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芙对黄景生笑道:“黄讼师,范公子说他不知道。连你都说沈世子病情控制得与常人无异,那旁人又是从哪知道沈世子有喘喝之症呢?”
黄景生见识了秦山芙的难缠,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女子还能这么无赖。他原以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没想到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与那市井小民相比也不遑多让。
黄景生一时没了词,曹锦丽发现连黄讼师都被这牙尖嘴利的泼皮说得落了下风,心中暗骂黄景生无用,再也沉不住气,捂着脸就哀声大哭起来。
“世子苦命啊!”
她颤声控诉道:“我们世子自小金贵,我们平日里端着供着,生怕他有个闪失,京城里谁不知道要避着他让着他,生怕有个好歹。我们原也没想让范公子抵命,只是世子的死因人尽皆知,我们只想要个说法。可恨那敢做不敢当之人将自己撇了个干净,这让世子如何瞑目啊……”
曹锦丽哭得伤心,而黄景生却忽然像回过神来似的,忙跟着帮衬道:“夫人说得在理!侯爷,您看要么这样罢。”
黄景生面向宁平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侯爷,虽说害人性命,国法难容,但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两家侯府之间的恩怨,更不好闹得鱼死网破。两方都是颇有脸面的人家,在下妄测,想必侯爷也并非一心让范公子杀人偿命吧?”
宁平侯下意识要反驳,却忽然对上黄景生意有所指的眼神。再看一眼身边的夫人,见她匆匆瞥了一眼上座的康若滨,终于会了意。
“黄讼师说得没错。”他沉重地叹一口气,作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范兄,我便与你交个底吧。丧子之痛已将我磨得没了半条命,这事闹上公堂,却并非是我们一定要让令郎血债血偿。今日前来,我们就想让康大人在场做个见证。你们靖成侯府向我们赔个罪,这事便就这样过去了,咱们双方就此解脱了罢。”
此言一出,靖成侯一边便愣住了。
宁平侯府将他们吊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忽然放低了姿态,想就此善了了?
黄景生趁着他们愣神间又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地对身穿囚衣的范缙拱手行礼。
“范公子,苦主家的话想必您也听到了。您瞧外头还那么多百姓看着,为了两家体面,您就给宁平侯和侯夫人磕个头赔罪,这事便这样了了罢。”
黄景生循循善诱,范缙却头脑空空,正在六神无主之际,秦山芙却冷哼出声。
“在公堂之上赔罪可是有讲究的。黄讼师,你且说清楚,范公子是为何事赔罪?怎么个赔罪?倘若说不明白,依我看,倒不如闹个鱼死网破挣个清白!”
第54章 与黄讼师的交锋(下)……
公堂之上说话, 必须字斟句酌,稍有不慎留了破绽,便会成为对方攻击己方的抓手, 再难翻身。
譬如宁平侯府忽然诱导着范缙赔礼道歉这事,便就是个陷阱。
倘若宁平侯府真想只是要个道歉, 那在今天之前为何不说?偏偏要来公堂之上显得自己大度?
若说让康若滨做见证那就更扯了。赔礼道歉而已需要什么见证?难不成说出去的话, 范缙还能吞回去不成?真真是可笑。
秦山芙看得明白, 宁平侯府要范缙赔罪是假,想用他的赔罪当做认罪口供才是真。
康若滨作为主审官,主持调解本应是分内之事, 可眼下却对范缙道歉一节始终不置可否,想必是与宁平侯府是有了默契的。恐怕他就等着范缙下跪赔罪之后再跳出来说他自认了害人的事情,再扯面法难容情的大旗,依着这条口供和那几个看不见影的证人证言,当场给范缙定罪。
所以眼下他们虽说是让范缙赔罪,实际上却是诱导着他认罪。秦山芙一步上前挡在范缙面前与黄景生针锋相对,再次摆明了态度:“黄讼师,我们不赔罪。范公子根本无罪,我们今日来应诉是来证清白的, 不是来求谅解的。”
不是求谅解,而是求清白?黄景生听她这么说竟没忍住笑了, 心想这小女子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按捺住鄙薄的神色,温声道:“秦姑娘可是在说笑?范公子将沈公子推搡在地, 可是事实吧?”
“没错。”
“沈世子因此发病, 可也是实情?”
“是。”
“沈世子因病亡故,这个你可有异议?”
“没有。”
“那不就对了?”黄景生笑道:“秦姑娘,公堂之上胡搅蛮缠可行不通呀。”
秦山芙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 不慌不忙道:“既不胡搅蛮缠,那咱就将整个案子对上一对。敢问黄讼师,沈世子何时发病?”
黄讼师想了一下,“约莫未正左右。”
“何时身故?”
“过了申时不久……不对——”
黄景生顺口一答,忽然意识到这话回得不好,而秦山芙才不给他反言的机会,直截了当给了结论:“也就是说,沈世子从病发到病亡,经历了一个时辰有余。各位,什么样的喘喝能将人熬一个时辰才将人熬死?!”
黄景生连忙找补:“若姑娘指的发病是命悬一线的要命关头,那么沈世子未正时刻还不到这种程度。况且,世子病故总有个郎中医治确认的过错,一府世子身故到底不是小事,便是死讯传出也是需要时间的。你说沈世子耗了一个时辰,却也未必。”
秦山芙点头,“黄讼师所言有理,你我都是外人,哪能那么清楚确切的时间呢。毕竟沈府的事,只有沈府的人自己清楚才是。”
秦山芙忽然转向曹锦丽,对她先行一礼,又问:“夫人当日一直与世子在一处,敢问夫人,世子当日到底是几时开始发病,几时身亡的呢?”
曹锦丽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敢直接盘问自己,心脏不由一突,又是紧张又是气恼,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看向身边的翠丝,翠丝一个眼神便会了意,挺着胸膛从后头迈出一步,斥道:“你这女子好没规矩,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便敢向我们夫人问话!”
秦山芙才不吃这套尊卑,自是不怕她,“我可不知公堂验证事实还要讲尊卑的。本朝律法可有禁止平民不得向贵人发问的规矩?”
翠丝没想到她竟理直气壮反击回来,秦山芙直接戳穿了说:“怕是你们心虚,扯这些借口不敢直接回我的话吧!”
公堂之上讲话,要的就是撕破脸皮,直言快语。可曹锦丽自小养在高门后院,她们这些贵女,办事说话从来都讲究说三分,留七分,惯于打哑谜,来回琢磨着对方的弦外之音。眼下碰上秦山芙这么个炮仗,一时竟没了应对法子。
她没法直接收拾秦山芙,气得只好转向康若滨对他施压:“康大人,你这公堂还有没有规矩了!”
康若滨却也犯难。
他虽然也很不想听秦山芙说话,但总不好曹锦丽不让秦山芙说话,他就真不让她说话,否则他不摆明了是宁平侯府手上的工具?要说之前关起门来也就罢了,眼下外头还那么多人盯着,让他怎么偏私。
而秦山芙也不给康若滨决断的机会,这狗官嘴里八成吐不出象牙,于是她又道:“这么件小事也能掰扯半天。那好,我不给大人和夫人出难题。”
她忽然指向翠丝道:“既然夫人觉得我不配问她,无妨,那就你来回答。你这个连身契都不在自己手上的婢子,总不好说比我这个自由身高贵吧?”
翠丝几乎恼羞成怒,一双杏眼恨恨盯秦山芙,却一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曹锦丽也没想到还能这样,康若滨闷声思忖半晌,只好对翠丝道:“罢了,你便回她一回。世子到底何时发病的?”
翠丝无法,只好冷着脸惜字如金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世子在路上发了疾,快到侯府的时候就不行了。”
“记不清没事,我帮你捋一捋你就想起来了。”秦山芙问她:“夫人当日带着世子从曹府出来,于未初二刻左右到沈府门前,这段时间,世子是否发病?”
翠丝暗暗掐紧了手心,镇静道:“没有。”
“世子脸色如何?”
“记不清了。”
这便是准备咬死一问三不知了。
然而秦山芙不急,准备慢慢一件一件仔细问。
“可是据我所知,当时夫人带着世子却是过沈府的门而不入,又重新回了曹府去取东西。再启程的这段时间,世子可有发病?”
翠丝仔细掂量了一下,答道:“也没有。”
秦山芙笑了,“哦,我明白了。这段时间世子都没发病,所以你和夫人才不着急走最近的路回沈府,反而绕了远路,是么?”
翠丝和一旁的曹锦丽骇然,这女子怎么连这个细节都知道?!
当日沈束与范缙争执过后脸色已不大好,那时宴会人多眼杂,曹锦丽作为嫡母不好置身事外,只好过去带他离开,准备将他扔回沈府了事。
沈束的旧疾早已不如小时候严重,虽会偶尔犯病,但自己喘两下便缓过去了。那日沈束上了车后脸色愈发难看,闭着眼睛靠在车上,胸口起伏越来越大,显然是已经开始难受了。
那时车辆其实已经到了沈府,可曹锦丽看着他难受闭眼的样子忽然心生一计:倘若这辆车就这样走下去,一直不回沈府呢?
那时翠丝就在车内,翠丝是何等伶俐的人,只用看一眼自己主子的眼神,便知道要做什么事。
于是她吩咐石锐调转车头往曹府回去,说是要取落下的东西,又趁着沈束闭眼偷偷摘了他腰间常放药物的香袋。而到了曹府,她便装模作样下去空转一圈,顺手将香袋塞入石子丢入池塘,又磨了些时间才返回车内。
可是谁也没想到,沈束这病秧子看着情况不佳,却很是撑了一阵子,直到翠丝重新上车,他还剩着迷离的意识。
“我的药没了……到府里了么?”沈束虚虚开口,话里全是气音。
翠丝堆了笑脸安抚他:“就快到了,世子爷,我们马上回去。”
然后她与曹锦丽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转头却吩咐石锐往南边的官道上驶去了。
当日发生的事,恍若昨日才经历过,翠丝什么都记得。她甚至还记得沈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惨白如纸的双唇,以及如风箱般聒噪的喘气声。可是此刻,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翠丝面若寒霜,对着秦山芙锐利的双眸却毫不躲闪,装作听不懂她的话:“什么绕了远路?回沈府不就一条官道?”
“是一条官道没错,但你们第二次从曹府门口出来,是朝南走,还是朝北走?”
翠丝表情纹丝不动,“我那时在车内,没看路。”
这下连秦山芙也佩服了。这婢子的心理素质着实过硬,这种场面竟唬不住她,变着法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秦山芙不气不馁地继续问:“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们从曹府离开,前往徐记药铺的这段时间,世子可有犯病?”
这下曹锦丽是真的坐不住了,着急道:“什么徐记药铺?你莫不是盯错了人!”
秦山芙对着曹锦丽笑一笑,从袖口掏出一张药方,正是前两日窦近台交到她手上的,开始念起来。
“桂枝两钱,炙甘草一钱,麻黄七钱,宣肺平喘,散寒解表,咦……”她沉吟一下,故作惊讶,“我瞧这方子虽治喘喝,却都是温补滋养之用,救不了急。夫人,世子当时应该已经发病难受得很了吧?怎的您还能如此不慌不忙,去煎这种温补的药呢?”
曹锦丽方寸大乱,翠丝却依然冷静。
徐记药铺是她自己去的,去药铺自然不是为了救世子的命,而是故意拖延时间,于是报了个喘喝的病症叮嘱药房里的人仔细抓药。她去徐记根本没报家门,那么张纸又说明得了什么?
她强作镇静道:“你休要拿这么个没名没姓的方子就往我们身上安。什么徐记药铺,我们根本没去过!”
秦山芙道:“方子不认得,那人你总认得吧。”
她朝外向已等候多时的石锐示意:“进来回话吧。”
第55章 死不认账
曹锦丽一见秦山芙朝外喊人, 心中就腾起一阵不详。只见一个矮小精瘦的男人步伐虚浮地跨过门槛,曹锦丽定睛一看,只觉眼前一黑, 险些撑不住自己要向后倒去。
翠丝见到来人心里也骇然不已,暗自咬紧了后槽牙。来人正是她们想灭口却失了手的石锐, 此人一来, 事情可就棘手了。
然而翠丝只慌乱一瞬, 再一思索,却觉得局面还未彻底失控。当日石锐一直在外头赶车,充其量只能还原个车行路线, 车内什么情况他应当不清楚。况且沈世子一事,她们只是一路拖延而已,又没上手伤他,只要咬死不认,这女讼师便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翠丝脑子里盘算的时候,石锐已经垂首站在了公堂正中,等待问话。他刚经过一场生死劫,其实眼下身体还虚得紧,没站一会, 就觉得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康若滨打量他片刻,“来者何人?”
“是证人。”秦山芙答道, 又对石锐道:“跟各位大人报一下家门吧。”
“是。”石锐慢吞吞道:“小的是宁平侯府马房管事的儿子,名叫石锐, 是沈府的家生子。世子爷出事当天, 是小的给夫人赶的车。”
康若滨一听他的身份就意识到这案子可能横生了枝节,看一眼曹夫人惨白的脸,心想这事可真不好办了。
秦山芙在一旁观察着康若滨的反应, 见他沉默,便猜到他不敢贸然问石锐,怕问出些他兜不住的事。
既然他不敢问,她就替他问。他们硬生生将石锐从鬼门关里抢来,可不是在这当摆设的。
秦山芙道:“既然是你替夫人赶车,那便问问你。那日夫人的行车路线和时间是怎么样的?”
石锐回道:“那日未初夫人携世子上车从曹府离开,一炷香时间后回到沈府,但翠丝又跟我说在曹府落了东西,要折回去,我便又将车调了头折回曹府。到了曹府停留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翠丝回来,我正要按原路返回沈府,却被翠丝阻拦。”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