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拿给静凡大师看,静凡大师接过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惹得她脸一红。
他并未注意到似的,静静观阅。
周窈独自对着车窗狂吹冷风:阿弥陀佛。
看闭,他勾唇笑道:“多觉从前的文章细水流长,温润尔雅,辞藻堆砌,多有无病呻吟之感,如今这篇,抨击上下,着实大胆。”
“一月后便是殿试,我们得尽快赶到临渊。”
静凡大师合上文章,递还给她:“不急,陛下既取道晏城,应拜访晏家方是。”
周窈心想:晏家是书香世家,代代朝中为官,大多为中立派,且宴大人与宁大人交好,若此行能够亲自拜访晏家,收归人心,确实是一件好事。
她当即答应:“好。”
且说这日,晏家当家的本来在院中悠闲下棋,于如虹枫树下与宁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国事。
“老不死的,你说,这周家朝廷,是不是快姓燕了?”
“嘘……啧,你这一步棋,忒差……”
“再差也没你差……哎我说你怕什么,都到这岁数了,死在大街上都没人管你,周围又没人,皇帝也不可能突然到我家,干嘛不让我说。周窈没用,周迢更没用,四流人被三流人抓住,还和姓燕的奸诈小人跑了……宫里那位,怎么不跟着跑呢?”
宁大人摇摇头,捻起一颗白字:“我倒是疑惑,三流人为何要抓四流人?”
啪嗒啪嗒啪嗒,一小婢女气喘吁吁跑过来,汗流浃背:“大人,外头来了一对队薛家军,把昌城李太守压来了。”
昌城太守?那不是燕太傅手下的人么?
薛家军今年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分阵营一连端了好几个窝点,连紫地都被闹得鸡犬不宁,到处树敌,到底想干啥?
晏当家的摆架子,挥袖道:“昌城距离晏城虽近,却非我的管辖地,让她们带去临渊,莫在晏城逗留。”
倏然,几个家丁从外冲入院子,一脸便秘似的望着晏大人。
两位大人齐齐抬头。
换上一身朱颜酡长裙的周窈朝她们笑得明丽,身后跟着一位面带梭帽,气质清华的僧人。
“二位大人架子好大,朕这个三流人不配见二位一流人是么。”
天塌了。
啥也管不着了。
晏大人是个梗性子,哪怕皇帝走到面前了,她心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也要梗着脖子行礼,不道歉:我说你是三流人,是因为你本来就不行,所以我说的没错!
宁大人则颇有眼色,忙三叩九拜认罪。
她时不时瞟那僧人一眼,觉得眼熟得很。
陛下亲至,晏大人只能硬头皮招待。
晏家客厅里,晏大人看似平静,心里慌得一批,端茶杯的手还在抖。
她连下辈子投什么胎都想好了,但就算死也要死地有气节。
宁大人是个在官场能一碗水端平的传奇人物。她笑眯眯瞧一眼周窈身边的僧人,试探道:“莫非,阁下是慈悲寺的静凡大师?”
大师微微颔首。
宁大人一副玩味的表情,饶有兴趣得望着他俩。
晏大人就没这心情了,一口茶在嘴里含了半晌。
周窈也不绕弯子,直接丢出一个名单来:“二位大人做决定吧。”
就这简简单单八个字。
宁大人眉梢一挑,接过那名单细细看来:陛下的字原来是长这个挫样啊。
再看,宁大人眸子不期然瞪圆,认真拜读。晏大人侧身偷看,望着望着,和她互看一眼,看熊猫一样从头至踵凝视周窈。
周窈默不作声,端起茶杯细品,完了拿出莲子数珠,和静凡大师一起推。
画面非常和谐,而且奇妙。
宁大人问:“陛下这些时日,不在宫中,而在外搜集证据?”
周窈温温一笑:“大部分时候,朕都在慈悲寺吃斋念佛。”
吃斋?
念佛?
周窈?
向来处变不惊的宁大人拿着名单的手狠狠一颤,名单差点掉地。
晏大人一副深信周窈在骗她的模样。
周窈意味深长道:“宁大人与晏大人,上一本奏折上书李家世女在晏城欺女霸男,朕已批完,可能还没送到两位大人手里罢,隔日不如撞日,今日,便顺道将那李家世女拿下吧。恰巧朕手里抓了个李大人,让亲戚俩做个伴。”
奏折都得从周窈手里传回临渊,再从临渊传回各位大人手里,并非当日即达,总有时差。
但宁大人惊讶的不是周窈要惩治李家世女,而是周窈竟然看她的奏折!
八年来,所有奏折都经过三位肱骨之手,偶尔还要经过太君,无一日有变,单纯是周窈最初不想批改引出的祸端。
如今怎的……
宁大人不敢问,晏大人问了:“陛下亲自批阅奏折?”
周窈问:“晏大人有何指教?”
晏大人不敢,晏大人摸摸鼻子,开始仰头数房梁:嘿你瞧这房子,建得真结实。
宁大人笑道:“李家世女如今正在醉红楼,陛下要如何拿她?”
听罢,周窈拍拍衣袂站起来,说走就走:“生拿。”
李家两只脚各踏秦太保和燕太傅的贼船,背后还和林相国说悄悄话,可谓十足的墙头草。
李家世女的头衔,还是在某日春节,送了原主十七、八个美艳男子逗得原主高兴随口封赏的,毫无含金量。
周窈携众去醉红楼,宁大人晏大人猫着腰跟在后面看热闹。
晏大人:“陛下怎可能真的收拾李世女,一定只是做做样子。”
宁大人喃喃:“陛下竟然为静凡大师买香料。”
宁大人一脸震惊:“陛下买花了!”
晏大人:????
繁花街市上,周窈红着脸,花大价钱买下摊贩桌上满满一束的栀子花,还挑三拣四重新包了一束最盛然的,献佛似得递给身边的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带着梭帽,风微微一吹,能瞧清他上扬的唇角。
宁大人倒吸一口气:“要变天了。”
直女中的战斗机晏大人看不懂啊:“从何说起?”
“你道陛下最宠哪位君郎。”
晏大人不假思索道:“后宫除开林贵君,唯有夏宫君一人罢了。”
“林贵君受宠只因权势,夏宫君受宠因纯真体贴,但陛下最多多翻翻牌子多赏点东西,每日还不是摆着一张臭脸。”
晏大人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你什么意思?”
宁大人笑了:“你是来看陛下收拾李世女,我是来看圣僧渡天子。”
第46章
照顾到静凡大师的情绪, 周窈让静凡大师在醉红楼隔壁的茶楼等候,自己带人直接入醉红楼拿人。
晏大人气血上头,满脑子都想跟过去看看周窈是怎么揍李世女的。
宁大人却笑着拉住她, 一把她拽进茶楼。
“老不死的你干嘛!”晏大人像一只被拎住后脖子的猫, 拼命挣扎, “我要看那李家小兔崽子被揍!”
二人入茶楼, 坐到静凡大师对面。
宁大人笑意盈盈:“大师,如何看待陛下。”
晏大人屁股直扭, 她不情不愿趴着美人靠,抻头往醉红楼望, 楼内一片安静, 她满脑子就想看看李世女被揍成什么猪样了, 对和尚一点兴趣也无。
静凡大师淡淡一笑:“贫僧对陛下的看法,与祁大人对陛下的看法如一。”
“祁大人?”宁大人陡然敛起笑容, 正色望他, “哪个祁大人。”
晏大人猝然正色,乖乖坐回来,一秒变严肃:“大师此言何意?”
“阿弥陀佛, 二位都是谢朝老臣, 与祁大人乃忘年之交。”静凡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二位看了便知。”
宁大人狐疑地接过信件,拆开。
信内之字,苍劲有力,熟悉的语调扑面而来。
“老友见字如见吾:
翠屏山顶结拜至今已数十年,昔日豪言壮语,入朝后审慎筹划, 稳步进取,各占鳌头,风头无两。谁知中原板荡,奸人挑拨,先皇宁枉勿纵,广为株连。吾等至今未能回归朝廷,居于孝贤山脉,春去秋来,心甚郁结。
不想上亲至,仗义救孝贤寨于水火,恩情难忘。与上彻夜谈江山百代,百姓疾苦,方知上之忧心、上之体恤、上之身艰。
后宫奸人与朝中势力勾嵌,阴谋阳谋,无恶不作,非上一人可敌。
上言:‘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吾甚唏嘘。岂非名应图谶之时,岂非诸公翻云覆手之日?经天纬地、济世安民,乃诸公毕生志愿。
吾愿重拾官帽,与上共进退,虚生无愧。”
楼下突然传来百姓的惊呼,李世女被周窈揪住耳朵扔出来,哭得嗷嗷直叫。然就是此等刺激的场面,也再抢不走晏大人的注意力。
她直勾勾盯着书信,又想笑又想哭:“阿雪果真还是心有不甘。”
宁大人把书信递给晏大人,给她好好端详品味。她深呼吸,饮一杯清茶,目光复杂得凝视静凡大师,手指在茶杯边缘不停摩挲:“殿……大师追随周窈,又是图什么?”
静凡大师如扇的睫毛微颤:“渡百姓,渡陛下,渡贫僧。陛下从前却有不足……”
他转头望向美人靠下,周窈当众派人把被揍的李世女捞走,拍拍手,朝她嬉笑招手,眼梢笑成新月的模样。
“但陛下如今,早已脱胎换骨。禾单的百姓、江山,交于如今的陛下,贫僧放心。”
宁大人一梗:“大师可知……陛下崇信道教……大师非常人,若被陛下知晓……”
静凡大师笑着摇头,打断她的话:“不,大人错了,陛下什么教都不信。”
怎可能。
“大师莫要被欺骗啊!”
宁大人觉得静凡大师是被周窈蛊住了,周窈这几年分明大兴道教,追求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练的丹药吃死了十几个大臣,此事她至今历历在目。
莫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楼下一阵狂热骚动,无数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
周窈笑道:“晏大人与宁大人乃清官,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百姓们纷纷应和,直夸晏大人宁大人是百年难得的清官。
茶楼上方才还在心里吐槽周窈的宁大人老脸一红,直挠鬓角:陛下夸她是清官?奇也怪哉。以前陛下明明看她与晏大人最是不爽,处处刁难。
晏大人不好意思地朝楼下招手。
咚咚咚,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周窈处理完李世女,迈着轻盈的脚步上楼,递给大师一精致的盒子。
静凡大师莞尔,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上等檀香。
周窈料到静凡大师与二位大人谈得差不多了,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如今还在朝,自是不愿被时代的潮流淹没,既如此,二位得赶上风口浪尖才行,否则大人以为这长夜安隐,恐怕并无饶盖吧。”
听听!
这是周窈能说出来的话么?
宁大人惊为天人,瓷杯在手里咔吧一声。
从前那个连眼神都不愿给她们的陛下,那个只知道在云华宫里放床的陛下,竟然引经据典得说出一句很有道理、很有禅意的话,真真是……
宁大人呼吸急促,一时无以言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周窈哈哈笑道:“都是大师教得好。”
当夜,众人在晏府住下。
翌日一早,周窈早起陪着大师做早课。在院子里听大师念经,听得头一点一点。
一小家丁传话,说薛家姐妹已汇合,今日便到晏城。
薛婧到达后,向周窈汇报林裴文之死。
薛琴匆匆赶来:“陛下,果真如陛下所料,陛下走后,有人偷袭慈悲寺,直奔净莲院。”
静凡大师数珠悬停,问道:“可有人受伤?”
“为惠小师傅带领武尼与薛家军一同英勇反抗,无人受伤。”
妙啊,周窈听罢不禁拍手,满眼都是欣赏:为惠真是个人才。
静凡大师先是欣慰地笑了,随后又冷不丁看过来。
周窈被看得手一僵,悻悻放下:“嗯,没事就好。”
晏城一行本就走个过场,以此类推,周窈自晏城一路北上,行过五六个城池,往中立官员的府上挨家挨户家访。
宁大人与周窈当日彻夜长谈后,一路随行,当起周窈的说客来。一面观察周窈,一面观察大师。
马车辘辘北上,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临渊。
离开临渊至今,已有大半年。
漫漫归途,周窈对临渊的念想并不深,反而怀念起慈悲寺来。
她撩开车帘,望着一眼看不到屋顶的高耸朱雀门,威武却让人窒息。
穿过朱雀门行上朱雀大街,两旁繁华街市骤现,人来人往,身着锦衣华服之人络绎不绝。
周窈目光所及,平民百姓面色忧愁,兴许多少都听到些文王要反的风声。
毛之不存,皮将焉附。
她端端正坐,偏头沉声问跟着马车走的小胳膊:“宫中情况如何。”
小胳膊不敢怠慢:“回陛下,小腿子来信,已将离云华宫不远的东宫收拾成慈悲殿供大师暂住……”她说完,打牙祭似的,咯嘣咯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陛下,”小胳膊擦擦冷汗,“太君说,要亲迎您回宫。”
马车喁喁驶向皇城,参天矗立的向天朱门轰隆隆打开,有凤归巢。
周窈端坐,出了一后背汗。
静凡大师从她腰间解开莲子数珠,放到她手里,轻轻握住,念到:“一切万物,皆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