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首害是嘉利行,是洋人,那些听命办事的小老百姓只是混口饭吃,让他们担下所有的罪责赔了命去,确实有损公道。
秦山芙感到一阵无力,“嘉利行为什么要这么做?”
窦近台叹口气,“就如方才所说,是为了捣毁淳记,吞了他们。”
“一下子毒害这么多人,嘉利行哪来的胆子?!”
“还不是有人替他们遮风挡雨,甚至暗地里打配合。”窦近台提起这事也感到气愤不已继续道:“太子近日命官府大张旗鼓收缴所有淳记的岩茶,说淳记的茶有毒,搞得人心惶惶,闹得满城风雨。太子这么一发作,惹得许多人对淳记也改了看法,觉得淳记生意兴旺了这么些年便黑了心,渐渐跟风骂了起来。我们多少知道太子和洋人打得什么算盘,这两天好歹将那些□□的官兵挡了回去,只是这也挡不了太长时间,倘若再吃坏一个人,太子在圣上面前可就有的说道了。”
秦山芙暗自心惊。太子和洋人这招杀鸡取卵实在是阴狠。
洋人去做那些见不得人事,就算被抓,朝廷也不敢拿他们如何,而太子则负责在一旁煽风点火,扩大事态,直到让淳记的牌子倒了,他们的目的便也就达到了。
窦近台喝茶润了润嗓子,“所以,今日来找秦讼师,就是想让你帮忙看看有什么法子。”
秦山芙想了一会道:“有个治标的法子,还有个治本的法子,不知殿下和窦大人愿意听哪个?”
高庭衍开口道:“治标的法子能救急,先听听治标的法子。”
“好。治标的法子,最要紧的就是要抓紧时间。”秦山芙解释道:“淳记眼下最要紧的是其积累百年的美誉,为了在这风口浪尖里保住自己的牌子,需尽快做以下几个动作:其一,先将所有淳记的包装更换成新的,越显眼越好;其二,联系几个做惯了生意的铺子,出一纸专卖授权,让这些铺子只卖淳记的茶,其他的都清仓封库;其三,淳记需速速对外出个声明,一则澄清最近那些茶并不是淳记的茶,二来是告诉众人,以后想买淳记的茶只有去专卖店,其他地方但凡是挂淳记牌子的,全是假货,淳记概不负责。”
高庭衍闻言眼底终于露出些许和缓之色:“秦讼师果然有想法。既然这个是治标的法子,那么治本的法子又是什么?”
秦山芙不答,反而问道:“敢问殿下,您觉得淳记最值钱的财产是什么?”
高庭衍答道:“既然秦讼师这么问,那答案应当不是寻常的那些茶圃、器具作坊这类明面上的东西。”
“正是。”
窦近台也跟着想了一会,道:“那就是淳记这块招牌?”
“没错,但也不只是招牌。”秦山芙笑一下:“淳记的招牌只是一个结果,而这背后有淳记制茶的秘方工序,有淳记独特的手艺方法,尤其是这些工艺,是淳记多年来自己创造发明的智慧成果,加上淳记这块招牌积累多年的商誉,这些才是淳记最重要的资产。”
窦近台点头,“没错。就算淳记这回躲过一劫,倘若有人挖了他们的工人,偷了他们的方子,做出与淳记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淳记还是得垮。”
“正是此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秦山芙进一步解释道:“这世间的财富,并非都是金银土地这些看得着摸得着的,其实还有一类财富虽无形,但却有价。譬如淳记的招牌,淳记的古方,再比如前阵子韩公子被人仿了的《千峦飞鸟图》,本质上都是人花了心思,动了脑子的成果,同样价值千金万金。要说治本的法子,便在此处。倘若朝廷能立法明面上认了这些东西的价值,赋予专权保护,那么以后谁要是偷了或仿了这些东西,便可同样以盗窃论处。”
其实秦山芙的意思很简单。拿现代人的大白话说,淳记的招牌就是商标,淳记的古方便是专利,而韩昼的那幅画便是受版权保护的作品,这三项都是同一样东西——知识产权。
这是很典型的现代法律概念,可这个时代的人却没有这样的观念。只见二人俱陷入沉思,似乎还在理解当中,秦山芙继续道:“倘若朝廷立法,好处还不止于此。”
窦近台好奇,“哦?还有什么好处?”
秦山芙解释道:“拥有了这些财产的人,如果有旁人想借用这些成果,还需给原主付一笔钱。拿实例来讲,倘若另有茶庄想用淳记的牌,那么就要给淳记交一笔商标使用费;如果有别的店家想用淳记的方子制茶,除了请淳记的师傅过去做工,还要给淳记交一笔专利费。韩公子的那幅画同理,倘若有人对那幅画喜爱至极想临摹或是借出展览,也需经过韩公子同意并支付版税。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肃清搭人便车的行径,还能让人意识到发明创作有利可图,便会有更多新奇的东西出现。”
听秦山芙这么一番论述下来,高庭衍简直听得愣了。
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她声线清润,语气平和,三言两句就替他勾勒出一幅触手可及的蓝图,让他埋在心底许多年的野望终于窥得了落地的可能。
面前的女子目光澄澈,面容平静,透着一股聪颖灵动。他几乎看她看得痴了,直到她面露不自在别开视线,这才缓缓闭了眼,心中依然动荡不平。
这可这是个好法子。
洋人惯用下作手段敛财,如果明天就能推行她说的方法,那么洋人不仅得入狱判刑,今后要再想靠他人的智慧成果发财,那么就先得支付一大笔钱,还利于民,而不是让本土的商号百姓像现在这样为洋人白白做了嫁衣,而自己却连一点好处也沾不到。
高庭衍越想越觉得妙极,然而窦近台却忽然道:“姑娘说的法子虽好,可就算朝廷立法,洋人也不受此辖制啊。”
这倒是个关键问题。法律再完备、再精妙,对洋人来说,也就是废纸一张。
窦近台所说虽然是实情,可这也无疑兜头给高庭衍泼了盆凉水,让他才亮了不久的眼神转瞬冷了下去。
“吃我大宪的粮,赚我大宪的钱,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们洋人每年就缴一万万两银钱的税,莫不成还能翻得过天去。”
高庭衍声冷如钟,语气满是不屑。
窦近台和秦山芙察觉到了他不悦,立刻噤声住嘴,不敢多言。
高庭衍没再说什么,起身放下一锭银子,“淳记的事,就先按秦讼师所说的去办。至于方才你提到的那则方略,这法究竟该怎么立,条款怎么拟,还请秦讼师多费心了。”
秦山芙连忙应下,犹豫一瞬,又道:“那……民女起草这些底稿时,就照老规矩燃香计时了。”
高庭衍都走到了门边,听闻此言又停下了脚步。
他回身望着她,似笑非笑道:“秦讼师素有才干,偏在这些方面格局小了些。倘若这方略推行得成,休说是金山银山,本王还能赏你个要紧的,要紧到一般人都求之不得。你可别只顾着钻钱眼子了。”
第65章 悔婚
将晋王和窦近台送出门后, 秦山芙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凄凄惨惨的叫声。蕊环和郑大娘被她差遣着去打听杨秀才那家是什么情况,眼下就她一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于是当即抬脚往韩昼的那家小酒楼走去觅食。
今日正巧,韩昼也在。韩某人一见秦山芙能主动找他, 高兴得三两步从楼上蹦下来, 又听她没吃饭, 赶紧叫厨房做了整整一小方桌的好吃的。
秦山芙饿得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饭菜一来就毫不矜持地大吃特吃,在一碗鸡汤馄饨下肚之后她终于缓过来了些力气, 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这才发现韩昼撑着脑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唇角微扬,眼角带笑,想必是将她方才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看了个彻底。
没由来的,秦山芙忽然就脸颊发烫。怪丢人的。
“咳,你不吃?”
她强行起个话头打破尴尬,韩昼摇头:“我不饿。……但可以陪姑娘吃几口, 顺德,再上二两花雕。”
他转头又像店小二要了壶酒, 秦山芙定睛一看,这小二还真是上回在京兆尹府外瞎起哄的。
她好笑道:“上回京兆尹府审曹夫人, 那外头的人一半都是你拉的吧?”
韩昼也不遮掩, 笑呵呵道:“没有一半,我就叫了五六个嗓门大不怕事的,得见机给你营造点氛围, 也给康大人给点压力。”
“倒是真的救了我一命,多谢你费心。”要不是公堂之外众目睽睽看着,想必她这十指就彻底废了。
听她这么一说,韩昼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了,似是心有余悸,“上回可真是吓到我了。以后你再去闹公堂,一定得提前知会我,就像上回那样。”
秦山芙闻言却笑出了声:“你好生奇怪,一般人不都会叮嘱下不为例么?”
韩昼摇摇头:“姑娘是做这行的,想必也是铁了心,对此也早有预料的。既知拦你不得,便想办法护你周全才是最要紧的。”
秦山芙说不出话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竟六神无主起来。
她想问他这是何苦,她从未给他承诺,今后也不可能是一路人,何苦这样费尽心思地护着她。有这样的功夫,去寻个适合自己的女子早日成家不好么?
可秦山芙也问不出来,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顺着浓烈的花雕酒一路烫到了心里。
“一直没问过,但我却很是好奇。公子出身世家大族,也不像是胸无大志的,为何不多花点心思在科举上呢?”
“姑娘都说我出身不错了,那我费那心思科举又有什么意思?”
韩昼倒是一派坦然,“人各有志,虽说世间正途的确是入朝为官,可世间正道也要求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姑娘不也特立独行,独立门户不说还出入府衙,靠着自己的头脑本事安身立命?”
秦山芙竟无言反驳,愣了会才笑道:“我没有劝解公子的意思,只是想问问缘由。”
韩昼反问她:“姑娘可知我的字?”
“游远?”
“没错,游远。随波天涯,于天地广阔间来去自由,岂不是美事一件?”
秦山芙恍然,心里又咂摸了几遍他的字,倒真得出些豁然悠远的意境来。如此畅快人生,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何尝又不是她的理想?难得世家弟子竟有如此不入世的志向,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她小口小口抿着杯中的醇酒,不多时便有些醉了,醉眼看人,越看他越顺眼,心底竟生出些没道理的亲近之意。
以前因着别的原因,她总觉得韩昼这人烦人得紧,可抛开那些杂念再仔细打量,他也是一个好脾气没架子关键时刻还总靠得住的谦谦君子,当得起一句温润如玉的评价。
秦山芙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再飘远,底下人声鼎沸,可这方静室却如隔绝于红尘之外,暖和的空气夹杂着他身上悠绵的浅香,令她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碎了这方宁静。二人回头一看,竟然是蕊环惨白着脸色慌张跌进来。
“姑娘,杨秀才的媳妇投井自杀了!”
听得此言,秦山芙瞬间酒醒,一时没听清:“什么?”
“上午那妇人,投井了!人已经没了!”
秦山芙脑中一嗡,“为何投井?什么时候的事?!”
蕊环仍喘着粗气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先是听着杨秀才院里好一顿鸡飞狗跳,然后杨秀才就扯着他老婆出了门,说是要跟人演一演当时是怎么拜月老的,那妇人一听这话就疯了似地挣扎,还将杨秀才的胳膊咬出了血,杨秀才一松手,她就转头跳了井,我们连忙叫了附近的人捞她,可捞上来后她人已经……已经……”
怎会如此惨烈!
秦山芙又气又恨,不甘心道:“你可看清楚了?真不是杨秀才推得她?”
蕊环也气得直抹泪,“看清楚了,可我就恨自己看得太清楚,这才拿那个中山狼一样的恶棍一点辙也没有!”
秦山芙感到周身犯冷,心里懊悔不跌。想着如果那时她偏不顾那妇人的意愿强留下她,她会不会眼下还好好活着,根本不会被逼投井?
杨秀才恶毒又猥琐的嘴脸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秦山芙烦得要命。忽然她想起一处细节,忙问蕊环:“你方才说,杨秀才将那妇人拖出门时说了什么?「要跟人演一演当时是怎么拜月老」?”
“没错,我听得真切。”
秦山芙扭头问韩昼:“这京城中,拜月老可是什么黑话?或是什么讲究?”
韩昼也一头雾水:“没有,拜月老就是拜月老,没听过里面有什么意指。”
这可奇了怪了。
秦山芙酒劲未过,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着,头脑混乱不堪,有什么要命的线索一闪而过,而她却未能抓住。
月老,拜月老。这杨秀才,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
许多天又过去了。
杨氏的死始终让秦山芙耿耿于怀很多天,甚至让蕊环留意着杨氏的娘家人,如果她娘家人要讨说法,秦山芙就准备自掏腰包替他们去收拾那个恶狼似的男人。
然而她的打算却落了空。
杨氏的娘家父兄得知女儿自尽后却没找杨秀才算账,只是跟杨家一起搭了个简单的灵堂草草办了丧事,丁点看不出想找杨秀才麻烦的意思。
秦山芙得知此事,心里郁闷得如堵了块大石头。
她与那妇人非亲非故,她的父兄尚且忍气吞声,她又怎好出面挑事?可是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在这世上就彻底消弭了。她生前或许还有未了的冤屈,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却让秦山芙一点头绪都没有。
至于「拜月老」这件事,秦山芙也自己打听了不少,可谁也不知道这指代的是什么,想必是独属于杨秀才与那妇人之间的秘密。最近京城治安还算太平,唯一闹出的事情便是淳记的茶让许多人喝坏了肚子这场风波。
话说自秦山芙提出那些法子之后,淳记的动作也是迅速,先是召回了已经发出去的货物,然后不分日夜地全部换了包装,速度之快令秦山芙吃惊不已。
又过几日,淳记的二当家亲自上门携重礼拜访了她,除了感激秦山芙出了若干救急的法子,另则是请她草拟关于专卖授权的若干文书。
金主上门,秦山芙自然乐得卖力。她命蕊环燃了支香,坐于桌案之后便开始起草文件,这类协议都是上辈子写熟了的,并且现代的法言法语有时候跟那些文绉绉的古言差不太多,她稍一润色,一张授权书和一份经销协议便成了。