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岐王妃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说话?”卫王恼羞成怒,反唇相讥,“本王若没有记错,你已经不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旁人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上次临别前,我答应弯弯姑娘会帮她查明身世,现在当然是来践行我的承诺。”时缨莞尔一笑,字句清晰道,“弯弯姑娘,你本是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的女儿,皎皎的孪生姊妹。这位夫人便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也在外面等候,你若愿意,可以出去与他相见。”
弯弯愣住:“贵人……阿姐,您……”
“因卫王殿下、也就是你的‘公子’与我的婚约作废,令尊逼我殉节,我没有从命,他便将我逐出家门,我已经当不起你一声‘阿姐’。”时缨轻叹,“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我话已带到,也算没有对你食言,如今你们一家团聚,我作为外人不便打扰,先行告辞,再会。”
说罢,她转身离去,将咬牙切齿的卫王和失魂落魄的林氏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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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孟大郎跟在父亲孟侍郎身后,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讲。
他知道回去之后必定免不了一顿重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为自己开脱。
为今之计,只能先咬定自己不知情,是有人构陷他,将卫王的外室混进了舞姬中。
他已经派人将那群舞姬牢靠看住,势必要查出里面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叛徒。
宴席已经结束,宾客们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像是唯恐错过卫王和安国公那边传来的消息。
孟家的乐师舞姬经过园子,有一个年轻女孩放缓脚步,看着眼前人头攒动,不由得掐了掐手心。
她是岭南人,某天进山采药时被人打晕,五花大绑运送至京城,训练成孟家的舞姬。
那些人对她恩威并施,拿她亲人的性命威胁、用锦衣玉食诱惑她,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身份,甘愿留下为孟大公子效力,可方才那女孩的哭诉让她如梦初醒,孟大公子脸色惨白、不由自主颤抖的样子一清二楚,她发现,原来此人也会心虚理亏,并非无所畏惧。
她和同伴们平日里禁止交谈,一旦给管教嬷嬷逮住,就会丢掉性命,故而她也不知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是被迫背井离乡,沦为孟家的奴婢。
此前,孟大公子从未带她们出府,今日过后,必定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她继续装聋作哑,会不会有更多的女孩遭到他们的毒手,与亲人分离,一辈子回不了家?
那……就让她站出来吧,告诉所有人,孟大公子究竟做过什么龌龊事。
既然同伴得到正义的贵人帮助,她相信自己的家人也会得到保护。
她没读过什么书,阿爹阿娘也都是平民百姓,但她从小就听他们的教诲,要做一个对得起良心、坦坦荡荡的人。
倘若他们知道她的选择,定会感到欣慰。
打定主意,她当即越众而出,高声道:“贵人们,青天大老爷们,行行好,救救我们吧,孟大公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我们都是被他强行绑……”
她立马被随行的孟家仆从制住,捂着嘴往外拖去。
孟大郎赔笑道:“这奴婢怕是得了失心疯,诸位莫见怪。”
少女知晓自己是活不成了,但出了王府的门,事情定会被孟家糊弄过去,她的同伴们八成也要遭殃。
她拼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向那家仆的要害,对方殊无防备,立时哀嚎着松手,她挣脱束缚,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假山。
耳边疾风猎猎作响,恍然间,她似是重返家乡,在苍茫山林间纵情奔跑。
她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感觉,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找回自由。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鲜血四溅,少女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孟大郎笑容凝固,已然傻眼。
宾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人群中霎时炸开了锅。
第59章 “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
时缨走出内室, 与慕濯一同对慕潇道别。
时文柏被她视为无物,却因身份尊卑,不得不对她行礼。
时缨没有理会他, 和慕濯并肩离去。
经过举办宴席的院落时,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就近寻人一问, 才知是孟大郎带来的舞姬中有人状告他强抢民女,随后挣脱钳制,撞上假山自尽身亡。
一石激起千层浪,舞姬们接二连三地开始哭诉, 场面陷入混乱,已经有家仆去知会荣昌王世子。
孟侍郎见情况不妙,连忙对儿子打眼色,示意他趁乱先溜。
此事已经遮不住, 当务之急, 是让孟大郎回府, 将他送去外地避避风头,再设法压下风波。
时缨识破孟家父子内心的小九九, 正待上前阻拦,却被慕濯拉住。
衣袖下, 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往那边看。
就见薛仆射从人群中走出, 不慌不忙地挡住了孟大郎的去路:“事情还没弄清楚, 孟公子为何急着逃之夭夭?”
孟大郎冷汗如雨,犹自争辩道:“谯国公,在下冤枉!这些奴婢受人指使,故意诬蔑在下!”
薛仆射却是老神在在:“所以才要孟公子稍等片刻, 待真相水落石出,也好当着大家的面还你一个公道。”
孟大郎无言以对,求助地看向父亲,孟侍郎强忍着想要抽这不肖子一顿的冲动,笑了笑道:“犬子在席间喝多了酒,有些不适,在下便让他先行回去,谯国公有心仗义执言、为犬子洗脱冤屈,在下感谢至极,自当奉陪。”
他心下暗恨,今日父亲孟仆射不在场,没人能和薛老头叫板。
时文柏作为中书令倒是有一战之力,可惜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今也不知去了何处。
“孟侍郎这番解释,不妨留着跟陛下说。”薛仆射话音落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御前总管徐公公带领一队禁军长驱直入,孟侍郎父子登时面无血色,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陛下有令,传卫王殿下、孟侍郎及孟大公子速速进宫,有事相询。”徐公公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孟侍郎,孟公子,请二位随咱家走一趟吧。”
这时,卫王和慕潇也先后赶到,听闻此言,卫王一惊,旋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对徐公公点点头,率先朝院外走去。
皇帝的态度还不得而知,他绝不能自乱阵脚。或许……皇帝会为了保他,推孟大郎做替死鬼。
徐公公与慕潇寒暄了两句,将那群乐师和舞姬一并带走调查。
宾客们也不敢再看热闹,陆续告辞,王府的仆从连忙上前,清理假山附近的血迹。
幸而荣昌王醉得不浅,已经回屋小憩,否则生辰当日见血可并非吉兆。
时缨走过假山,看着血色被清水一点点冲刷干净,默然叹了口气。
今日发生了太多计划之外的事,本以为孟家权势滔天,揭发孟大郎之事无法一蹴而就,后续还须得慕濯动用手上的力量,暗中推波助澜,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位勇敢的女孩站出来,用鲜血和性命为武器,对一众高高在上的宗室与官员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
她的牺牲不会白费。
这一次,孟家应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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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时缨换下礼服发冠,令青榆去隔壁请慕濯过来。
他也已经更衣完毕,穿着身寻常的襕袍,却显得姿容俊逸出尘。
落座后,时缨开门见山道:“你猜到薛仆射会提前给陛下传信?”
慕濯没有否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孟家日渐嚣张,陛下又岂是宽宏大量的善人。薛仆射曾是我祖父的心腹,当年陛下夺位,他出力不少,一直深得帝心,如今他拒绝与皇室联姻,陛下虽有不满,但却会更加信任他。”
“既然陛下决定出手,孟家也无力回天。”时缨思忖道,“只是我怀疑,陛下偏袒卫王,今次未必会处置他,要想让他伏罪,仅凭弯弯姑娘还不够,须得将他大肆敛财的证据公之于众,这样一来,陛下再想保他难如登天。”
“不必怀疑,陛下势必会帮卫王遮掩过去。”慕濯道,“扳倒卫王并非易事,只能循序渐进,得益于你的妙计良策,他和安国公府之间已经生嫌隙,如果孟大郎再折进去,孟家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找他讨回相应的报偿,卫王养虎为患,迟早有一天遭到反噬。”
顿了顿:“这次辛苦你了,之后的事交给我就好。”
“殿下何必与我见外。”时缨笑道,“计划提前完成,我们是否能尽早离京去灵州?”
慕濯一怔,对上她秋水盈盈的眼眸:“这么迫不及待吗?”
“当然。”时缨坦然承认,“我早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而且我还等着到灵州之后与……”
她一时不察,险些将顾将军的名号脱口而出,忙掩饰道:“……重拾武艺。”
“你想习武,直言便是,又何必等到去灵州。先前你不提,我当你又改变主意了。”慕濯顺手抄起盘中一枚果子,“来,让我看看林将军教你的本领还剩多少,我坐着不动,你从我手上抢到它。”
时缨:“……”
她也没说要跟他学吧?
“我……”她叹息着低下头,委屈巴巴道,“殿下恃强凌弱,我岂是你的对手。”
说着,似是红了眼圈。
慕濯没想到她突然变脸,一时愣怔,不禁有些无措。
正待相劝,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展动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果子。
慕濯哑然失笑。
又是这招。
时缨知两人实力悬殊,只能使计令他放松警惕,再一击而中。
岂料他的反应极快,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果子的时候飞速移开了手臂,她顿时扑空,不由自主地倒向他。一时间,她来不及收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整个扑在他身上。
慕濯发觉她的企图,没有刻意抵抗,顺着她的力道仰面倒向地毯,果子脱手,不知滚去了哪里。
他轻轻一叹:“虽然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你大可不必如此。”
时缨:“……”
现在挖个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
她手忙脚乱地起身,作势去寻找果子,避开他戏谑的目光。
却听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好整以暇道:“身法还算敏捷,但招式过于单一。看来我必须好好教一教你了,阿鸢,这招对我用就罢,遇上旁人,可不能故技重施。”
时缨:“……”
她拒绝认这个师父,她要去找顾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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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紫宸殿,皇帝沉吟许久,长长地叹出口气。
方才,他将前来说情的孟仆射拒之门外,枉顾孟侍郎的辩护与哀求,将痛哭流涕的孟大郎押下去审,从头到尾,卫王都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私养外室的事。
倒是懂得随机应变。
倘若他亲口承认和那外宅妇的关系,自己就算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孟家并不是省油的灯,一旦被他们咬住机会,卫王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早就想对孟家开刀了,将来卫王即位,留这种尾大不掉的外戚,定会招致祸事。
皇帝看向立于下首的薛仆射,神色不明道:“薛卿,朕欲保卫王而削孟家,你认为如何?”
“陛下主意已定,老臣又岂敢置喙。”薛仆射从容不迫,“您本想立卫王殿下为太子,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三番五次出事,您只怕夜长梦多,尤其岐王还在京中,若此时生变,卫王受罚,难保不会有人令起心思。”
“薛卿懂朕。”皇帝欣慰道,复而眼底掠过些许阴云,“你也知晓,朕就算多活几年,等其余皇子长大,也绝无可能让岐王坐东宫之位。当年……”
他闭了闭眼睛,咽下后半句,岔开话题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朕敲打敲打孟家那老头子,也算作予以你的奖赏。”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老臣的荣幸。”薛仆射淡定道,“老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向陛下讨赏。”
“你呀……”皇帝的心情缓和几分,脸上浮现笑意,“下去吧,朕不会亏待你的。”
“老臣告退。”薛仆射行了一礼,离开紫宸殿。
另一边。
卫王跪在淑妃面前,等待迎接劈头盖脸的斥责。
然而淑妃沉默无言良久,末了,语气却是风平浪静:“我儿,你可曾想过,阿鸾……岐王妃也参与其中?通济坊的宅子失火,里面发现你的物品,你觉得当真只是巧合吗?”
卫王愣住,半晌,难以置信道:“可她一个女人……”
“你瞧不起女人,还被女人耍得团团转!”淑妃没好气道,“本宫怀疑,那什么弯弯也是听从她的指示,姐妹两个唱双簧,针对的就是你。”
“可是……”卫王仍然不信,“明明是时文柏那老匹夫在搞鬼,唯一的嫡子成了废人,庶子将来能否担当重任还未可知,老东西无计可施,只能将我拖下水……”
“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淑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只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时四娘、以及荣昌王府。我无法信任荣昌王世子,必须给他个机会证明自己,是否诚心与我们合作。”
卫王迟疑道:“阿娘决计如何?让他暗算岐王吗?”
“孺子不可教也。”淑妃忍着没有翻白眼,“本宫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当了耳旁风。我们不能动岐王,要等陛下亲自解决他,但岐王妃就不一定了。至多等到月底,她和岐王就会离京,届时荣昌王世子定要前去践行,我托他给阿鸾带份礼物……”
她低声说了几句,眼中冷笑更甚。
卫王恍然大悟,忍不住夸赞道:“还是阿娘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