地看着她,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目光。
……错觉吗?
小猫煞有介事地皱眉,眼看时间一秒秒流逝,正要重复自己的问题。
戚余臣出声了。
——爱。
他说,他想被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没有猫变人的恋爱救赎情节!
因为副本本质是,做人只能靠自己!(好励志!好正能量,鼓掌哦耶!)
第76章 事件管理者(20)
通俗意义上的爱分三种:亲情、友情、爱情。
至于戚余臣的情况……
戚爸具有商人本质,对待儿子犹如一次重要投资。
——再重要,也不过投资。
若投入远大于回报,便本能地想要放弃,及时止损,保住本金,说不准还有机会靠着下一笔投资——孩子——翻身;
若侥幸投入不高于回报,他这才更多地捡起当爸爸、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处处顾及自己的颜面,观念也较为世俗,一心要求儿子成为他期望的样子,为人圆滑、做事果决、富有传统定义的男子气概。而不在意戚余臣自身的需求,不屑了解所谓年轻一辈的追求。
相比儿子,他真正爱的是他妻子
戚爸无意识地沉迷于一种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觉。努力维持仿佛盖世英雄般保护着柔弱的女人,无论风霜雨雪都咬牙挡在整个家庭前头的,那种勇敢、坚定、负责任的形象。
人们将其称之为大男子主义。
他认为那是一个男人该做到的标准,亦是唯一标准。
而他的妻子,戚妈妈,年轻貌美,善解人意。擅长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符合天底下绝大多数男人对妻子的想象;
为了儿子,她可以想也不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包括丈夫,甚至自己的生命。这满足了世界上所有对母亲的至高赞美,她深深爱着自己的儿子没错。
可为什么戚余臣依然想要被爱?
就好像从未被爱过一样?
姜意眠不太明白亲情。
就算没有记忆,提起爸妈,毫无波澜的情绪不会骗人。她判断,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很可能没有爸妈。或早早地离开爸爸妈妈,没能培养出相应的感情?
无论如何,只以理性剖析。
有可能戚妈妈的爱,更接近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偏执的爱。(抱歉)
她看似愿意不计代价地为儿子付出,实则同样不甚在意儿子的想法,只顾拼命地付出,拼命地牺牲。只要医生一句准话,恐怕连打晕孩子、割肉喂血(自己的,或者别人的)用以治病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戚余臣感知细腻,难以承受这种爱。
或有另一种可能:戚余臣承认妈妈的爱。遗憾的是戚妈妈在他学生时代去世,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爱他。
不论哪种可能,戚爸戚妈对戚余臣的态度往往通过一件件小事表达。
事件管理者只能删除有限的三件事,无法修改亲情里存在的杂质。
假如删掉「戚妈妈的死亡」,戚余臣将亲眼见证他的妈妈用温柔的眼神、甜蜜的言语,如同魅魔般疯狂施展魅力,捕获下一个男人、下下个男人,要他们甘之如饴地为她的儿子花钱奔波。
姜意眠不认为这是好选择,因此越过亲情,直奔下一个选项:友情。
——众所周知,戚余臣没有朋友。
迄今为止所有人生版本,一个,朋友,都没有。
唯一差点成为朋友的,只有当年忽悠他离家出走、不小心把他丢在公园里两天两夜的小学同学,刘东。
刘东同学下过决心做戚余臣的朋友。
奈何爸妈离婚,他年纪小,没有话语权,被迫离开浪漫港随奶奶生活。离开前,送了一支宠物手表给戚余臣,还留下奶奶家电话号码,声称有空可以打电话,长大以后再见面。
可惜戚余臣不善表达,隔着天南地北,终究没了下文。
这件事姜意眠全程经历,有操作的余地。
删去「刘东的离开」,奶奶千里迢迢来接孩子。瞧见向来没心没肺调皮蛋的宝贝乖孙,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竟再三回头,露出一副郁郁不乐的神色。想着孩子命苦,没爹疼没娘爱也就罢了,跟着她个老婆子去十万八千里之外过日子,人生地不熟,多委屈啊?
当爹妈的没个爹妈样,凭什么叫他们这些个大人活得兴高采烈,可怜小孩看脸色,像累赘,说丢就丢了?
刘奶奶一咬牙,干脆不走了!
她独自回老家收拾一趟,便在浪漫港找个便宜的小房间住下。祖孙俩相依为命,刘家爸妈不敢太过放肆,至少面子工程得做好。
这个月你领儿子买件新衣裳,下个月天我给儿子买份肯德基。谁都不准缺了数,否则另一个就有底气指着对方咒骂:“你个没良心的破烂东西,有了新儿子忘掉旧儿子!天上要有菩萨,看不过去,早晚叫你那新儿子瞎眼烂肠子,看你老掉牙的时候指望谁来养!”
总之生活还过得去。
刘东也说到做到,自诩戚余臣兄弟。打篮球、打游戏,甭管好事坏事,反正事事不忘拉上戚余臣。
特别在戚妈妈离世之后,戚余臣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刘东对他的处境可谓感同身受,索性邀他到家里住。
戚余臣情绪淡,性子稳,成绩好又讲礼貌,也是命不好的孩子。老人家看着心疼,相处时间长了,渐渐当做第二个孙子来养。凡有好吃的好喝的,只要有刘东一份,必然也有戚余臣一份。
那段日子在校有刘东,越长大,脾气越发地火爆起来。靠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狂劲儿,就连陈淡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好,没法越过他去欺负戚余臣;
在家有刘奶奶照应。
那是一个最经典的奶奶,花钱节俭,相信轮回报应。平日里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念,旧盒子破袋子样样舍不得丢。关键时候又比谁都护短,比谁都豁得出去。
大约是戚余臣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不过好景不长,高三那年,刘东早恋了。
似乎有一条不成形的规律:孩子如果不成为爸妈,则多半成为与爸妈完全相反的人。刘东正是后者。
来自单亲家庭的他,极度厌恶父母对爱情、婚姻以及孩子不负责任的态度,引以为戒。从小到大一直告诉自己要成为坚定负责的真男人,谁料过犹不及,他的存在,意外诠释了某个数年后才诞生的词:——恋爱脑。
刘东喜欢上一个叛逆大胆的女孩。
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天两头缺课逃学。老师同学们提起她的名字,通常嫌弃的道一声,女混混。唯独刘东知道,她也随年迈的奶奶生活,生在留守家庭。
刘东原本就喜欢她,因为这一层关系,更喜欢了。
他向女孩学了很多。
他开始频繁地逃课,打架。
学会抽烟,摆架子,习以为常地出入大人场所。
他们还那么年轻,那么气盛,自以为做着很酷的事情。涂上口红,裤子挂满链条,走起来叮叮当当地响。他们认为这些行为是在报复爸妈,非常潇洒,又爽快无比。
同时心里藏着那么多疼痛,那么多失落,隐秘地希望通过这类胡作非为,至少能引起爸妈的注意,至少能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
“刘东!你在干什么?!”
“不要在做这种事情了知道吗?”
“再让我看到你瞎混,老娘打断你的腿!”
劝解也好,威胁也罢。只要一句话,一句就好,他保证立马回到学校回到好好上学。
你说愚蠢也好,幼稚也罢。那个年纪的刘东就像顾影自怜的小丑,用力摇摆挣扎的不倒翁。不管做下多么让人费解的事情,追及初衷,就只是渴望一句关心。
他没等到。
没有等到爸妈的关心,只有奶奶的气急攻心。
奶奶年纪大了,一口气过不去,就没了。误以为戚余臣告的密,刘东在灵堂之上大打出手,几乎用了世上最残忍、最过分的言语,既伤害他,也伤害他自己。
后来才得知是老师不经告知地家访,揭穿戚余臣一直替他隐瞒的秘密。奶奶气得打了戚余臣一个巴掌,打完之后又难过地抱着他哭,恨刘东不争气,怪戚余臣遮遮掩掩不告诉她。哭着哭着便倒下去,被背着送去医院。
奶奶不知道,戚余臣无数次劝过、阻拦过刘东。
他不会说话,一度像鬼魂一样默默跟在刘东背后,看他熟练地吞云吐雾,看他进网吧打游戏。长发飘飘,目光幽幽,只差一点就能把他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来。
真要说起来,在这个故事中,戚余臣是最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