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时缨定目一看,竟是“她”在龙兴寺用左手写就的数百张字条之一,是他得知她不眠不休为他祈福之后,瞒着她独自去了趟龙兴寺,从长明灯中取出一份。
字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时缨心中酸涩,朝那个已然变成雕像的身影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的手,突然发现他指间似乎缠绕着一条陈旧褪色、疑似丝线的东西。
她隐约觉得熟悉,但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正待细察,视线却已模糊不清。
黑暗中,她直直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
“三娘子,三娘子,您快醒醒!府上出事了,那个……唉,算了。青榆姐,这可怎么办?三娘子从昨晚昏睡到现在,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是否要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大夫不是说没事吗?三娘子太累了,让她继续睡吧,别庄这边又不是缺人手,何须凡事都要打扰三娘子?实在不行,我到外边瞧瞧,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搪塞过去。”
时缨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头顶幔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正躺在别庄的水榭里。
室内光线昏暗,亮着微弱的烛光,似乎已经是晚上。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第28章 是他害死了她。……
见时缨醒来, 青榆脚步一顿,丹桂面露喜色,连忙扶她起身。
时缨低头望见完好无损的右手, 再看眼前生动鲜活的两人,没由来地鼻子发酸。虽说只是个梦,但她暗下决心, 无论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她都会尽力护她们周全。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榆和丹桂对视一眼,斟酌言辞:“四娘子她……也来了。据说是老爷要丢掉您从杭州带来的所有物品, 四娘子上前阻拦,惹得老爷大怒,便将她送到这边,叫她跟您一同悔过。四娘子想见您一面, 奴婢们以您在睡觉为由拒绝了她, 她却执意站在门外不走。三娘子, 您看……”
“不必搭理,待过些时候, 她会自行离开。”时缨心中五味陈杂,现实与梦境交替重叠, 一会儿是幼小的时绮站在窗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是时绮昨日的出卖, 一会儿又是梦中, 时绮走进她的院落,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还有白纸黑字的信件,传来时绮因逃避婚事而自缢身亡的消息。
只是她刚从梦里走出, 脑子里还有些乱,不想见任何人。
天色已晚,时绮等不到她露面,必定不会久留。
窗外响起雷声,似是鼓点从天际滚落,山中气候多变,降雨时常倏忽而至。
时缨下意识往外面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倚着靠枕坐好。
青榆和丹桂得她命令,也各行其是,拿了针黹一边闲聊一边做女红。
少顷,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传来。
时缨料想时绮已经离去,但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头。
雨点密密匝匝,犹如珠玉倾落银盘,在湖面激起一串串涟漪,长桥卧波,被大雨冲刷得发亮,栈桥两侧,水流似瀑布般泻入湖中。
时绮孤身一人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已经被浇透,但她却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时缨叹了口气,对青榆道:“给她拿把伞,让她走吧。”
青榆应下,提着油纸伞出了门。
时缨正待回内室,突然,时绮的抽泣传来,在雨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阿姐,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从小到大,时缨从未听过她用如此卑微又哀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站在窗边,朝那个湿漉漉的人影看去。
青榆将雨伞打在她的头顶,她却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固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像是自罚般,任由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时绮哭得止不住,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的嗓子已然沙哑,话音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说给时缨还是自己。
“阿姐,我并非要跟你抢卫王,我只是想离开安国公府,找一处容身之地,阿爹阿娘逼我嫁给成安王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着唯有跟了卫王,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我原本是想,如果卫王……如果他要我,我便求他赏我一间宅院,我待在里头,余生永远不出现在你和他面前。”
“可是阿姐,我看到他的瞬间就后悔了,我好害怕,我愧对于你,你说得没错,他对我……他居然对我……我已经一字不差地告诉阿爹和阿娘,但他们不相信我,认为卫王绝不会看中我,是我……是我勾引他在先,还倒打一耙,污蔑他的名声……阿姐,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我不该在阿爹面前出卖你,怪我头脑发昏、一时冲动,我只是……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阿爹和阿娘的女儿,我跟你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我承认,无论相貌、学识、人缘,我样样比不上你,我也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你,可为什么,我的婚事都要用来为你铺路?”
“只因为他是郡王世子,将来能够给卫王提供助力,我就必须嫁给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纨绔,阿姐,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可以一死了之,但我还欠你一句道歉,你是我唯一的阿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否则我死都无法瞑目。”
“阿姐,你可以听到吗,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时绮说得颠三倒四,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雨倾盆,让她想起以前在杭州的日子,那边常年有雨,大多时候,她都是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母亲愁眉不展地絮絮叨叨。
“阿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做梦都想成为你。所有人都喜欢你,表兄表姐三天两头来找你,我却连走出院子都是奢望,阿娘也一直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她早已进京与阿爹团聚了,有几回,我差点劝她带你走,我不想做你们的拖累,可是我更怕一个人留在杭州,我不是你,我和外祖父母、还有舅父他们一家都不熟,我根本无法想象寄人篱下的生活。”
“来到京城,阿娘隔三差五对我抱怨,若非被我耽搁了六年,她在阿爹身边,阿爹又怎会纳那么多妾室,阿姐,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要用药物吊着我这条没用的烂命?倘若能够自己选择,我宁肯替大姐和二姐去死,当年疫病横行,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还有那天在英国公府认出你,我心里既惊讶又嫉妒,阿姐,我好恨自己废物,但凡我能拿出你一半的胆量,哪怕挣个鱼死网破,也不嫁给成安王世子,又何至于把主意打到卫王身上……”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时绮一遍遍地重复着,水榭里悄无声息,她逐渐被绝望侵吞,“我犯下弥天大错,自知永远无法求得你原谅,惟愿来世,你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狼心狗肺的阿妹。”
话音落下,她在青榆的惊呼中翻身跳进了湖里。
湖面掀起一片水花,转瞬将她淹没。
她不通水性,像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地往下沉。
灭顶的窒息袭来,她却觉出几分解脱。
只是遗憾醒悟得太晚,失去了此生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忽然,眼前水流自两边破开,无数泡沫翻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袭素色衣裙的少女如鲛人般乘风破浪,灵巧地向她游来,墨色长发似轻纱飘舞。
她在水中握住了她的手。
-
水榭中。
姐妹二人沐浴完毕,时缨从青榆手中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褪下时绮的寝衣。
女孩光洁如玉的后背及手臂青红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迹,灯火映照,格外刺眼。
时缨倒吸口凉气。
父亲虽为文官,但毕竟是个男人,被愤怒驱使,出手愈发没轻没重。
时绮终于止住抽噎,能够说出完整的字句:“阿姐,是我无用,未能保住你的东西,阿爹把它们……”
“无妨,东西没了还能设法再凑,命没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时缨放轻动作,温声道,“皎皎,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我能怎么做呢?”时绮心中绝望,“阿爹和阿娘坚决要把我嫁给去成安王府,我难道要在大婚当天亲手杀了成安王世子吗?”
时缨啼笑皆非:“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我以前都没发现你如此暴力。”
时绮赧然地垂下头,就听她道:“办法终归是有的,万不得已,你愿意随我高飞远走、四海为家吗?我可以去书院做女夫子、加上卖字画养你,但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必想了。”
“我自然愿意。”时绮忙不迭点头,“我别的不行,至少懂些厨艺,我留在家中给阿姐做饭,还能打扫屋子,保证让阿姐每天回来都有热菜热汤和干净的床褥。”
时缨扑哧一笑,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放心了。别怕,最差的情况你都能接受,更别说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候不早,先睡觉吧,我来想想办法。”
时绮听得她温婉柔和的声音,眼圈一红:“阿姐,我悔不当初,我应该早告诉你的……都怨我之前拉不下脸面求你帮忙,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如今才知,你我其实一样,在阿爹阿娘眼里都是为安国公府谋利的工具,只因你能换得的东西比我更多,他们才对你更重视一些罢了。”
时缨安抚地拍了拍她上半身唯一完好的手背,没有否认。
旋即,她令丹桂取来几条柔软的被褥,垫在床榻,以免硌到时绮背后的伤。
青榆整理床铺,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诶,这条被子是什么时候拖出来的?”
时缨一怔,某些难以言喻的画面掠过脑海,故作镇定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我睡相不好,翻身的时候扯出来了吧。”
赶走岐王之后她困得倒头就睡,醒来又因为梦里的事心思凌乱,还被时绮闹了这么一通,早就把那条临时扯过来遮盖他的衾被抛诸脑后。
青榆掀起被子:“哎呦这怎么还蹭着土,三娘子,您该不会是添了梦游之症吧?”
时缨:“……”
她转头看向时绮:“我可能确实是会梦游,你若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就回去睡吧。”
时绮抱住她的胳膊,拨浪鼓似的摇头。
踹就踹吧,她再爬上来便是。
待收拾完毕,二婢熄了灯,退出内室。
时绮舟车劳顿,又折腾了大半天,很快就陷入睡梦。
时缨却在黑暗里出神。
她回忆着梦中情形,若在以往,她或许还会觉得荒诞不经,但亲眼见证了卫王的另一面、听过母亲的劝阻之词、被父亲逼迫喝下致命的酪浆,她无法对那个梦视而不见。
甚至心想,如果她当真被赐婚给岐王,梦里的一切没准会如期发生。
岐王……
思及他,她的心情愈发复杂,在梦里,他知道她曾经的小字,还对她……
她扯过衾被蒙住脸,别的就罢了,可她委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梦见跟他欢好的场景。
定是因为她让他上了自己的床。
也不知她那时候在想什么,以他神出鬼没的轻功,必定能在丹桂进门之前躲起来,偏偏她昏招迭出,非要把他往床上推。
就好像做了亏心事,生怕被人撞破一样。
寂静中,她心跳如擂,无端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倘若她沿着梦里的线索,找到卫王私养外室的证据,是不是可以威胁他主动跟自己退婚?
毕竟卫王在人前光风霁月,定不能容忍这样的事传出去,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
而且,无论是岐王还是荣昌王世子,既然他们要联手把卫王拉下马,她何不以此作为交换,请他们与她合作。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实在有限,若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定能事半功倍。
否则她就算带着时绮逃离长安,也早晚会被手眼通天的父亲捉拿回来。
打定主意,她开始逐字逐句地回忆慕濯在梦中说过的话。
那外室住在通济坊西南,经常去慈恩寺,还跟时绮长得分毫无差。
她想起浴佛节那天,卫王莫名出现在晋昌坊,顿时明白是自己坏了他的好事。
难怪他会随身带着一根簪子。
难怪他看到时绮会失态,还将那簪子插在她头发上,呆呆地望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通其中关窍,时缨莫名平静下来,反而生出几分庆幸。
或许是舅父在天之灵托梦给她,给她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那么她必须牢牢抓住。
不仅是救自己,也是救时绮、救青榆和丹桂。
或许……还可以提前给岐王预警,让他早做准备,避免年末那场惨烈的战事发生。
至于他与她之间……
算了,只是一个梦而已,也不能尽信。
她抚上胸口,试图按捺狂乱的心跳。
却许久都未能平息。
-
与此同时。
平康坊,某间不起眼的院落,幽暗的斗室内,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
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蒙着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荣昌王世子对手下点点头,那人顿时被塞上嘴,呜呜叫着拖出门外。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他笑着望向慕濯,不由啧啧称奇,“我自以为发现不得了的大事,时四娘竟想不开对卫王投怀送抱,岂料你做得更绝,自己看热闹就罢,还邀请时三娘一起。但多亏你亲眼所见他在时四娘面前失魂落魄,若不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这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