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可惜今日只有我一个人来饮酒了。”他低声喃喃地念道, 一下坐到桌案后面,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在昏暗里面,显得愈发的锋利和暗沉。
府中少了小公子的存在,鲜活的气氛慢慢地沉寂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往日,下人不敢大声说话交谈,管事也拉着一张脸呵斥不准人打扰到世子。
正房出奇的安静,除了一两个伺候的下人,再无其他人敢靠近。裴褚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面持杯饮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的红色。
酒杯空了,酒壶也空了,他掀了掀眼皮往左右看了一眼,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爆竹声,但定不是响在定王府里面的,因为今日爆竹的主人并不在。
呵,昏黄的光线中,男人摇了摇头轻嗤一声,“倒是不聒噪了。”
安静地让人心生不悦,他彻底冷下了脸,抿紧的薄唇凌厉又凉薄。
“世子,宫里出事了。”门外,玄一匆忙地赶过来,神色有些惊惶地到裴褚身边,“陛下他、中风了。”
裴褚的脸色陡然大变,锐利幽暗的目光射向玄一。
“你说什么?!”
“世子,宫中刚传来的消息,安贵妃和六皇子请您速速入宫,皇后娘娘如今掌控大局,已经命人将太子从东宫里面放出来了!”
……
此刻,阮夏夏正兴致盎然地在府中燃炮仗玩,一声又一声的噼里叭啦,听在每个人的耳中都是喜气洋洋。
说起来她如今身体的年龄才十六岁有余,在管事和一些年老的婆子眼中,她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他们这些人除了彭月至一人出身世家,其他人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随心惯了。阮夏夏更是,她骨子里面可没有尊卑有别的想法,除夕夜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直接安排府中的下人们都到一处来吃喝玩乐。
除了几名护卫轮流值班,不大的三进宅院里面愣是办了好几副席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上了座。
她装模作样的还做了一番激昂的演讲,什么新的一年新气象,辞旧迎新,新的一年更要努力,又重点表扬了众人在过去一年里面为阮家做的贡献,更是壕气地办了一场小型的抽奖,直接将气氛推到了巅峰。
燃炮仗猜酒谜讲故事,阮夏夏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兴奋地让彭月至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相逢就是有缘,不喝就是没脸!”眼睛亮晶晶的少年高声吟唱,哗啦啦,一群人一杯酒下肚。
“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这杯咱就干!喝!”
“新的一年相聚在京城,不干了这杯成不成!喝!”
一句又一句,少年一手叉着腰,嘴中完全不带重样的,一群人被她灌了一杯又一杯酒,好几个撑不住都已经醉的倒下了。但少年显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一杯就是倒不了,眼神清亮,一看就是酒量深厚。
目光锁定在眼尾泛红的美男子身上,阮夏夏发出了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小彭,彭美男,来,轮到你了,这杯酒该你喝了。相聚都是知心友,咱俩喝杯舒心酒。”
豪爽利落,她立马就干了一杯酒,无奈,彭月至也只好一饮而尽。他已经有了些醉意,但尤保存着几分理智。
“公子,您还要守夜,少喝一些吧。”女子喝倒了这么多的男子,已经是前所未闻的厉害了,彭月至先让几个年老的婆子将喝醉的人扶回去,然后对着阮夏夏说道。
阮夏夏却不以为然,她现在整个人兴奋地不行,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喝酒喝上头了,拉着彭月至就是要继续喝下去,不醉不休。
彭月至被她纠缠的不行又不忍看她失望的目光,硬着头皮又陪着她喝了一壶酒,酒意涌了上来,这位曾经的贵公子也不行了。
酒量傲人,阮夏夏油然而生一种得意,拍了拍脸色微红的男子肩膀,让婆子送他回房间。
到了房门口,她突然记起一件事,语气微往上扬,“小彭,彭掌柜,你不是说要送给本公子一副画吗?将画交上来今日我就放你一马。”
“画?”神智有些模糊的绮丽男子用手扶着额头,点点头,进了房间直奔自己床榻旁边的长盒子,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个画轴。
要送给女子的画,想都不想,他从最底下拿出了一个画轴,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抚了几遍,拿出去给翘首以盼的女子。
“这是你的画。”他白皙的面皮上泛起了一层浅淡的红晕,直勾勾地盯着灯光下的女子,温声说道。
“多谢了,彭掌柜,明日我就给你发奖金。小伙子,好好干啊!”阮夏夏顿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人一副地主老财的做派,又使劲拍了拍彭月至的肩膀,心满意足地拿走了画轴。
她走了,男子的视线依旧未收回,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淡淡情意。
夜半三更,弦月高悬,阮夏夏拿着画轴往自己的院子去,走了没几步,汹涌的睡意就涌了上来,她伸手打了个哈欠,门都只是松松一关就睡眼惺忪地扑进了香软的床榻上。
至于手中的画轴,直接就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外室与内室相连的走廊处。夜色中画轴散落了一角,露出一枝浅粉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除夕宫宴,乃是天子和所有的嫔妃皇子公主们难得相见的一次机会,场面极度的隆重。
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宫中宴会上,会出现那么大的一场变故。皇帝和久未露面的皇后同坐一席,宫中各皇子朝天子皇后挨个行礼。
除了太子还被拘禁在东宫,皇后的衣着更为隆重,脂粉更为浓厚之外,这次宴会和往年并无不同。可变故往往都是在突然之中发生的,皇后与安贵妃交锋两人冷嘲热讽,六皇子不出意外地被牵扯进来。
皇帝见到妻妾争端心生不悦,六皇子忽而适时上前与帝后敬酒。因要打压太子皇后,皇帝对着六皇子和颜悦色,直截了当地就喝了他上敬的酒。
一杯酒入肚,壮了安贵妃的威风更打了皇后的脸,皇后冷脸咬牙,安贵妃得意非凡。
然而谁都未预料到,接下来宫里的小太监呈上了一道菜到皇帝的面前。看到那道菜,皇帝顿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瞪大了眼睛用手指指着那道菜,发出嗬嗬的粗喘声来。
几人察觉有异,还未开口唤太医过来,皇帝的身体突然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歪在了地上,口歪眼斜,颤抖不止。
“是酒,是这酒有问题!来人,快将六皇子这乱臣贼子拿下!”皇后厉声大喊,直言是六皇子下毒。
安贵妃和六皇子等人如何会承认,不甘示弱地回怼回去,场面僵持了一刻。然而,到底皇后的权柄胜过贵妃,禁军和宫人们权衡再三还是多数选择听从皇后的命令。
于是,当慌忙不已的太医说出陛下是因酒中风的时候,六皇子立刻被迫跪在了地上即刻就要被皇后斩杀,太子也被皇后派人从东宫被放出。
不过,裴褚到宫里的速度很快,他手上有一支兵,又是皇帝最看重的嫡亲外甥,偏偏及时赶来站在六皇子这边,正和刚从东宫出来的太子势均力敌。
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与两位皇子相比,他更信任定王世子。
“ 太极宫暂由本世子和禁军看护,其他人等皆不可随便进入。一切事宜需等到陛下清醒再行商谈!”他语气森冷地说出这番话,丝毫不顾及太子皇子和皇后贵妃的存在。
太子和皇后闻言脸色微变,原本他们计划的很好,借酒中的手脚让皇帝行动不得,直接将六皇子和安贵妃斩杀。皇帝不良于行,动弹不得,六皇子罪人该当死罪,太子未废即刻便能登基为帝掌握朝局,却没想到定王世子居然还率了一支精兵入宫,而且来的这般的快,快到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一旁痛哭的安贵妃和六皇子倒是心中庆幸,未让太子和皇后得逞。
“放肆!汝不过一小小王府世子,居然也敢在宫中号施命令!”太子好不容易从东宫出来,眼前又有那么好的一个机会,根本不愿意放弃。他还没被定罪剥夺太子的位置,除了皇帝便是他最尊贵,裴褚凭何让他听令?
“就凭这个。”裴褚面色冷硬,眼底闪过一抹讥讽,手持一块玉珏,“陛下亲授,见此如见陛下亲至!”
看到那雕刻着龙纹的玉石以及上百面带煞气的精兵,太子咬咬牙不再开口,等到父皇清醒又如何,他中风说不出话来,自己身为太子便能名正言顺地监国,皇位距离他一步之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六皇子殿下,你们请吧!”裴褚一声令下,让人团团将太极宫围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又要赶他们出去。
“裴仲世,你不要后悔你今日所为!”几人不得已离开,临走前太子气的咬牙切齿。
裴褚充耳不闻,幽暗的目光只在殿中皇帝的身上掠了一瞬,这天终于到来了,他又如何会后悔!
太极宫被围得密不透风,按说这个时候裴褚应该是激动的,兴奋的,亦或是难以压抑的。然而出乎意料,当殿中只剩下他和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他的神色淡了,索然乏味了,也兴致缺缺了。
没意思透了,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心中竟然一点儿波澜都未起。想象中的快慰和恨意都没有,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壳子,和一个空寂的大殿。
又空又静,他站在原地一会儿,目光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月上梢头了,这夜快要结束了。
心念一动,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百无聊赖地掀掀眼皮,“守好这里,若是有变故,里面的人必须死。”
“是。”
夜色中,漫无目的的男子出了宫,偌大的京城其实也不大,两刻钟后已经要到子时了,他进了一处宅院的门。
护卫如何不识得他,惊讶后恭敬退了下去,于是他一路无堵地径直走到了主院去,他常歇的房间就在少年的隔壁。子时了,守夜结束了,裴褚冷冷睨了一眼脚下的月光,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嘲讽谁。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皱眉顿住了脚步,少年此人,行事还是粗心大意,房门竟然都未关紧。
心动脚动,他迈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晚的一章,大半夜我好困~感谢在2021-01-22 18:20:12~2021-01-23 02:3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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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门松松地掩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裴褚走进去的时候扑面就迎来一股夹杂着暖香的热气,他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少年身边伺候的下人实在是没规矩,房中放着炭盆夜里理应有婢女守着, 可是现在竟是空无一人。
昏暗的光线中,他随意一瞥就看到了屏风后面星星点点的炭火发出的光芒,他走过去欲要将炭盆挪远一些,脚步一动碰到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
低着头看了一眼,是一幅已经散落了一角的画轴,温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画轴之上, 映出一片淡淡的粉色。
男人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俯身将画轴给捡了起来,映着月光,他缓缓将画轴全部打开。
瞳孔紧缩, 男人的眼神瞬间迸发出惊涛骇浪, 但下一刻又全数压抑进深沉的暗海之下。只见,如水般的月光之下, 画轴上赫然是一位巧笑嫣然的女子,乌发雪肤, 弯弯的新月眉下一双灿若繁星的黑眸灵动异常, 隔着一张画与他对视。
漫天的桃花飘落,一片花瓣落在少女的发上, 一片花瓣飞在她飘飞的裙摆, 人面若桃花, 双目含秋水……
他就站在那里定定地与画上的少女对视半晌,微闭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数年前他在大觉寺遇到的小商女。分毫不差,一颦一笑, 若是她平安长大就定是画中人。
不过,骤然他睁开了一双锐利的黑眸,大步往屏风之后走去,撩起床幔,居高临下地望着锦被下面鼓起的一个包。
他的动作迅速,下一秒呼呼大睡的少年就被他翻过了身拎出了一颗小脑袋。许是屋中的炭火很足,亦或是少年饮了酒,他莹白的脸颊处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男人的手指碰到他的脖间,少年嘴中还发出了一声咕哝,“美人,喝嘛。”
肉眼可见地,裴褚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阴翳,他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少年的脸上梭巡,比对着画轴上的少女一点一点,直到少年的喉结那里。
画轴上,少女着了浅绿色的曳地罗裙,上身粉色的褙子映着细白的脖颈修长娇怜。然而眼前的睡的香甜的少年脖颈虽然依旧细白修长,但略略的鼓起还是象征着他是一个男子。
不再犹豫,裴褚的手指顺着少年的脖颈仔细摸索,上次他就感觉到这里略有些不对劲,他的耐心很足,耳后一寸寸摩挲,然后寻到一处凸起毫不留情地往下一揭。
少年,不,应该是少女感觉到危险,敏锐地缩了缩脖子想要躲到被子里面去,但脖颈被一只手扣着半点动弹不得。睡梦中,她不满地哼唧两声,被子下面的细腿使劲扑腾了几下。
若是她此时醒来,对上一双幽暗危险的黑眸,定是整个人都要吓得血液倒流……
阮家,小商女,收养的阮元年,裴褚是何等聪慧的人物,只在脑中过了一遍就明白了当初阮家的计策。迎回幼子长女假死,偷梁换柱女扮男装,他冷笑一声,当真是天衣无缝的好算计。
义弟换成了义妹,他的脸色晦暗不明,被欺骗的愤怒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当那股情绪压过了愤怒,他陡然起身,手指从女子的脖颈处移开,拉着锦被径直盖在了女子的脸上,丝毫不见怜香惜玉。
黑暗中,阮夏夏做了一个噩梦,她正抱着美男寻欢作乐,突然天就塌了下来,正正砸在她的脸上,然后她就成了一个无脸怪……多么可怕的一个梦,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
当清晨她被碧荷唤醒的时候犹自为这个噩梦而后怕,甚至还用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摸了摸,发现额头依旧光洁饱满,眼睫毛依旧浓密挺翘,最引以为傲的鼻梁依旧高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若是成了一个无脸怪,她还不如自尽身亡。
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她慢悠悠地穿了一套滚了云边的新衣袍,外面又披上一件淡青色的氅衣。照了照铜镜,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碧荷,你可有看到房中多了一副画?”昨夜模糊的记忆里面,彭掌柜好似送给了她一副画来着,可是她看了房中几眼都没看到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