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赤血骢一身健肉,姿态高贵潇洒,骢毛迎风飞扬,它上过数年战场,马蹄踏过无数尸体,见证过千万次厮杀。
“陛下。”见到周窈,薛婧将军跳下马,恭敬朝周窈行礼。她肌肉如钢,变装用的平民服也掩盖不住她军人挺拔的气质,相比之下,周窈就太软了点,“陛下,您重拾信心了?”
周窈没听懂,什么叫重拾信心?
她想了想,估计是夸她早起,有做一个好皇帝的信心,便意味深长地点头:“嗯~”
“太好了,陛下资质本就天赋,这也是卑职这么多年来,一直坚信陛下不会放弃的原因,只要陛下有心,天下就没人能伤到陛下。”薛婧自顾自道,完全没发现周窈和她在两个频道,“属下失言了,微臣不打扰陛下练体。”
练体?这人说话怎么如此玄乎?
“辛苦了。”周窈笑着要扶她,谁知她方上前一步,那赤血骢霎时嘶鸣了一声,跨着蹄子往后退,头扯住缰绳左右摇摆,愣是安抚不下。
“陛下赎罪,陛下凤气太旺,赤血骢太敏感,难以承受。”薛婧小声请罪,忙去拉缰绳,那赤血骢这才被安抚下来,哼哼着别过头去不看周窈。
“不过昨晚上,静凡大师投喂,它倒很是安分。”
好家伙,这马竟然搞区别对待。
周窈尴尬一笑,远离这匹怪马,绕到屋后的空地去,寻到一处平整好地界,想面对清澈的小溪晨练。
好巧不巧,上游不远处,有一白袍僧人,以方巾为蒲团垫着就地趺坐,喃喃诵经。
秉着友好来往的精神,周窈嬉笑着凑过去朝他招手:“静凡大师,起的可真早啊!”
静凡的早课被打断了一瞬,他朝周窈点点头以示友好,继续诵经。
周窈也不敢搅扰他,站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面对潺潺溪水,站定,默念:“第三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舞动青春,现在开始。”
静凡不受其扰,默默念经。
他心中有拍,诵经不成问题。
“预备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静凡:……
他稍微顿了一下,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射向周窈,充满了大大的疑惑,诵经的节奏不自觉跟着周窈走。
“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静凡眉头一皱,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平心静气,善哉善哉。
他闭眼又念《心经》,脑子里充斥着不远处的数拍声,竟如获木鱼。
约莫过了一会子,他念完一遍,转头来看。
周窈还在兀自做操,认真无比,姿势十分标准。
“跳跃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周窈与静凡隔了好几米,但她大幅度的跳跃动作依然溅起了溪边的小石子,一颗小石子飞到静凡的膝盖上,他脸颊微微一抽,把小石子弹开。
谁知又有好几颗飞过来,还带了少许灰尘。
他赶忙闭眼:勿嗔勿怒。
等周窈一套操做完,她已经满头是汗,可谓畅快淋漓神清气爽。
她轻轻喘气,“哦吼”一声,一转头。
静凡大师凝望着她,眼神里甚至有点幽怨。
“咳咳,”周窈清清嗓子,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尴尬,脚趾头偷偷扒拉鞋底,“抱歉大师,打扰到您了?”
静凡念声“善哉”,起身,自坐的那面收起布巾,叠得严丝合缝。
完了抬腿走人,没和周窈说一句话。
周窈:……
第6章 大师就是我的亲师 大师说一,我不会说……
静凡大师可能讨厌她。
周窈得出这个结论,可谓证据确凿。
毕竟周窈原身是个十足的风流人物,见到男的就像行走的泰迪,日天日地日空气。静凡大师虽皈依佛门,但也是男儿身,远离她实属正常。
慈悲寺坐落在临渊的西边,背靠保山,下临梵城,距离皇城不远,仅隔了两个城镇,一行人徒步走了两个星期,终于抵达保山脚下。
初夏葳蕤的草木间,窜出一团团花蕾,高山流水中隐约传来山歌声,都叫周窈心旷神怡。
远离浓郁呛鼻的凤窝香,周窈一路闻遍自然青草香,骨子里的摸鱼本能被诱发出来,整个人的调性也瘫了不少。
薛家军护送得力,一路风雨无阻,小胳膊说薛家军在战场上各个生猛如虎,是不可多得的精兵。
周窈觉得很踏实,但阵仗未免太大,就吩咐道:“慈悲寺乃佛家净地,到慈悲寺后,咱们几个进去就够了,其余这些人,统统在外头找个宅院定居,莫要惊扰了人家。”
慈悲寺脚下竖有三道拱门,供香客车马辘辘而过。众人行过拱门,穿过一条四车宽的街道,街道两侧均裱有手写佛经。
周窈一下子肃穆起来,她掀开车帘,望见如山高的百级台阶上,坐落着一座偌大的明黄色寺庙,平舍宝塔,交错纵横。
“施主,”静凡大师双手合什朝周窈行了个礼,“上香礼佛自此往上便可,但寺内不兴逗留,施主上完香便可在梵城歇脚,你我之缘至此便了,贫僧先行回寺了。”
“大师辛苦了,大师一路苦修,白衣未染,真真玄妙。”
无视周窈的一番夸赞,静凡微微抿唇就算笑了,他转身没入人群,四五步便没了人影。
一个弹指后,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静凡大师回来了!”
“静凡大师!”
倏然间,虔诚的香客们纷纷驻足朝一个方向双手合什行礼。
个别富家小姐像打了鸡血的粉丝,两阶并做一阶飞上慈悲寺,鱼贯而入。
可怕,要是静凡大师没有皈依佛门,这群女人岂不疯了。
周窈啧啧摇头,转而吩咐道:“小胳膊小肚子,咱们要伪装成高家侄女。就说……高大人倒了,林相国为作表率抄了高家,咱们无处可去,愿将全部身家献给慈悲寺。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会感动于我们的诚心,收留我们。”
小胳膊点头称是。
叫薛婧等人自行安排,周窈兴奋地揎拳掳袖,沐浴着初夏好日光,踏着微风,同小胳膊小肚子拾级而上。
小风吹起周窈明黄色的纱裙,她顶着一张大美国色的脸,一颦一笑都明丽如天上的骄阳,引得众人频频回望。
山门渐近,赭墙香饰顶上,书有“慈悲为怀”四个大字。花雕拱门左右各有金色门联,刻有两行梵语。
据路人说,那是“众生皆平等,众生皆可生”。
入门后绕过一巨大石墙,慈悲寺空旷的门庭一览无余。
“阿弥陀佛。”一身着灰色方袍的监寺比丘尼上前接引,“施主是?”
“我?”周窈当即挂上一脸的苦逼相,坠下一滴晶莹的泪花,“我家被抄,我无处可归……大慈大悲的慈悲寺啊,能不能收留我们……呜呜呜……”
小胳膊“嗷”一嗓子跟着哭,她瞥向一脸傻样的小肚子,狠狠朝她的肚子一掐一拧。
小肚子震惊地看着小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顷刻间也崩溃得哭了起来。
雷声大雨点小,一个嚎得比一个响。
寺庙外头来了个临渊人,据说是高大人家的侄女,如今无处可去,想入佛门带发修佛。
出家人慈悲为怀,悟善住持听比丘尼细细复述此人遭遇,面沉似水,十分悲痛:“雪中送炭乃大慈悲,快把可怜人带进来吧。”
少顷,满脸虚假泪痕的周窈出现在住持屋内。
悟善住持望见来人,目眦尽裂,手里一使劲,差点把数珠给捏碎:“陛下,您怎么来了……”
悟善住持看周窈,就像羊妈妈看一头恶狼。
她与周窈大眼对小眼,再看窗外院中来来往往的年轻比丘,仿佛看到了周窈的下酒菜。
原来住持见过原主。
周窈放松下来,干脆不演了,虚心有礼:“住持不必苦大仇深,正如朕在慈悲寺门口所说,朕此次前来,真的是修身养性,潜心学习政治兵法。住持放心,朕不会给慈悲寺添麻烦的。”
悟善住持还想挣扎:“陛下,小寺人来人往,陛下若有个万一……”
“无妨,朕带了一个连呢。”
“小寺鄙陋,陛下凤体要紧,早年听闻陛下有头疾……”
“啥?没有的事,我没觉得我有头疾啊。那都是谣言,朕康健得很,安排一个普通禅房给朕便可,朕不挑。”
悟善无话可说,颤抖的手捏起袖子给自己抹了把汗:“陛下方才说,要假借学习佛法,钻研政务、兵法?”
“是,不知慈悲寺可有三者精通的高人?”
“这……有还是没有呢……”
悟善住持眺望天边,质疑今天早上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当今陛下的恶名,她早有耳闻,也亲眼所见。当年先皇病逝,她去宫中诵经,周窈不仅没有半分悲色,还对自己身边的小沙弥又是抛媚眼,又是动手脚的。
后来还听闻,陛下得不到人,干脆把人家的画像挂在云华宫的柜子里夜夜瞻仰。
实在是……荒谬。
好巧不巧,当年的小沙弥慧根超凡,如今已是慈悲寺内的首座。
而他,恰巧读书甚杂,三者精通。
更巧的是,那人前脚刚刚回寺,陛下后脚就来了。
不能说,不能说。
住持敛目,思忖怎么在不打诳语的情况下度过这一劫。
一沙弥尼端茶入内,听到周窈的询问,天真道:“有啊,高小姐可知静凡大师?他什么都会,我们可崇拜他了。”
悟善住持当即一口气倒回去,觉得自己是时候圆寂了。
“哦?”周窈犹豫了一下,笑出一排贝齿,“我都行,住持以为如何?”
慈悲寺的围墙不高,春日正好,繁花如雪堆如云浪,一簇簇争相探进头来,俏丽娇艳。
静凡刚回到春光烂漫的净莲院。
他想起周窈那句“白衣未染,真真玄妙”,首要便把白色的海青换掉,穿上黄白游的长褂。
窗外翠鸟高鸣,啁啾出一派明媚,这是尘俗里的小温情。
静凡大师坐下安心诵经,香光庄严。
蒲团还没焐热,沙弥来报,说住持唤他。
静凡心情不错,一路上,心想慈悲寺应是有佛祖庇佑的,否则怎么连春草的气息都更清冽呢。
他勾唇淡淡地笑了,春晓般温润。
穿过廊庑的拐角,响起一串蹦跶的脚步声。
嘭!
一女子陡然与他碰了个满怀。
对方一个不支撞进他怀里,他忙从容地偏过肩膀,把人定定扶住。
“施主可有大碍?”
他温柔询问,慈眉善目,蓦地对上她太阳花般的明媚。
是周窈。
他手腕骤然一僵,不留痕迹地退后半步,心头惴惴。
“阿弥陀佛,贫僧冲撞了陛下,陛下赎罪。”
周窈忙摇头,客气地行礼:“无事无事,是我莽撞了。哎呀,大师换身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大师不必多礼,以后还麻烦大师多多照顾。”
静凡忙推辞:“陛下说笑了,贫僧不过与陛下同路归寺,谈何照顾。”
“大师,我来慈悲寺不是上香的,我是来住的。”
住?
静凡大师平静的面具下可能已经龟裂,瞧着有点僵硬。
“陛下……要住在慈悲寺?”
她十分乖巧地点头:“是啊,还要向您学习呢。”
“陛下说笑了,偌大慈悲寺,长老众多,定会有人悉心照看陛下,哪里轮得到贫僧。”
“大师不必谦虚,”周窈礼貌地虚握他的手,上下摇了摇,“住持说了,以后大师就是我的亲师,大师说一,我不会说二!从今往后,无论是早课晚课,我定遵照大师的要求,积极求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闻言,静凡那张悯怀众生的脸差点没绷住,额角狠狠抽了一下。
第7章 住——持—— 贫僧罚施主今天只准吃清……
从前,保山之下乃西面慈悲寺,东面寂照庵。
两百年前,有一位住持发愿,将慈悲寺山门牌匾换成普度众生。此后,两家合一,成为全禾单唯一一座比丘、比丘尼共同修行的寺庙。
刚开始,慈悲寺饱受非议。好在寺中从未抖出犯戒的事儿,渐渐地,慈悲寺净土名声大燥,成为禾单四十九寺的领头羊。
周窈顺利入住,成为领头羊身上最卷的那根羊毛。
斋堂后是禅房,西男东女,住持分配给周窈的禅房位于最东侧,据说是寺内最大的独居院落,名曰三方院。
说是最大,实际上小得很,一眼就能望到底,屋内仅设有一榻一案一柜。
硬榻上放有一黄色蒲团,质地也偏硬。桌案上摆有《金刚经》《心经》《坛经》,还有佛家三具足——香炉、烛台与花瓶。
柜子里放了一串赤铜的十八数念珠与一个棕色木鱼,还有一个小烟灰缸。
哦,周窈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烟灰缸,是钵。
整个三方院就连她的盥洗室都比不得,遑论周窈的床。加花圃目测四十个平方不到,两个禅房各十平方,灰色墙面,空气中散发淡淡檀香,还裹挟着一丝霉味。
好在周窈不挑,当夜,她就着檀香睡得极沉,反而是小胳膊小肚子在隔壁屋折腾吐槽睡得不舒服,闹到半夜才呼呼入睡。
第二日清晨,晨钟尚未敲响,周窈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